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发表于2002年的《人民文学》。对于作者于两年前出版的长篇《歇马山庄》有着地域与意蕴上的延续性,因我写过《歇马山庄》的评论,所以对这部作品留意的心情记忆犹新。2003年初春在济南,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小说排行榜评选,作为评委,对于这部中篇能够上榜感到高兴,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推出的《中国小说排行榜》一书中,收录了谭湘的评论,我以为是对这部小说的评论中把握相当出色的一篇。2004年秋天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开评,这部作品初评通过,作为中篇小说终评评委,对于《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最终能够胜出,内心也感欣慰。
而我想说的是,因为稿约,我对于这部作品的重读之后,有一些与五年前的阅读不同的感受,写在这里,或许可以为这部作品的读解,提供另一种进入的角度。
不可否认,歇马山庄这个地方,近年一直是孙惠芬小说言说的背景,以至于由于作家不懈地挖掘与追溯,这个地名后来据作者本人的一篇创作谈中谈到,真有一个叫“歇马”的地方,当然那是在她于纸上构筑这个村庄之后才得知的。由作家创作出来,她教她的人物在其中成长、劳作,故事与变化也发生于这成长与劳作中——已渐渐成为中国北方农村现实与中国农民心理变化的一面镜子。这是许多评论家习惯了的看法。有时我想,作者的初衷也许并不宏大到对一个时代乡村巨变的把握,而很可能,是她出于本能而率真的写作,使那作品与一个时代有了接近。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置放在当代农村现实的背景下,与以往写农村不同的是,它不致力于史诗,它只截取了一个切面,打工的丈夫外出挣钱,留守的女人在家劳作这样的故事也不新鲜,新的是它刻画的这两位留守女人是两个刚刚嫁过来的新媳妇。与以往农村题材作品不同的还有,它的主人公是现实中的农村青年女性,这个对象的选取与表现也一直是农村题材作品的盲点,虽然也有表现,但多数是以配角的形式,或者,写女性于男性社会中的奋争与觉醒,或者写她们的压抑与牺牲,总归,男性作品中的乡村女性仍然是或圣或妖的,而新时期的女性作家又着力于写知识女性自我的精神旅程,这两厢创作相加,独独漏下了中国社会最基层、最广众、人员也最多的那个群体——乡村女性。而对于作为这一群体“他者”的真切表现——她们仍然是被书写者——而孙惠芬作为曾是她们中一员的女性成长而为的书写者——这样的双重身份双重视点,我以为能够从内部找到这一群体的心理动因。
孙惠芬对这一群体的切入是文学的。她先从个体开始。如几年前,她在《歇马山庄》中的开始,她关注于一个村庄的细节,胜于关注这个村庄的历史,她倾情于一个村庄的事态,强烈过这个村庄的变迁。相对于村庄而言,她更倾心于村庄中的女人。《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延续了这种写作,她向往了解一两个女人的正在成长的内心世界,强过了解这一群体已然定型的生存世界,她关注她或她们精神的细腻变化,胜过关注引发这变化的表象外物。当然,她或她们也是一面镜子,透视得出那文字之外的历史与万物,那是历史学家与社会学者的事,作为一个作家,孙惠芬严格于这样界限。这种女性的、文学的双重视角的确成就了她。
故事并不复杂,虽然由于作者的特殊叙事风格带来一定重述的难度。小说是从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农村女性于日常生活中的华彩部分开始的——婚礼。从此切入,以一个宏大的、喜庆的,可以说是农村节日色彩的、更是一个乡村女人命运转折的场面,引出了两个采取了不同形式出嫁的女主人公,李平是大张旗鼓地嫁给了成子,潘桃则采取了旅行结婚的新样式将自己嫁给了同村的玉柱,但是两条线不是并行的,而交错于刚刚从城里旅行回来的潘桃恰恰目睹了李平大红大绿地嫁过来的仪式,而且,那轿车正巧就停在自家门口,新郎新娘在全程摄像也是村里人的注目礼下走过去,这种声势,让同是新娘子的潘桃内心里备感失落、妒忌、不服气。两个人从好奇到友谊是从男人们打工离村以后开始的,直至到了成为无话不谈、掏心掏肺的密友,两人的友谊也是从男人们打工归家结束的,其中一方无法调整由于男人的介入而带来的友谊的失落与冷遇,于是,只在两个女人之间交换的小秘密,在成为全村人咀嚼的意味深长的材料时,李平的幸福发生变化,潘桃的良心遭受了重创。
