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兹华斯曾经把诗定义为“宁静中的回忆",虽然不是一个完整的概括,但不失为一种“片面的深刻"。在阅读许多诗人的诗篇时,我们会发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有意无意地把一生中某一时段的经历作为一种“事件"来加以突出地表现。也许在他们置身其间的那些年代,他们并没有想到那些“事件"会成为一生中难以忘却的记忆,但是在若干年之后,这些记忆却日渐清晰地凸现出来,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一种情结。于是我们便读到了许多这一类保留着“原生态"的情景和情愫的诗篇。这些诗,或浅吟低唱,或慷慨激昂,或优美得令人沉醉,或痛苦至刻骨铭心。总之,它们所保留下来的,必定是真实的历史轨迹和人生记忆。在这个意义上说,诗是一种历史的记录和痕迹,应该是没有什么疑义的罢。
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子川,似乎也不时地置身于“宁静的回忆"之中。我读他的一些诗,便常常感受到他的这种诗情的浸染。对他而言,一九七零年也许是一个难以忘怀而令他魂萦梦绕的年代。他的五首短诗:《洪水》《大雪封了渡口》《青黄不接》《小火轮》《二胡曲》,从不同的侧面和角度表现了这个年代在他青春的心灵留下的阴影和亮光。不失为剖析和透视诗人的潜意识和潜记忆对其创作影响的一份活资料。
一九七零年的子川,置身其间和直接面对的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和境况呢?且读他的诗:
十七岁的少年赤脚站在草屋前
“身居茅屋,心安天下”的春联已褪去红色
面对一九七零年夏天的洪水
还不能体会沉重,他只是有点茫然
一九七零年夏天太像一个伟人写下的诗句: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我不知道别人读这些诗行是否能够“体会沉重",但是我知道子川在写下这些诗行时,他的心情必定是沉重的。他也一定会因为当年的“不能体会沉重"而产生沉重的遗憾。至于那引用的伟人的诗句,在我阅读时产生的只能是“反讽"的效果。历史的沉重被豪言壮语所掩盖,这样的事实我们经历得还少吗?应该原谅的自然是十七岁的少年那种“有点茫然"的心绪。这种心绪的存在,正是酝酿日后诗情喷发的发酵物和导火索。平平常常的日子和经历,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只是稍纵即逝的波浪,但是这一片浪花却被子川埋藏在心底深处而造就了日后的诗情。这样的潜意识和潜记忆,对历史和生活本身而言微不足道,但是就诗人的内心世界而言却具有撼动灵魂的意义。仔细深入地研究这种创作心理,对于阐述诗人的潜意识和潜记忆对其创作的影响,其意义也许远远大于对子川这首诗的价值的肯定。把这一“个案"作为切入点,是我在阅读许多此类诗篇之后产生的联想。
同样地,读《大雪封了渡口》时,我对这首只有八行的短诗所引发的联想,远远多于诗本身所提供的“风景"。“水乡的路看上去短 / 走起来忒长",这不是写实,也不是幻想,而是一种生活经历的凝聚。许多流水般的日子,那些似可触摸却遥不可及的事物,就这样因各自不同的生活经历而使这首短诗在读者心中丰富斑斓起来。
一场“一九七零年的洪水",又是“一九七零年的一场大雪",究竟是自然的灾变,还是那位十七岁的少年内心深处的剧变,我想子川心知肚明,读者也未必昏昏。而这场洪水和大雪在成为诗的意象之后,人们能够从中探究到的只是一种历史的轨迹,是历史车轮在一个少年心灵的原野碾过时发出的尖锐的音响。
继续读《青黄不接》。“青黄不接"究竟是一种季节性转换的必然,还是由于人为造成的灾难,也许不必作过多的探究。因为子川在说:“许多年后,把青黄不接告诉儿子 / 他费解地看着他老爸 / 像看一个外星人 / 我那曾经忍受无数饥饿的胃子 / 也填满来不及消化的油腻"。读着这些诗句,对于我们这些“曾经忍受过无数饥饿"的人来说,自然会生发出许多感慨。“儿子"们的确会因历史的隔膜而流露出无知的神情。不过依我的合理联想,无知无罪,因为“老爸"们没有告诉他们历史的真相。一旦真相大白,无知就会变成有知。子川在描述和表现这种尴尬的时候,他大概不会是想对儿子进行忆苦思甜式的教育罢。因为他自己正面临着“来不及消化的油腻"的威胁,那“曾经忍受过无数饥饿的胃子"会不会因此而生出病变呢?
