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6711

[ 管新福 文选 ]   

传统“桃文化”的扭曲与丧失

◇ 管新福


  废名原名冯文炳(1901-1967),湖北黄梅县人。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枣》,及长篇小说《桥》《莫须有先生传》等。他是早期“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更是“京派”小说的祖师和中坚骨干,富有才情,创作极具个性。废名师承周作人,深受周氏“平和冲淡”文风的影响,周氏也对爱徒赞许有加,认为其作品只宜于“坐在树阴下”阅读。以其创作论之,他常以故土的社会生活作题材,家乡的风俗人情,水光山色,屡屡被他摹画在自己的文字之中,文本流露出较为浓郁的田园风味。但是废名小说却是“涩”得出了名的,其师周作人也认为:“废名君的文章近一二年来很被称为晦涩,并且以后似乎更转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上去了。”①其文本连周氏也觉得“涩”,则一般读者当不好理解。可是废名却不以为然地说:“有许多人说我的文章o cure,看不出我的意思,但我自己是怎样的用心,要把我的心幕逐渐展出来,我甚至疑心太clear得厉害。”②评论家刘西渭(李健吾)似是废名的知音,他说:“无论如何,一般人认为隐晦的,有时正相反,却是少数人的星光。”③对废名或是如此,但就一般读者而言,当去读废名小说的时候,怎一个“涩”字了得?我们可能只有用新批评的“细读”方法才能捕捉到废名小说的精要。但真正的“涩”味,并不在于文本的书写符码层面,我们透过其叙事层面的“涩”,去审视文本背后的深层文化的“涩”,那才真正“涩”得让你心里发苦!
  废名笔下描绘的大多皆是远离近代启蒙的宗法式农村,他切取乡村中的人事片断,着力表现宗法式乡村中,特别是年轻女性的天真未凿,白璧无瑕的人情人性之美。“废名以简朴的翠竹制成一支牧笛,横吹出我国中部农村远离尘嚣的田园牧歌。”④他常把人物置于一种空灵、美丽的自然境况里来呈现,充满“桃花源”式的纯美,在《桥》《竹林的故事》《菱荡》等小说中,便深深打上这种“桃花源”式的印痕。但在他真正描绘“桃源”意象的短篇小说《桃园》里,并不是“桃花源”式的美满和谐,令人向往,呈现的却是在传统暴力和近现代工业文明的双重冲击挤压之下,纯美平和的传统“桃文化”的扭曲和丧失。
  “桃文化”是中国吉祥文化的表征之一,流行民间颇为久远。中国民众对“桃”这一意象的好感,几近崇拜之境。对“桃”的普遍关爱,通过传统的积淀,形成一种具有固定意义的象征性文化符码,所以,只要有“桃”出现的地域抑或是观念意识,总是和纯美吉祥联系在一起。“桃”这一实体性的东西在中国人的信仰世界里扮演着一种强大的抽象力量。在民间,每逢佳节,民众在院门上插上桃枝,以达到避邪祛凶的作用,北宋诗人王安石诗曰:“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写的就是这种民风民俗了;民间巫师常把桃枝弯成弓形,配以柳枝,曰桃弓柳箭,据说它对一切牛鬼蛇神有着毁灭性的绝对杀伤力量。这种对“桃”的希冀与向往,在文学文本里成为一个很特殊的表现范畴,《诗经》里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诗句,赞叹桃花之可爱;在神话传说里,桃实是延年益寿的,《西游记》中孙悟空偷吃的蟠桃,便有长生不老的奇特功能;而最让世人为之向往的,还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其中往来耕作,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那里环境异常优美,没有钩心斗角,人人和平相处,衣食无忧,是一个天堂般的好地方。总之,“桃”意象在中国传统文化和民众的信仰体系里,象征着远离邪恶,趋于良善,是和谐、纯朴、吉祥的代名词。深受传统文化浸润和英国乡村田园小说风格影响的废名,在其所有的小说文本中,始终贯穿着一种宁静、和谐的“桃花源”式的纯美氛围。同时也“耽于宗法制度的幻想,追求罕见的和谐完美,带有几分浪漫气息”⑤。他对生活抱着一种欣羡而富有诗意的态度,并以古代诗人的历史视觉,美化着他笔下的宗法制乡村的自然人文景观,集中他对故土,乡间父老以及千百年来形成的古老淳朴的民间风习和文化的热爱。