当然,小说所提供的内容远远丰富于此,它延续了孙式叙事的细密针脚。一点点地缝合,一针针地绣,使得一方面,这方锦绣被置于一个开放的结构中,它不追求事件的完整性与评定的逻辑性;另一方面,也使她的主要精力与针脚集中于这方锦绣之上,两个女人的细密心思与微妙较量达到的令人感慨信服又引人叹惋深思的地步。
无庸讳言,《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这部小说不意踏入了女性小说中的“姐妹情谊”主题。虽然我认定,这一点绝非作者初衷。但整部小说透露出来的些微讯息,给了我们进一步解析的可能。
潘桃、李平这两个农村女性的生身相同,但她们由一个女孩走到一个新媳妇的经历却截然不同。潘桃是家中的掌上明珠,从小就生活在一个被全村人娇宠的环境中,像公主一样被保护着,她并不知生活的真正艰辛,当穿一件单薄大红婚纱、露着白白颈窝、目光专注、腰身挺拔的李平经过她家门口时,感觉到“她太洋气了,太城市了,她简直就是电影里的空姐”,同时,“身体里某个部位开始隐隐作痛”。羡慕与嫉妒编织在一起的情感,使一开始两人的友谊就有着某种复杂性。接下来,潘桃听到的有关李平的议论更是为这复杂加重一层,自家婆婆与邻居大婶异口同声地赞赏刚嫁来的成子媳妇,“叫她吃葱就吃葱,叫她坐斧就坐斧,叫她点烟就点烟”,分明是隐喻着自己的不柔顺太格色。这一切,李平毫不知情,她是外村嫁过来的,相对于潘桃的养尊处优,她的路艰辛得多,她自小离开自己的村子,到城里打工,爱上了打工饭店的老板,或者说是她的爱情被老板所利用,在身心全然付出之后,被老板娘老板开除,而成了三陪,两年之后遇到打工的成子,她隐了身份,嫁给成子,打算实实在在地过一个女孩子向往的安稳日子,她所要求的婚礼正是她心理的一种反映,她要的就是热闹,她要的就是尊重,她要的就是通过某种仪式将过去的她一笔勾销,换一个“新我”出来,“一个热闹的婚宴既是结束也是开始,结束的是一个叫着李平的女子的过去,开始的是一个叫着成子媳妇的未来”。热闹过后,她要开始熟悉“萝卜窖的出口,干草垛的岔口,磨米房的地点,温泉的方位”,她要麻利地完成“包饺子,蒸豆包,蒸年糕,炸豆腐泡”。一个乡下女子的道路,在经过了新娘子的风光之后,是会“结实地夯进现实的泥坑里”的。而这一切,潘桃同样不得而知。连接她们的只是一场寻常而热闹的乡村婚礼。此时,小说中有一句话是意味深长的,——“女人的心里装着多少东西,男人永远无法知道。潘桃结了婚,可算得上一个女人了,可潘桃成为真正的女人,其实是从成子媳妇从门口走过那一刻开始的”。这为两人的关系发展埋下了伏笔。
小说从潘桃的视点写。
这种莫名的情绪——
它在一些时候,有着金属一样的分量,砸着你会叫你心口钝疼;而另一些时候,却有着烟雾一样的质地,它缭绕你,会叫你心口郁闷;还有一些时候,它飞走了,它不知怎么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这种情绪交叠往返,甚至进入潘桃与玉柱的亲热中,它“从炕席缝里钻出来”,是一种“说不出的委屈”。腊月初八到二十三,这种情绪折磨着她,成了一块“心病”。
正月里,小说仍不放过写时间的流动中长出的感觉的青苔——
但是在这疾速如飞的时光里,有一个东西,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一直在她身边左右晃动,它不是影子,影子只跟在人的后边,它也没有形状,见不出方圆,它在歇马山庄的屯街上,在屯街四周的空气里,你定睛看时,它不存在,你不理它,它又无所不在;它跟着你,亦步亦趋,它伴随你,不但不会破坏你的心情,反而教你精神抖擞神清气爽,叫你无一刻不注意自己的神情、步态、打扮;它与成子媳妇有着很大的关系,却又只属于潘桃自己的事,它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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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桃搞不懂也不想搞懂,潘桃只知道无怨无悔地携带着它。
她换掉休闲装穿上红套裙,那喝彩便由村东成子媳妇那里刮了回来。在外人眼里,两个新媳妇,是比上了。倔强的潘桃当然不会承认,但是她又无时不在想,“成子媳妇在家干什么呢,成子媳妇会不会也出来洗衣裳呢,为什么就一次也见不到她呢?”