也许我的这种由阅读而生发出的联想已经超出了诗本身所表现的内涵,但是当子川把“青黄不接"的记忆同“峥嵘岁月"的怀念并列在一起,并且写下“我渴望回去又不愿回去"的诗句时,我相信他的这种复杂而矛盾的心态必定不是仅仅指向季节意义上的“青黄不接",而是体现出一种深深的现实的忧虑。“青黄不接"的不仅是两代人的思想沟通,它甚至还隐含着某种因“油腻"而潜伏着的肌体病灶。
人们常常用“恍若隔世"来表述自己对现实世界变化之巨大的感受,因此我们在阅读子川的这些写一九七零年的诗时,必然会产生这种感受。像《小火轮》这样的诗,如果说它是“怀旧"的产物,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因为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它虽然依然会在里下河上行驶着,不过在一般人眼里,它毕竟有点微不足道了。可是在一九七零年,当“里下河终于响起小火轮的汽笛"时,是会使得“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激情澎湃"的。更重要的也许还在于,它还“把一个少年的梦捎向远方"。生活中不管存在多少苦难和不幸,历史的步伐总是沉重地前行。如果说“小火轮"取代木船是一种进步,也未尝不可以说它是社会进步的象征。子川在当今现代化交通工具如织的现实中,却把笔触伸向这种“小火轮",与其说是要表现社会的进步,不如说是在填补一种心灵的空间,满足一种潜伏内心多年的向往。因为在他十七岁的年代,不仅物质匮乏,而且精神的空间也相对狭窄。雨果说:“比海洋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广阔的是心灵。"可是在子川十七岁时,他的目力所及的除了里下河两岸的风光,就只有头顶上的蓝天了。他当时也许根本就没有想到还有一个比天空更广阔的心灵。他想到了把梦“捎向远方",但这个“远方"对他依然是茫然而模糊的。多年以后,他把当年的这种梦想重新寄托在“小火轮"的出现上,除了隐现当年那种惊喜与怅惘交织的心境而外,让我们更多地感受到一种潜伏在内心多年的骚动,在经历长久的岁月酵母的酿造之后,是怎样升华成诗情的。“小火轮"在一个少年心灵中埋伏下的诗情骚动,远远地超过了当今任何现代化交通工具给予子川心灵上的冲击,这就是一种潜记忆令诗人难以抗拒的诱惑,而许多优美的诗篇也因此而在诗人笔下流淌出来。我说的当然不仅仅是子川。
除了在里下河遭遇洪水泛滥和大雪纷飞的经历,除了体验青黄不接的饥饿感和小火轮发出的“突突突"声带来的惊喜,子川还能够从大自然的怀抱里吸取什么精神营养来安抚幼小的心灵呢?也许就是体现天籁之音的乐曲了。于是我们读到了《二胡曲》。
在当年子川稚嫩的心灵中,也许并不能够明确地意识到那么多的“愁苦和悲凉"。当他在写《二胡曲》的时候,以历经风雨岁月的人生体验来回味时,自然就融入了沧桑的感慨。那“一声声叹息"与其说是当年的感受,不如说是现在的回味。“我瘦小的身体和少年的慌乱 / 是一组生疏的手指 / 以粗糙的指法抚弄里下河的暗夜",这多少有点辛酸与甜蜜互相掺合的回忆,再次印证了华兹华斯“宁静中的回忆"的说法。当年的子川的确在“二胡曲"中找到了些许的心灵抚慰,他也许的确感觉到了这种二胡琴弦奏出的“悲声"曾经使“乡民们板结的心田多少有了点松软",但是我更相信他是以现在的人生高度来俯视当年的作为的。以知天命之年的人生目光来回忆十七岁时的忧伤和悲凉,自然不会是当年那种“原生态"的还原了。如今一些人在强调或肯定“原生态"的价值,我想可能是为了反对伪饰之风的。我之所以从子川这些诗中提出“潜记忆"的话题,一方面是强调生活经历的本真性在诗人内心深处所留下的影响,另一方面又想指出,这种本真性在经历了若干年内心的酿造、过滤和提升之后,它又是不同于当年的“原生态"的。