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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树元 文选 ]   

偷窃与丧失

◇ 刘树元


  艾伟的短篇小说《小偷》(《收获》2007年第5期)是一篇充满智慧与想象力的作品,也是看起来很好看的作品。我们不必担心这会是一篇非虚构文学,充满着批判印痕的道德文章,因为一般来说文学作品中的小偷、妓女等形象都是具有比较美好性质的。不论小仲马《茶花女》中美丽的妓女玛格丽特,还是欧•亨利《警察与赞美诗》中那个很想改过的小偷索比,以及德西卡的电影《偷自行车的人》当中的安东尼奥都是如此。艾伟对笔下的小偷没有廉价地挥毫赞美,实际上是以审美理性的情感态度描绘了一个身染诸多缺欠,外貌着实可爱的人物。阅读艾伟的作品,你会感到他这种写作理念并不是单一的,比如他的长篇小说《爱人有罪》写的就是有着各种各样缺陷的人,都面对着各自的心理问题,读《爱人有罪》让我们的心情会相当的沉重。
  《小偷》的艺术格调似乎稍显不同,读起来频现轻松之态。小说可以说集聚了很多种艺术元素:悬疑、爱情、都市生活,甚至关于代际交流,每一点展开来都很有艺术的魅力。但艾伟不是通俗文学作家,他不喜欢炮制惹人眼球的多角恋情或血腥打斗的地摊文学。他的兴奋点在于以串珠的艺术方式思考人生的真谛,渴求对人生状态的思想者的解答。“如果小说家们必须努力去建立自己的思想规范,他们常常必须更努力地使我们按那些思想规范来精确地判断他们的人物。”①正如此,艾伟以艺术的方式进行了让人颇感庄严的叙述,用一万字的短篇解决了本来是一个中篇的内容,用一个短篇的形式把一个家庭三代人五口子的生存状况写出来。以结构和构思的力量,在扑朔迷离的叙事中表达了一个人文思想者的价值和立场。
  作为标题的“小偷”首先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其实这也是一个判断。这里隐隐地包含了几个层次的意思:第一,这个青年男子的行为决定了他确实是小偷,他有人性的可爱的一面,也有非法占有人家财物的令人鄙视的一面;第二,小偷的定位也是作者的看法,只是作者是以含蓄的方式加以描述的;第三,不可靠的叙述者的看法,亦即女学生小珊亲近小偷的态度。于是这些就形成了含蓄和多层次的艺术效果。“对小说家来说,拟定书名或许是他创作过程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样他会更关注小说应该写什么。”②那么小偷这一人物无疑要耗用作者十分珍惜的笔墨。
  以我们的阅读经验而论,小偷毋庸置疑应该是这篇作品的一个主要人物。按照经典现实主义的艺术处理原则,肯定应该写出小偷性格的构成与发展变化。但读艾伟的这篇小说,一方面我们苦于不能及时找到可以解读作品精髓的缺口;另一方面,我们亦觉出了小偷尽管重要也只是一个线索式的人物,对小偷深邃的内心世界,叙述者几乎没有闲暇去浓墨重彩。很显然,小说的艺术力量不是来自小偷的人物性格和丰富的内心世界,而是这一艺术符号的审美意义,结构的功能,小偷牵系着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小偷偷东西固然是很可恨的,但他那英俊的外表以及温婉的情感表露,也显示有可爱的一面。也正是这一点,小偷不只偷去了这一家人的钱物,也偷去了那位独居女人的心,甚至占据了小珊这位少女纯洁的心灵。
  事实上,作者也并没有自始至终去写这个小偷,而是由这个小偷的行为牵连起了一个拥有三代人的大家庭。“小偷”当然既是参与之人,亦是一个隐喻。对待小偷,家里的人们持有不同的态度和立场,每一个人物各有自己的言说方式。人物视角不同的转换对社会事物产生着不同的看法,推动着故事情节向前发展。巨大的艺术张力深刻表现了家庭成员的关系状态,反映出他们现实的情感矛盾。
  这个小说最让人感觉兴趣的是它的结构方式,作品分为五个有机的部分,实际上构成了五个叙述角度。这些片段式的场景和被平行关注的人物,原本是亲缘关系紧密的一家人。按照审美接受的次序来说,读者对这个大家庭五个人的认识,先是从舞场上风流倜傥的退休老男人邝石开始的。有趣的是,邝石在这个同样潇洒的年轻人(小偷)身上,似乎看到了往日的自己。与小偷偷东西相对,这个老男人可算得上舞场的骄子,偷情的高手;接下来自然地引入了对具有某种反叛精神,每天往返于公交车上的孙女辈的年轻女学生,小珊在公共汽车里的叙事;第三部分写中年剧作家“邝奕受人之约正在写一部新戏,戏的题目是《小偷和少女》,叙述小偷和少女在公交车里发生的故事”,这和上文有衔接之妙,暗含了小偷和小珊的关系趋向;第四部分写电视台主持人宜静,交代她和丈夫邝奕现实的情感危机。使我们知晓这是一对生活在家庭责任和情感诱惑间的中年夫妻;最后,作者巧妙地让这家人在晚餐的时间聚会。傍晚的时候,家里人陆续回来吃饭,不只介绍了邝石妻子杨小娟,这位勤勤恳恳照顾全家的退休老妇人,而且也让这一家人聚拢到一起。故事情节如同珠子般串成了串,构成互相勾连的整体。再加上从邝奕的视点对对面房子住着的那个“不愿把窗帘合上的年轻女人”——和小偷有关系的女人的描写,以及对小珊很晚没有回家的交代,让我们看到作品仍有继续发展的潜在空间,故事形成了开放的口。这时候家人的担心,也会让读者联想起下午那个小偷因为偷东西挨揍的场面,叙事发展空间很大。这时的作品看来已经形成了一个网状结构,生活的网,情感的网等等互相交织,而网络纽结的编织者应该就是那个无比潇洒的小偷了。
  小说里几个部分的叙述者似乎没有转变,但故事的角度却已经改变了。尤其是通过杨小娟的视角,进一步去认识了舞蹈家邝石:
  
