摘 要:本文对沈从文小说创造的少女形象进行了辩证的分析,从美丽与残缺的对立入手,对湘西少女形象作了较系统的研究,全文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提出并简析观点,湘西少女的形象是“美丽与残缺”的统一,美是残缺的美,残缺又是美的残缺;第二部分,从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家庭环境和异性交往四个客观因素分析了少女形象的成因。
关键词:美丽与残缺 然环境 文环境 庭环境 性交往
现代文学大师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以其浓郁的地域特色,奇异的风土人情,广泛的人物生相以及如流水似行云般简洁蕴藉的文笔,倾倒了一代又一代读者。但是,从其作品诞生之日起,对他的评价就褒贬不一,尤其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一是“人性美”说,一是“人性的贫困”说,这两种对立的观点各有其道理但是又略显偏颇,我认为沈从文“湘西小说”中的少女形象是“美丽与残缺”的有机统一。
一
沈从文小说的主要贡献是构建了特异的“湘西世界”,他的湘西小说囊括了他最优秀的一批代表作,充分展示了他丰富的情感世界和几乎全部的艺术精髓,他对士兵、娼妓、水手、少女、寡妇等人有着不可言说的同情和关注,其中的少女系列格外引人注目,这些少女都是生长在湘西乡村十五至十七岁的可爱女孩子。 沈从文认为生命永远是美的化身,触目皆美,大凡写到女性,往往注入一种极温爱的情调,写到湘西少女时,更是将无尽的爱倾注于笔端,极尽呵护的,所以,他笔下的少女形象柔美如水、恬淡自然、天生丽质。例如《边城》中的翠翠、《萧萧》中的萧萧、《三三》中的三三等,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列举出一长串名字。她们或者温柔可人像一只多情的小兽物,或机灵聪慧仿佛天空飞翔的九头鸟,或纯朴勤劳如水边冲不走的石头,或天真稚嫩同尚未苏醒的梦,或痴情忠贞为爱啼血的杜鹃,或缠绵悱恻如被爱的豆荚宠坏的包谷等,她们是天使,是坠落人间的美,共同组成了绚烂多彩的少女群像。湘西少女不仅具有外在的美,而且更具有内在的美,她们绝无任何伤害他人的意识或行为,只凭借简单而执着的信仰生活着,是人性至善至美的化身。
但在美的氛围里弥漫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剧色调,这是因为她们的美与生命状态的残缺紧密相连,成为残缺的美。不过沈从文的湘西小说着力表现得不是崇高被毁灭的悲剧,而是写平实的善的悲剧,这种善的悲剧即生命状态的残缺,在每一个女孩身上几乎都有,表现为:1.家庭的残缺。这些少女的家庭几乎没有完整的,如,翠翠的父母为了爱先后死去,留下她与爷爷相依为命;三三的爸爸在三三五岁时“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巧秀的妈妈“沉潭”而死;萧萧是个孤儿,寄养在伯父家;阿黑呢有父无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伴”乃人生之大不幸,缺少双亲疼爱,注定是无可弥补的生命残缺。2.情与爱的残缺。少女们进入花季后,都遇到了情感上的困惑,如翠翠所爱的傩送离家出走了,留下翠翠在渡口无望地守候;阿黑的恋人五明,因贪恋“原始的力与爱的自由”而毁灭了阿黑,阿黑死了;萧萧的恋人花狗呢,对萧萧始乱终弃……少女们的情与爱没有一个是完美的,悲凉萦绕在她们身上挥之不去。