子川的这些诗,处处显露出那些生活的本真性所体现的时代特征,但是如果没有后来数十年的回顾、消化和审视,他不可能写出那种生活本真性所蕴涵的艺术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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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记忆"是一种深藏在诗人内心深处的“无意识",在日常生活中漫不经心的精神游荡中,它或许稍纵即逝,不一定能够形成诗情的凝聚和喷发,但是一旦为诗的灵感所引爆,当诗人跟踪追击并精心营构时,一首优秀的诗篇往往会在专注的高峰体验里应运而生。我在读子川这五首写一九七零年的生活经历的诗篇时,猛然间就好像一种潜藏内心深处的记忆被召唤回来了。那茫茫无际的洪水,以及在田野里水深及膝中打捞着即将发芽的麦穗;风雪弥漫中的艰难前行,以及目光茫然地注视着河中行驶的“小火轮";诸如此类的生活经历如在眼前。然而仔细一想,当年在经历着这种生活处境时,头脑中绝然不会想到了它还会蕴涵着“诗意"。我想子川也不会。可是数十年后,他把这一切都写成了诗,生活的本真性并没有丧失,但是个中隐含的艺术意味却呈现出来了。距离才能产生诗美,“潜记忆"在这种创作的高峰体验中终于发生了作用。
诗人的创作行为呈“现在式",而许多保留在他的“潜记忆"中的事物却都是“过去式"的。所以只有经过时间的发酵,种种“原生态"的事物在诗人的艺术体验和构思中才会被赋予诗意,“原生态"才会变成“艺术态"。
立足于现实的“宁静中的回忆",不仅是咀嚼回味过往的生活经历,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是重新提升自己思想境界的一种契机。我在读《青黄不接》时,读到“我那曾经忍受过无数饥饿的胃子 / 也填满来不及消化的油腻"时,不仅从“饥饿"与“油腻"中读出了巨大的反差,更从中体会到绝不是物质和生理意义上的巨大差距。我相信,子川“曾经忍受"过的和“来不及消化的",是历史与现实的变迁中那些令人魂萦梦绕和刻骨铭心的种种令人不解和使人困惑的事物,而不仅仅是能否把胃子填饱的食物。这个“事物"与“食物",恰恰是区分精神境界高低的分水岭。读者如果只看到食物而不了解事物,必然会产生对诗的误读。还有《二胡曲》的最后一节:
一九七零年栀子花在雨后开放
散发香气,一九七零年里下河在二胡曲中缓缓流淌
乡民们板结的心田多少有了点松软
一九七零年的二胡曲令我热泪盈眶
我心中从此多了一把二胡
若有若无地奏出悲声
显然这同样是在现实中对历史的回顾和怀念。能够让“乡民们板结的心田多少有了点松软"的“二胡曲",不仅是“令我热泪盈眶",重要的是使他“心中从此多了一把二胡 / 若有若无地奏出悲声"。我因此也同样有理由认定,今天的子川之所以仍然写出这一组有关一九七零年的诗篇,证明了他不仅是为了怀旧,而是想在新的历史高度重新审视那一段既往的历史。时至今日,我相信他心中的“二胡曲"依然在“若有若无地奏出悲声",不断地从“悲声"中聆听民族心脏的跳动。
我之所以着眼于“潜记忆"的表现来剖析子川这一组诗,动因固然是因为这组诗也激活了我的许多“潜记忆",使我从中获得了共鸣,激起了我的联想。同时我还由此想到,作为一种创作现象,“潜记忆"之所以会屡屡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诗人的创作行为中,它总是有其必然性的。人的生活经历,不外乎处在相对快乐和幸福的状态,或者是经受苦难与折磨的考验。当快乐和幸福时,他会在“即时性"的场景中产生一种诗意的感受,譬如获得爱情时,在优美的景色中饱览风光等等,此时产生写诗的冲动,实属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如果一个人在苦难与折磨中,譬如丧失亲人,失却爱情,乃至被流放劳改,在当时的处境下,是不可能产生写诗的冲动的。这种苦难的经历,往往需要经过时间的洗礼之后,才能通过“潜记忆"的回味和咀嚼而后酝酿成诗。许多伤亲悼亡的优秀诗篇,就是这样写出来的。鲁迅之所以说感情太强烈时不宜写诗,因为会戕杀诗美,其道理也在这里。