这种细致而微妙的感觉,真像是发生在异性之间的恋情呢。
真正的谜底,是在农历三月初六揭开的,这个日子是民工离家的日子。
小说写潘桃的空荡荡的感觉,“她好长时间神情恍惚,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干什么,搞不清楚自己跟这里有什么关系,剩下的日子还该干什么。潘桃在方寸小屋转着,一会揭开柜盖,向里边探头,一会儿又放下柜盖,冲墙壁愣神,潘桃一时间有些迷茫,被谁毁了前程的感觉。后来,她偎到炕上,撩起被子捂上脑袋躺了下来。这时,她眼前的黑暗里,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离别的玉柱,而是成子媳妇——她在干什么?她也和自己一样吗?”而同时,送走了公公和成子的成子媳妇几乎没法呆在屋里,“没有蒸气的屋子清澈见底,样样器具都裸露着,现出清冷和寂寞,锅、碗、瓢、盆、立柜、炕沿神态各异的样子,一呼百应着一种气息,挤压着成子媳妇的心口。没有蒸气的屋子成子媳妇无法再呆下去”。眼前尽是空落的成子媳妇,走到院子里,觉得日子像一只野马突然跑到了悬崖,万丈深渊尽收眼底。她跑着撵猪的样子,已经不像个新媳妇,而像“将日子过得年深日久不再在乎的老女人”。正是这时,她见到了仍旧新鲜如初的潘桃。两人大街上的这一次遥遥对视,也只是两个新媳妇的第二次见面。小说这时的语言相当出色,仍写潘桃,“她身体里的某个部位深深地旋动了一下”。
小说紧接着写出的潘桃的心理变化更加精彩。这是一个生活在别处的“她”。另一个空间的另一个“我”无时无刻不在占据着她,而现实中的她,只是“一个在农家院子里走动的躯壳”。她一时无法适应婚姻带给她的新一种关系,灵魂一点点地回到现实,屋子、被窝、鸡鸭、地垄,将心变得冷而空。当婆婆、娘家都无法了解这一切时,她必须找到一种宣泄方式。所以在与成子媳妇的友谊里,她是主动的,这主动里也有着明显的私心在里。但是真正见面,两个心地单纯的女人仍是被对方所吸引。那吸引里,也有着莫名的迷乱在里。小说写到这时,简直是华彩了——
“相互道出肺腑之言,两人竟意外地拘谨起来,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那情形,就仿佛一对初恋的情人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公开了相互的爱意之后,反而不知所措。她们不是恋人,她们却深深地驻扎在对方的内心,然而那不是爱,也不是恨,那是一份说不清楚的东西,它经历了反复无常的变化”,“她们对看着,嘴唇轻微地翕动,目光实一阵虚一阵,实时,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目光中深深的羞怯,虚时,她们的眼睛、鼻子、脸,统统混做了一团,梦幻一般”。
——这节阅读,教人想起《红楼梦》中的宝黛初见。
只是,这里换作了两个女人。
“姐妹情谊”, Sisterhood,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曾一度风靡西方文化理论界。某种程度上,它也是女性主义研究中一个重要的视点。社会学角度,它旨在以女性的共同利益,对抗性别歧视,而在文学内部,则以一种“回声似的感觉”于女性同性中存在的证明,来激发一种女性自我精神成长中的深刻交流,并以此使女性认识自我,完善情感,激发创造。“姐妹情谊”这个词强调了女性间的深刻友谊的可能性存在。当然,其中,激赏与嫉妒的分寸比例,有时并不同时掌握于双方手中,当二者失衡,一方受到伤害而致使情谊不再反目成仇的可能性同样存在。对于“姐妹情谊”的神秘性,艾德里安•里奇曾有“女同性恋连续统一体”精神传统的解释。当然,这只是诸多学说中的一种,关于身体,性,生殖,情绪,体悟与感知,女人与男人不同,可能只有同性才能认同同性,而生命每一时期的更多奥秘,也只有女人之间才有找到真实真切的倾诉与理解的途径。当然,较之女性主义的相对激进的理论,我更愿意将这一文本视作在如下范畴解说“姐妹情谊”:它是介于友情与爱情之间的一种情感私密相通的精神关系。
果然,潘桃与李平的谈话气氛,“太像青春期的女伴了”。而有意味的是,“李平”也由于潘桃的称呼,从“成子媳妇”还原到了自己的名姓。
更有意味的是,潘桃盼望与李平的相见。她突然发现结婚后四五个月都没有打理过的家,竟激起了她打理的兴趣。“等待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心中仿佛装进一个巨大的气球,它压住她,却一点也不让她感到沉重,它让她充实、平静,偶尔,还让她隐隐地有些激动、不安。她时常独自站在镜前,一遍遍冲镜子里的自己笑,把镜子里的自己当成李平。”叙述至此,连作者都不得不发出感叹——“它简直有如一场恋爱!”