3.理想的残缺。在她们平静无波的生命与荒蛮无知的意识里,是混沌一片的天地,无所谓理想不理想的,但外界在有意无意中洒给她们点点“现代”的雨滴后,滋生出她们少女的种种梦想,例如萧萧,亲眼看看放“水假”路过家门口的女学生是她的渴望,甚至说让自己的儿子将来娶个女学生;三三呢,因为见到了养病的城市人而梦想去大城市走走……这些理想在今天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在当时却无法实现,成为少女们的奢望和梦而已。4.孤独。读沈从文的湘西小说,总感到这些少女是孤独的:其一形单影只,她们上无叔叔阿姨姑姑舅舅相来往,下无兄弟姊妹间的嬉闹,周围也无邻家伙伴一起玩耍,只能和小鸡小鸭小狗小鱼玩耍,而且活动范围也极其有限,基本限定在离家附近百米左右的范围;其二谁知我心?她们的心事、梦想与情怀无处倾诉无人倾听,只好向河中的鱼诉说,向天空歌唱,或者在梦中出现,那情景仿佛是大漠中的—缕孤烟,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少女们那孤独家园里孤独的身形,孤独身形下的孤独情怀释放出的是丝丝悲凉。
但是,这种残缺又是不可否认的一种美,正如断臂维纳斯,不能因为缺少胳膊就否认她的美,同样不能因为少女们命运残缺而指责其“简单”、“贫困”,否定其人性美。以翠翠为例,有人说翠翠“贫困就贫困在她始终等着而没有去主动追求爱情”、“翠翠的爱情悲剧,是由于当事人的主体性太弱引发的爱的责任事故,假如翠翠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思想解放一点,假如她能勇敢地追求爱情,就一定能得到爱情”、“能说这样的人性是优美健全的吗?能说这样的人性不是贫困简陋的吗?”换言之,人若不主动追求爱情就是人性的贫困,主动追求爱情就是人性的完满健全。其实在沈从文的湘西小说里,主动追求爱情的人物比比皆是,例如巧秀母女、翠翠妈妈,她们为爱不惜丢掉性命,我不知道她们的人性是否贫困和简陋,只知道她们的爱情至上令人震撼,如果翠翠也和她们一样,胆子大了步子快了那她也就不是翠翠了,我们要记得,翠翠不是《柏子》里的妓女,不是西方现代社会的都市女郎,她是久远年代里的情窦初开的只有十五岁的乡村小女孩,是作者塑造的与她们略有不同的一种生命形态,翠翠在爱情面前的被动与含蓄完全合乎她这一年龄阶段的心理特征。心理学告诉我们:“人的生理发展与心理发展是密切相关,在人的一大部分时间里二者是一致的,但青春期是一个极特殊的阶段,心理的发展具有矛盾的特点,在对待异性产生了好奇和兴趣,萌发了与异性相关的一些新的体验与感受,但是又不能公开地表达这种愿望与情绪,在心理体验上具有封闭性的特点,逐渐将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因此,翠翠的害羞和等待是很正常的,她的心事关在心里不与人说也是正常的,谈不上贫困或简陋,恰恰相反,这却是一种美,一种优美,翠翠的美无声地净化着每个读者的心灵,给人以享受,所以我们喜欢翠翠那种羞涩的美与孤独时绽放出的迷人气质,这种爱缠绵、无穷、纯洁无瑕。在这里,让我们体会到了生命之流平静和谐地运行,仿佛与这些极柔极美的女孩融为—体,精神上达到无比的松弛舒畅,心旷神怡,整个身心都舒展宁静柔和,是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那不正是人性美的体现吗?