子川新写的这些有关一九七零年的诗,对于他个人的生活经历来说,也许是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年代,而对于许许多多生活在另一种生存状态下的人来说,它就不过是同许多平常日子一样的年代,未必那么令人梦绕魂牵,也不会那么令人铭心刻骨。我因为有类似的经历,所以有点情有独钟。不过我仍然要说,这些在一九七零年发生的事情,并不仅仅是子川个人所独有的精神记忆。它虽然平凡无奇,从中看不到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件和传奇。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诗中读出若干打上了历史胎记的生活标志。细心的读者不妨悉心体味,或许可以咀嚼出某种含有现实与历史相交错的生活胴体上的余温和韵味来的。
一九七零年发生了什么?对有的人而言,它也许什么也不是,而对子川而言,它的意义却是非凡的。这如同任何历史年代一样,它的意义和价值完全是因人而异的。
这也许就是一种生活本身的昭示罢。
附:
子川诗五首
洪水
大水淹没了一九七零年夏天
沉在水下的稻谷仿佛水草一样曳动
鱼虾蟹鳖在其间没心没肺地嬉水
水蛇追逐青蛙,玩着另一种猫与老鼠的游戏
雨帘后,老汉使劲地吸那受潮的烟卷
那条脾气暴躁的黄毛狗
已无力吠天,蜷缩在门旁
乌鸦在天空飞过饥饿的影子
脚下土地大面积沦陷
没有分量的东西全浮起来像肮脏的泡沫
包括高音喇叭里“人定胜天"的口号
一九七零年的麦子堆在社场上发芽
不能交公粮,也不能用来填饱饥肠
一九七零年人们看不到圣经,也不信上帝
无法去联想那场空前的洪水
也没有拯救的方舟
十七岁的少年赤脚站在草屋前
“身居茅屋,心安天下"的春联已褪去红色
面对一九七零年夏天的洪水
还不能体会沉重,他只是有点茫然
一九七零年夏天太像一个伟人写下的诗句: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大雪封了渡口
渡口是没有桥的桥梁
一叶孤舟即可同登彼岸
或互通有无
一九七零年的一场大雪封了我们的渡口
你我只能隔河相望
彼此成为对方的风景
水乡的路看上去短
走起来忒长
青 黄 不 接
麦子黄了,镰刀磨亮了
老人和小孩的眼睛饿绿了
村头“形势一派大好"的标语下
蔫着一两只分不清家养还是野生的狗
河沟里青蛙夸大着人们的饥饿
鸟雀在搜索泥缝中一粒两粒剩余的稻谷
农妇一遍遍洗涮空洞的柴灶与粮瓮
所有眼睛,全对准来不及成熟的麦子
许多年后,把青黄不接告诉儿子
他费解地看着他老爸
像看一个外星人
我那曾经忍受无数饥饿的胃子
也填满来不及消化的油腻
我又想起一九七零年初夏青黄不接
一九七零年是一个乡村少年的峥嵘岁月
少年,少年……
我渴望回去又不愿回去的少年
小火轮
沉寂了不知多少年
里下河终于响起小火轮的汽笛
散发重柴油气息的声音
弥漫在水乡上空
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激情澎湃
衔泥的燕子飞得天空益发地倾斜
春天一天天老去
小火轮的烟囱冒出的黑烟
飘着城市里的呼吸
水边,蚕豆花的黑眼睛忽闪忽闪
看着小火轮带来的波浪
洗涮着古老的堤岸
夏收夏栽都还没有开始
秋收冬藏遥不可及
这是一九七零年初夏的一幅画面
小火轮从里下河“突突突"地驶过
把一个少年的梦捎向远方
二胡曲
是月光,是闺怨,是秋树下老泪纵横
黝黑泥土一声声叹息
江河水,芦江怨,低凹的土地是琴箱
无名河流操着岁月悠长的琴弓
搓揉苦难生涯的琴弦
这片土地生长许多辛劳的工蚁
不知道愁苦与悲凉,也没有任何头绪
头顶上方是苍凉的天空
我瘦小的身体和少年的慌乱
是一组生疏的手指
以粗糙的指法抚弄里下河的暗夜
一九七零年栀子花在雨后开放
散发香气,一九七零年里下河在二胡曲中缓缓流淌
乡民们板结的心田多少有了点松软
一九七零年的二胡曲令我热泪盈眶
我心中从此多了一把二胡
若有若无地奏出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