这是一种同性爱,一种“手帕交”,一种从对方身上得到的自我认同。
当然,这情谊中有小性,有任性,有别扭,有疼痛,但最终两人还是化解,“想死你了”,“真想你”,这样对话时,两人眼中都涌出了泪花。以至于洗澡的李平受到姑婆婆的“男人不在家洗给哪个死鬼看嘛”讽刺时也能还口“就不兴为女人洗”,虽说是一句即兴的玩笑话,却有着浓厚与俏皮的自觉与反抗。她们由理想言及爱情,由爱情谈到命运。从街西和街东,村里人见证着她们的“好”。——“她们的好,既像是恋爱中的女孩,又有别于恋爱中的女孩。像的是,她们都因为生活中有着另一个人,才有了交谈的内容和热情,不像的是,恋爱中的女孩没有敞在院子里漫长的日子,而她们有日子。现在,她们发现,她们彼此就是对方的日子”。她们还同享李平的关于“两个人就是世界”的发现。她们像未婚的女友一样夜晚同睡,彼此相偎,直到为了加深友谊,李平将自己的身世披露,她们“你一尺,我一丈,你一丈,我十丈”步步深入,直到看到“无穷无尽的景色”。
一年就这样过去。打工丈夫的归来打破了两人世界的平衡。李说,看来我们需要暂时地分开了。潘桃说,真讨厌,他们倒回来干什么?!
或者说,李平的丈夫成子的归来,使得知玉柱推迟归来的潘桃失去了内心的平衡。两人世界的被替换与取代,教心绪烦乱的潘桃在自家婆婆面前揭出了李平的“短”。小说收束于新一年的腊八,得知李平身世的成子愤而打伤了李平。李平与潘桃的“姐妹情谊”至此中结,再无续篇。
小说最后,只有三行。却有力。姑婆婆,与婆婆,占据了李平潘桃她们曾经彼此的位置。而虽然离家却隐身存在的男人的力量仍旧是她们生活中的生活支柱与精神统治。两个女人的“叛逃”与同盟败给了她们自己的人性。
2002年后,对“姐妹情谊”的关注较以前多了起来,有关明清时期文学中的这一主题,以及民间《女书》中的这一主题,包括对新时期女性作家作品中的主题性研究都在一定范围内有所增强。然而,较之林白等女性主义倾向强劲的作家,孙惠芬虽为女性,写作却并不框囿于女性,其作品的女性主义色彩历来也并不是很强,以至于众数关于她的评论多从社会学、文化学层面展开,记得世纪之初,读她的《歇马山庄》,我曾写过一篇长文《安娜的血》,论述其中的女性,文中仍然游移于社会的与女性的两重视角。六年过去,我们的阅读写作,与心灵情感又走了很远的长路。其中磨折与喜悦交叠着成长。在信息交换迅速的今天,仍能不计岁月相隔而为读者开辟另一种通道的这部作品,完成了对于包括女性在内的复杂人性的证明。它的对农村女性精神境遇的关注教人注目,可贵的是,其中的性别批判也将对女性自身人性弱点包含其中。对于能够提供不止一种阅读方向的文字,我一向深怀敬重。它是不可轻亵的。我深知,作者下笔时的分量。
作者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著名文学评论家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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