  她觉得邝石是个孩子,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孩子。都这么大岁数了,可看见女人就迈不开步子。在女人面前还好表演,好强,把腰板挺得笔直,自以为是一个男子汉。只有杨小娟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是,天塌下来,他比谁都躲得快。年轻的时候,杨小娟倒是为此伤透了心。邝石总是闹绯闻,有时候甚至同时惹出两桩来。
  
  舞蹈家邝石年轻的时候曾经因为偷军长的女人,差点丢了性命。这个叙事带有回忆往事的情调,老妇人已经看透一切,情感十分内敛,世事大小由之。这里的叙述使得整个叙述结构丰厚起来,生活的内在逻辑呈现出了某种深度感。
  而小珊对小偷的态度和做法不同于家里的其他人,表现出了大胆的另类特质。这具有对比特性的叙事不只增强了作品的时代特征,而且各个人物的轮廓也更为清晰可辨。坐公交的小珊偶然看到“那个英俊的男子朝四周望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了女士的包”,以后小偷塞给了小珊一张写着“谢谢你”的纸条。小珊在这件事上,在不可信的纸条上,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意义,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甚至脑子里闪过同他私奔的念头。
  其实,小说这时已经涉及了不可靠的叙述。叙事学理论告诉我们,在叙事作品中,按照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之间的关系,叙述可分为可靠的叙述与不可靠的叙述。杰姆斯•费伦在《作为修辞的叙事》中指出:“可靠的和不可靠的叙述:可靠的叙述指叙述者对事实的讲述和评判符合隐含作者的视角和准则。不可靠的叙述指叙述者对事实的报告不同于隐含作者的报告的叙述,或叙述者对事件和人物的判断不同于隐含作者的判断的叙述。第二种不可靠性比较常见。”③理想主义者小珊情感的迷惑,实际上已经构成了不可靠叙述的代表性形象。小偷一句“我要吻你,不太久,就一辈子”的话感动了这位少女,公车缓缓地开动后,小珊突然感动,产生一种跳下公车、跟那人走的冲动。有意思的是,此举正与邝奕创作的文本重合起来。这又引发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就是应该认识到,读者对作者是有所依赖的,读者需要作者适时地告诉他,在价值观念上应该站在哪个方面。当然不是通过直接的议论,而是要通过艺术性的表达来实现的。小说家与读者之间交流的成功与否,显然考验着作家的艺术功力。需要我们警惕的是,不可靠的叙述不可以一直贯彻到底,否则欣赏者将会面临惶悚,也势必影响到艺术效果的传达。实际上也是,当小偷一旦变成无节制的窃取者,小珊情感的任何模糊都具有了某种虚幻的质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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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阅读中读者也尽量在摆脱不可靠的叙述者,试图寻找到作者真正的价值引导。从故事的构成与推动说,小偷作为符号,和作为另一个符号的邝石、小珊等人相遇,是故事构成的内在机制。作品首先描述的,在愉快的舞蹈氛围中小偷对邝石等人的伤害,已经具有了方向感。这个“理了一个寸板头,眼睛大大的,流露出温和多情的气质,并且长得高挑而帅气”的小伙子——小偷,在外貌等方面很有吸引人的一面。而当“塞进西服胸口的袋子里的戒指不见了”这个情景一出现,情节的性质自然就是由小偷这方面来决定的了。在医院门口公共汽车站,小伙子抚着自己的头,身子蜷缩被打那一幕,本来读者可以对小偷被打产生怜惜,但小偷竟连关爱他的宜静的钱包、钥匙都顺手牵羊,决不手软,就让我们对屡屡犯科的小偷增多了一分鄙夷。