这就是湘西少女,她们集美丽善良纯洁于一身,聚孤独残缺悲凉于一体,看似矛盾,实则真实,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的飘逸与孤寂,是她们独特的风貌气质,所以,她们的美是维纳斯的断臂之美,是残缺的美与美的残缺有机地统一,而决不是极“美”或极“贫困”。
二
湘西少女生命形态的生成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湘西特定时代特定环境的特定产物。试从以下几方面分析:
自然环境湘西的地理特点是多山多水多树木花草多鸟兽鱼虫,也是现代人所崇尚的绿色生态环境,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湘西少女系列形象与其他系列形象如少妇人、老妇人、少年男子、青年男子、中年男子、老年男子相比,有着根本的区别,即少女是大自然滋养出的美丽精灵,是作家笔下美的化身!湘西的山山水水滋养了她们的生命,花鸟鱼虫哺育了她们的灵性,她们没有进过课堂,大自然就是她们的课堂,她们没有老师,大自然就是她们的老师,青青的山绿绿的树教给她们永不懈怠的生活信念,绚烂多姿的奇花异草教给她们摇曳的体态风姿,尤其是那一条条清澈透明的日夜不息的潺潺流淌的溪水,教给她们柔媚温善的气质,她们“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会百物的动静”,沈从文只有逃学时才有的享受,对于她们来说,是时时刻刻拥有的,因此她们是湘西孕育出的一群画中仙子,是真正的大自然的女儿。例如三三的天地:“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作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而且这“碾坊外屋上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的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这碾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有大树覆荫,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这种清净幽雅宜人的环境无疑赋予她们“美”的一面,但是自然环境并不蕴涵文化特质,“残缺”的形成则和少女们的人文环境、家庭环境及异性交有直接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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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环境在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中有大量的民俗风情的描写,构成了湘西特有的人文环境,如《边城》中几次写到端午节的热闹场面:妇女儿童的额角上用雄黄蘸酒写字;赛龙舟用的高脚鼓用牛皮蒙好,绘有朱红太极图;龙舟过后还有赶鸭子比赛等等,或神秘可怕或热闹非凡,却都是真实存在的具有浓厚的生活或宗教气息的楚文化的再现。这些民间风土人情在作品中鸟腾起一层稠浓的五彩斑斓的氤氲之气,将人物裹于其中,表面看这些民俗民情的描写与人物无关,实际上缺少它们人物就失去了背景,失去了赖以成长的土壤,因为风俗民情比自然景观具有更深层的心理和文化蕴涵,正是它们灌注着人物的性格,人物精神内核自然孕在其中,同时也主导了少女的命运。
不过,人文环境的影响又是两方面的:一方面善良的品性和浪漫的感情的滋养。“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交由神来裁决,阶级关系比较缓和,人们之间不分贫富,不讲地位,均友好相处,一切都那么寂静,所有的人每个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 牧歌式的环境使乡民都具有淳朴与和谐的特征,民风淳厚民心纯真,大多重义轻利,翠翠夭夭等女孩的善良纯厚,得益于这种风气的熏陶;同时,楚文化是不同于中原汉文化的极有特色的一种文化,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逐渐形成了浪漫飘逸的情感风格,男女之间表达爱情的方式和婚俗也与汉族迥异,他们有“车路”和“马路”两种方式,第一种是明媒正娶,第二种是以歌示爱,“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第也不是假装的一切,而是真实热情的歌”,不会唱歌的男子是很自卑的,也很难打动女人的心,少女们的多情浪漫与这种风俗不无关系;另一方面,湘西的人文环境又是少女残破生命的制造者,湘西漫长的发展过程就是对汉文化的征服与反征服、同化与反同化的过程,使湘西文化形成了一种野蛮与淳朴交织、原始性与封建性错杂的奇特景观,呈现出稀有的复杂性与不协调性,如湘西的“放蛊”、“行巫”、“赶尸”、“落洞”、“沉潭”等风俗,“都是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的风俗。尤其进入二十世纪初,湘西一带表面上看原始民风犹存,乡村百姓纯朴的品性犹在,但实质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有了重大变异,在汉统治者的高压政策下,汉族的一些观念风俗习惯等得以渗透,例如萧萧,那悲惨的命运源于封建制度,即童养媳就是用来传宗接代与充当劳动力的,这样的身份决定了她不再是自由自在的人,她的环境已经给她的一切活动钉好了框框,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做了不该做的事会有怎样的下场,能够刺激她长“疯”的因素都被她婆婆剪断;又如巧秀她以逃跑开始,以十几个人的流血丧命为结束,充分显示了封建意识对个人命运的极大影响。在这种人文环境下的女孩总是与幸福无缘,正如沈从文所言:“每天生命发展与变化,影响于黄毛丫头的较少,大多数却和成年前后的性青春期有关。或为传统压住,抗争无从,终于发疯自杀;或突过一切有形无形的限制,独行其是,即必然是随人逃走。唯结果总不免依然在一悲剧性方式中收场。”