  短篇小说《桃园》便是废名描写乡村纯朴人性的力作。文本以诗意化的剪接手法呈现了一对普通种桃父女(王老大和女儿阿毛)的悲剧生活,他把种桃父女俩置于“桃源” 式的生存场域里,通过对他们日常生活片断的描写,讴歌着小人物的纯美人性,对相濡以沫的父女真情给予深切的赞美,也对他们的命运投注了真切的同情,但是文本最沉重的还是从内在深度上折射出对传统文化遭受扭曲的深刻担忧,使读者在看似纯美的氛围里进行着痛苦的思索。
  暴力和世俗的双重压力扭曲着阿毛心中固守的传统“桃文化”。小说一开头,便介绍了阿毛父女俩的生活场域:“桃园孤单得很,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桃园在城西,和夕阳晚月相伴,偏离民间村寨,显得遗世独立,可以把桃园看做传统民间文化的栖息之所,它与代表强权的县衙正构成对立的二元。县衙是伸张正义的地方,但其“照墙”已经“不显其堂皇”了,可见伸张正义的县衙正逐渐演变成暴力的处所。更要命的是,照墙外就是血腥的杀场!这就暗示着:传统民间文化与官方强权的对抗显得那么力不从心。杀场里面长满野草,荒芜萧条,这些野草总是侵夺生存空间,乃是良莠不齐的糟粕,但阿毛父母来到这里栽种桃树,清除野草,给死气沉沉的县衙带来了些许生气,同时也给肃杀冷清的杀场增添了一丝人间烟火,让人透过森严窒息的县衙感到民间力量的亲和!“桃树,长大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用她的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阿毛和这些桃树一起成长,她对桃树倾注了所有的情 感,它们不仅给阿毛结出鲜美的桃实,而且也寄托着阿毛的精神指归,是阿毛真诚的伙伴。桃园里大小桃树参差不齐,小的长大了,又栽小的,这样生生不息。是的,正是由于阿毛父女俩培植桃园并精心呵护桃树,才让死气沉沉的杀场充满了一片生机,也让人心中充满惊喜: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不正是在精心守护着那代表吉祥、平安、幸福的中国传统“桃文化”?但是,阿毛病了,已经没有精力来呵护桃林,更甚的是,县衙和杀场潜在的暴力因素终究涤荡着桃园的和谐,同时也压抑扭曲着桃园象征的“桃文化”。阿毛的久病,意味着维护“桃文化”力量的减弱,县衙正义性质的递减,增加了暴力的砝码:暴力正在侵吞“桃文化”,并在逐渐扭曲着它,双方力量的失衡终究会导致“桃文化”的丧失 。这里,废名用阿毛充满童心的心理视角娓娓道来,我们在文本的明喻层读不出沉重,仔细阅读,反复咀嚼之后,方发现文本里隐藏的深刻悲痛,传统文化要通过这些体弱多病,一尘不染的童心来承载,难免使人感到深深的愧疚和悲凉:难道我们民族没有能挺身而出守卫传统精华文化的中青年?不仅仅是县衙等官方暴力因素,民间的世俗也正扭曲着阿毛心中的“桃文化”。这便是以张四为缩影的民间世俗力量,这种扭曲才是最致命的,因为任何堡垒都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王老大抱怨着说:“这个死地方鬼也晓得骗人!张四说他今天下午来,到这个时候影子也不见他一个!”王老大是爱酒如命的人,喝完了也没有钱去打酒,可见父女俩生活的拮据了,张四欠阿毛父女俩的钱,却迟迟不还,耽搁了阿毛治病的最佳时间。在小说的结尾处,当王老大用酒瓶加几个铜子换玻璃桃子时,他还厚颜无耻地抢过铜子,一溜烟跑了,正是这种民间混混从中瓦解了传统文化阵营。病重的阿毛由桃树想到了橘树,阿毛的病色是橘子色的,没有生机的黄,王老大对此没有办法,虽然关心着女儿的病情,却没有钱带女儿出去治病,只有用一颗爱女的心安慰着女儿,让女儿静心睡养,希冀十五到庙会求拜神佛之佑,以换取女儿病体的康复。
   [##]