  毫无疑问,这个叙事机制从艺术效果来说,在文本中是存在有很多空白点的,文学话语中也是存在着许多断裂和潜隐现象的。《小偷》中的空白点主要存在于小偷一方,作家没有对小偷做正面的描写,有些对其身份、行为的书写都是通过别人的眼睛来交代的。对于小偷的家人状况,以及他的爱情都是一种很神秘而虚化的处理。这样一来,有的时候会让人觉出怀疑,那些偷东西的事情是不是这个小偷干的呢?另外,小说从始至终也没有直接交待文本中这个家庭人们所面临的具体问题,而是通过小偷与他们各自发生的关系,折射这个家庭关系的失衡,折射人物性格的缺失,这些对读者的理解力都是一个考验。
  这些“不定点”在文学作品客体层次的出现,允许有两种可能的阅读。人们借助于想象和个人的人生经验补充确定小偷这个人物,以及发生在其身边的这些“不定点”,从而再现客体的具体化。以空白理论为依据,我们就可能去填补空白点,做到比较全面地理解小偷的性格特征,理解这个到处充满离析可能的家庭现状。准确感受到作家此时对小偷的暧昧与矛盾的认知态度。作家的批判从小偷身上巧妙转移,更多的是指向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而虚假的关系。而结尾处“杨小娟站了起来,仔细看了看邝石拿遥控器的手,平静地说:老邝,你的金戒指呢?”不仅让我们记住小偷的窃取行为,似乎也在告诉我们这对夫妻美好爱情的遗失。邝石麻木的表情透露出某种情感的危机,叙述中自然让我们感受着某些悲悯的色彩。小说中,每个人对小偷的态度都意味深长,以至于是谁偷走了生活的激情、把家庭变成了枷锁,则构成了小说非常响亮的言外之意。
  至此我们可能会提出疑问,这篇小说的核心话题到底是什么?作家将这几个家庭成员分成几个小节分别叙述的意义到底在哪里?细加思量,我感到作品其实睿智地包含了双重主题:表层写小偷,似在劝诫;深层写这个大家庭成员的情感状态,呼唤生命与情感的激扬。或者可以认为,小说的核心话题不是对小偷进行审美意义上的或道德批判上的描摹,而是借助小偷来让我们认识现代家庭所面临的情感危机,强调人们的激情失去才是最大的流失,才是最应该重视的可怕事实。“是谁偷走了我们的生活和激情”,这个话题大概应属于人生哲学问题,尽管作者没有对生存给出方向性的答案,但从其在这样一个小说框架之中做出的非常富有伸缩性又轻而易举地艺术处理来看,从作品在读者的参与中拓宽了思考的审美空间来分析,“生活的激情”实实在在应该是理解和把握《小偷》这篇小说的关键词。因为当人们融入小说的情节,都会强烈感到从曲折波澜到平缓严峻,直到戛然而止的结尾,作者从来没有消歇情感的外溢,都可以视作对现代家庭生活激情缺如的深入探讨与严格拷问。小说努力实现着作家自己描绘的两大成分,维持着道德的复杂性。那么,作者在这一平台上对读者的浪漫召唤,已经足以说明作品艺术能量的确是张力十足的显现了。
  可以认为,《小偷》的叙事掌控得是很好的,艺术意味也得到了合理的体现。甚至我们也可以乐观地认为,展现小偷可爱的一面是作者在有效地控制情绪,让审美建构更加合理。一部作品的道德性质并不取决于信条的正当性,但在对《小偷》这个作品叙事情节的审视中,我们还是稍稍朦胧地感到其中伦理叙事的缺失,暧昧的情感状态与正常情绪的疏离似乎成为了这里人们主要的存在态度。这或许就不能简单地从文学接受的美学意义上来得到圆满的解释。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小说从某种程度上是无法言说之物,这是否又十足地证明着作者道德情感倾向上的有意含混呢?
  作者系浙江湖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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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W•C•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1月版,第204页。
  ②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王峻岩等译,作家出版社,第214页。
  ② 杰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陈永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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