家庭环境一系列的少女形象美不胜收,但是,作者展示出的少女们家境却少了美的韵味:其一,父母的缺失(见前文)。这种缺失除了抹上悲剧的色彩之外还有什么用意呢?在反复思考后,才仿佛悟出一些道理:可以淡化甚至隔绝家庭对少女的影响,从而突出非家庭因素(即自然及风尚)的影响,使她们更多接近自然,才更有可能成为大自然的精灵,而非人工培育与后天教育的产物,例如三三的成长,作品中这样写道:“爸爸死去后,母亲做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热天坐到风凉处吹风,用包谷秆子作小笼,捉蝈蝈、纺织娘玩。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在火桶里拨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做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所有少女的家庭教育几乎为零,没有哪个监护人对她们讲怎样做人、怎样处世,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加之她们又从未进过私塾或学堂,没有教科书要她们读,大脑中也就没有任何或封建或现代意识的灌输,所以尘世间的污浊丝毫没有污染她们,她们纯净的脱俗,美丽的超凡,染不上半点杂质,蒙不上一丝污垢,仿佛是神的使者,通体光亮通明;其二,家庭住所偏安一隅。少女们的家多在远离闹区的一个角落,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例如翠翠和爷爷住在溪边的白塔中,周围附近少有人家;三三家的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巧秀住的满家大院、阿黑家的三间平屋以及萧萧婆家的宅院更仿佛一座座沙漠孤堡或大海孤岛,是一种极其封闭的环境,弥漫着悲凉的味道。因此,可以说此等家庭环境,既制造了少女生命之美更制造了少女生命之残缺。
异性交往如果说自然与家庭环境铸造了湘西少女的身与心,培育了灵与性,那么是谁萌动了少女的情与爱呢?自然是那些湘西少年了,少年们从体格到精神都焕发出一股执着奔放的生命活力,神气飞扬,如吹唢呐的乡下人“二十岁的好后生,威风凛凛”;花狗“劳动力强,手脚勤快,又会玩会说”;“天保傩送两兄弟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结实如公牛,凡从小乡城里出身的年轻人所能够做的事,他们无一不作,作去无一不精”。尤其傩送“眉眼秀拔出群,一望而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堪称少年典范,人人景仰。他们有着自然之子的张力和激情,有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他们用歌声、笛声、唢呐声催开了少女的情怀,成为少女之梦想最为重要的组成元素。但是,那些少年因个人禀性不同,对待爱的态度也不同,这不同的态度又成为制造少女情感残缺的罪魁祸首。例如花狗,是一个“个子大,胆量小的人”,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萧萧怀孕后他不知所措,只好脚地下抹油——溜了,他这一溜意味着萧萧无爱无梦日子的开始;又如傩送,虽然钟情于翠翠,但背负着对翠翠爷爷的误解,对大老天保死去的痛苦,置翠翠的思恋于不顾负气出走,“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害得翠翠一人在渡口边无望地守望;夭夭的生活似乎比较平静,但她在城里读书的未婚夫很难说不受“新生活”影响,毁约离开她,因此她的命运中也有许多变数。沈从文曾说:“我觉得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坏人,没有一个长得体面的人不懂爱情。一个娼妓,一个船上的摇船娘,也是一样的能够为男子牺牲、为情欲奋斗。比起所谓大家闺秀一样贞静可爱,倘若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有一颗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机会下永远有向善倾向的。女人的坏处全是男子的责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称职才使女子成为社会上诅咒的东西。”这些女孩没有成为被“诅咒的东西”,却成为被怜悯被同情的对象,因为那些少年的自私、贪婪、不负责任、意气用事等给她们的命运造成了残缺,正是这些异性的介入给她们的生活与命运以极大的影响,既给了女孩美好的初恋,使生命之花绚烂芬芳,又是他们亲手毁掉这爱之花,留下恶之果让少女品尝,成为少女情感残缺悲剧的始作俑者。
总之,沈从文是一个很有特质的作家,湘西这块神奇的地方培育了他,他也用他那无比淳厚、自由的笔,把溢满了生命之美丽,纠缠着生命之残缺的神奇湘西展示给世人,成为湘西人民情绪的表达者,湘西世界的歌哭者,他又把湘西之美化为少女,因此,湘西少女是湘西特殊的环境和作家艺术追求的产物,缺少任何一方的存在,湘西少女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她们“美与缺”的融合是一种悲情美,这种悲情美产生出更加迷醉的力量,这也正是湘西少女魅力之所在。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郭江惠,文学硕士,现为河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法经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