  另之,民众对父女俩守护桃园的良行不了解,也不支持,他们持一种冷然的旁观眼光来看待阿毛父女俩的三间茅屋:“这上面为什么也有一个茅屋呢?行人终于这样免不出出惊。”充当旁观者的行人,大多是乡间民众,他们对阿毛父女俩的生活境况惊奇不已,蒙昧冷漠,还往往自以为高明。在他们观念里,桃园是在杀场上种植起来的,杀场是人不可逗留的地方,充满险恶,鬼气,在这种地方居住简直不可理喻。阿毛家的三间茅屋,孤零零的在世人眼里伫立着。小说接着利用阿毛的回忆,剪接了一幕阿毛布施桃实给化缘尼姑的镜头:尼姑是善的化身,桃是吉祥的符码,但“阿毛张一张眼睛——张了眼是落了幕”,可见,善和吉祥的双重结合也拯救不了阿毛,她日渐消瘦下去,病体难以康复,以至于夜不成眠:这样,暗示就出现了,守护传统文化的力量正在减弱或即将逝去,那文化自身怎能自行立足而不会被扭曲呢?玻璃桃子的破碎,意味着传统桃文化的丧失。玻璃桃子是《桃园》中一个关键的核心意象,是小说的神来之笔。玻璃桃子是近现代工业化的产物,在中国近代,“与殖民主义者同时而至的外来工业文明,造成我国一些城市的畸形发展,在纸醉金迷的熙攘喧嚣中造成人们精神被污染、腐蚀而堕落的温床。”⑥可以说《桃园》在一定意义上与堕落的半殖民地都市文化相对立,也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废名创作的田园风格和反现代性倾向。
  随着病情的加重,阿毛一天瘦比一天,王老大也为女儿的病体忧心不已,但懂事的阿毛极力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为了缓解父亲的忧心,当看见父亲的酒瓶已空,便极力劝说父亲去酒肆沽酒,但王老大总是惦记着心中的阿毛,发誓不再喝酒,这对一个爱酒如命的酒徒来说,可谓用心良苦。女儿病后父亲忧心如焚,哪有心思去喝酒呢?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一颗心全围绕着阿毛在转。阿毛平时睡得很好,从来没有听见夜里的更声,可是现在重病使阿毛已无法安然入眠。王老大这时只有和女儿谈话催眠:“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但阿毛还是睡不着。于是父亲对她说:“要什么东西吃明天我上街去买。”这是大人常常用来哄小孩的话,阿毛没有说要吃其他东西,说的是“桃子好吃!”这句话,让父亲如听到了晴天的霹雳,震惊不已,读者也会深深震惊:现在是深秋时节,万物萧条,产桃季节是在盛夏,就是阿毛家自己桃园里都已经没有桃子了,到哪儿去买?“桃子——王老大为得桃子同别人吵过架……,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王老大平时不觉得桃子金贵,今天听女儿说来,才觉得代表吉祥的桃子在阿毛生命中的不可割舍。他深深被女儿的这句话困扰了,再也无法入睡,和空空如也的酒瓶对视着,平时爱酒如命,较少顾及女儿,如今才觉得女儿是如此的重要!“桃子好吃”,这不是阿毛的信口开河,也不是她的梦呓之语,四个字,读来却字字千斤,令人为之窒息。我们知道,阿毛已十分懂事,更不是弱智儿童,她不是真正想吃桃子,想吃桃子只是对桃子怀有的深厚感情。因为自她懂事起,就与桃树朝夕相处,像一个护花使者般精心呵护着桃林,在她幼小的童心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取代桃子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她或许知道自己已无法康复,于是在不经意间说出了这句令人震惊的话,于是阿毛心中的传统“桃文化”的吉祥情结,随着这句话的说出而表露无遗。她心中唯一的记挂就是守护那片可爱的桃林,在桃熟季节将成熟的桃实捧给化缘的尼姑和行走饥渴的路人,她是善的载体,充当着传统“桃文化”的守护者。对久病不愈的阿毛而言,世间再没有比“桃”更让她觉得好吃的东西,好吃的不仅仅是桃本身,那桃的内在含义才让阿毛心里踏实!至此,我们都被阿毛本身的纯美感动了,但遗憾的是,文本暗示读者的是阿毛最终没有从病中复苏过来,她带着对父亲的挂念,带着对“桃文化”的深深依恋而夭逝了,因为王老大又夹着他的酒瓶垂头丧气地上街,要借酒麻木自己。他先是失去了妻子,现在又失去了女儿,使这个硬朗的壮汉生活在虚空之中,心中充满了幻觉,他十五要领阿毛去庙里烧香,那是安慰女儿在天之灵。他上街本来是为了沽酒,借以浇愁,却在街上碰到了一个卖玻璃桃子的外地人,他看着这些鲜艳夺目的“桃子”,不敢确信其是真是假,于是接连问了两句“你这是桃子吗?”面对这些“桃子”,对于终日与桃子相依为命的王老大来说,是十分反常的举动,应该说,在这世上再也很少有人比他更熟悉桃子了,可是他不敢确信其真假,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用打酒的玻璃瓶外加几个铜子为代价换回了三个玻璃桃子(还有一部分铜子被张四抢跑了),可这桃子和他的玻璃瓶一样是空的,暗示着他所有的一切愿望注定落空。他换了桃子之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往回走,去了却他的阿毛吃“桃”的心愿。但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几个顽皮的孩童,这些孩子道出了真话:“这桃子又吃不得哩”,王老大似乎也知道,他不愿意说,因为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更甚的是,一个孩子碰跌了他手上的玻璃桃子,在地上打成碎片,他木立当场。孩子们大笑:“哈哈哈,桃子玻璃做的。”随着玻璃桃子的破碎,破碎的还有王老大的一颗善良的爱女之心,因为阿毛就是王老大心目中的“桃子”,是他的全部,现在阿毛夭折了,桃子碰碎了,王老大什么都没有了,本想买一个“桃”的符码来永远记住阿毛,但也做不到,一切愿望都在玻璃桃子破碎的瞬间破灭。同时让人感到痛心的是,阿毛所精心呵护的传统“桃文化”也随着玻璃桃子的破碎而失落了!一切都落了空。当然也意味着作家寄情的宗法制乡村,在外来工业文明的强势侵吞之下,不再完好保持原有的状貌,这是废名为之深深痛心和惋惜的。“凡是美丽的都是附带着哀音的,这又是一份哲学,我们所不可不知的。”⑦ 《桃园》正诠释了废名的这种深深惋惜和无奈。
  我们细读《桃园》,当然能体会到废名一以贯之的摹写对象,即他时刻不忘对宗法制乡村的真切讴歌、对乡土父老本真状态的人性赞美、对纯美童心的真诚关注,对田园风光的本真向往等等,同时废名小说固有的冲淡,恬适宁静的气氛和他习惯构筑的“桃花源”式的生存场域也能在《桃园》中找到。但最强烈的感觉是他给我们来了个“陌生化”的结尾:那就是,让小说里的主人公阿毛在行文的暗示中夭逝,捧给读者一个玻璃制作的假桃,留下一个破碎的悲剧性结尾,一改《桥》《菱荡》《竹林的故事》等文本中的那种和谐,纯美的氛围,让读者在掩卷之后沉痛地思考……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主攻比较文学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周作人.怀废名[M].转引自曾小逸主编.走向世界文学——中国作家与外国文学的关系[M].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221.
  ②废名.说梦[M].见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2卷[C].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485.
  ③ 刘西渭.画梦录[M].收入咀华集[C].花城出版社,1984,145.
  ④⑤⑥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1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450.450.462.
  ⑥ 废名.林庚同朱英诞的新诗[M]. 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73.
  

传统“桃文化”的扭曲与丧失
目录

  •  / 谢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