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本名简敏?,著有散文集《水问》《只缘身在此山中》《浮在空中的鱼群》《月娘照眠床》《私房书》等多种。被认为是“台湾十大散文家之一”,是“台湾散文第三代传人,‘新生代’的风云人物”①。《四月裂帛》是简?的代表作,也是最能表现其创作特色的一篇散文。在这篇长达万余字的文章里,简?以独白这种更能表现深层的、本真的、下意识的心理内容的言语姿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自己内在、隐秘而本真的情感流程,大胆而坦诚地表白了自己对爱情、婚姻的全新而透彻的认识,以及对生命的深刻探询、体悟和思索。
一
爱情,是指男女之间由爱慕、向往和思念而产生的美好感情。在源远流长的中国古典文学领域里,从《诗经》中的《关雎》《蒹葭》等民歌民谣到不朽的世界名著《红楼梦》,从文人骚客到凡夫俗妇,都以自己的方式对爱情作了多方位、多层次的描写与诠释,爱情在不同作者的笔下呈现着不同的风貌:“或含蓄,或直白,或低沉,或高亢,或冷静,或炽烈,浅吟低唱地倾诉爱的思求、迷惘、追忆。”②及至台湾新生代著名女作家简?,由于深受欧风美雨中新女性主义意识的培植与滋养,在精神上树立了全面的“人”的观念与形象,自强、自立、自尊、自爱,她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截然不同于传统的爱情观,其代表作《四月裂帛》可说是台湾新生代女性大胆的爱情宣言。
拜伦曾说:“男人的爱情是与男人的生命不同的东西;女人的爱情却是女人的整个生存。”③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想法:“女人对爱情的理解是十分清楚的:这不仅是奉献,而且是整个身心的奉献,毫无保留地、不顾一切地。”④在传统的男权制话语下女人被认为是为爱情而生的,为了爱情女人应该舍弃一切:“女人陷入情网时必须忘掉自己的人格。这是自然法则。”⑤(塞西尔·索瓦热语)简?摒弃了这一“自然法则”,她认为女子不需要再为感情牺牲自己的事业和前途,相爱的双方首先必须保持着张扬的人格独立意识,任何一方都不能要求对方牺牲自我:“你们都航行于真理的海,沿着不同的鲸路。你只希望她到你的船上,你知道她的舟是怎么空手造成的?她爱她的扁舟甚于爱你,犹如你爱你的船甚于爱她。”这里,作者借西方典籍里的寓言故事以“船”与“舟”作为男女双方独立人格的象征物,表明男女双方只有彼此保持着人格的独立,才有可能求得精神上的平等,否则的话:“如果你为她而舍船,在她的眼中你不再尊贵,如果她为你而弃舟,她将以一生的悔恨磨折自己。”失却了人格的独立也就失去了精神上的自由与平等,爱情最终也将难以为继。因为“如果她在你心中仍然美丽,就是因为这一身永不妥协的探索与敢于迎战的清白足以美丽”。在作者看来,真正的爱情不是放弃,而是建立在彼此深切理解基础上的一种固守,一种对自我生命忠贞不贰的固守:“的确,隐隐有一种存在远远超过爱情所能掩盖的现实,如果不是基于对永恒生命衷心寻觅而结缡的爱,它不比一介微尘骄傲。”这是作者作为一个有着昂扬的人格独立意识的现代知识女性对其心目中的爱情的大胆诠释,是那么的真诚那么的坦荡,读者可以借此真情的流露,逼近作者主体灵魂的深层,透视其主体人格,从而触摸爱情、生命最本质的内核。同样的,作者理想中的爱情也不是彼此占有、彼此约束,而是宽容理解、携手共进:“你们曾经欢心惊叹,发现彼此航行于同一座海洋;现在却相互争辩,只为了不在同一条船上。假设,她愿意将你的缆绳结在她的舟身,不要求你弃船,那么你能否接受她的绳,不要求她舍舟?”否则“你只有失去她,永远地失去她”。因为在简?的爱情观念中“布施胜于占取,自由胜于收藏,超越胜于厮守,生命道义胜于世俗的华居”。这也正如加缪所说的:“任何人,哪怕是最被爱着的人和最爱我们的人,也不能永远占有我们。在这严酷的大地上,情人们有时各死一方,生又总是分开,在生命的全部时间里完全占有一个人和绝对的沟通的要求是不可能实现的。”不能天长地久,但愿曾经拥有。有时,爱情虽然美丽却也是短暂的,尤其是当爱人的头上笼罩着死神的阴影时,那淡淡的哀伤、不舍的厮守是如此的刻骨铭心,但简?对爱情的态度总是乐观而豁达的:《四月裂帛》写的是她病逝的爱人,在生死相隔时她虽“压抑每一丝丝一缕缕一角角”关于爱人的“挂念”,但爱人的眼神、翻过的书、淡淡的烟味等都已永远留在记忆里了,仿佛爱人还在,还在和她“击掌切磋”“促膝”夜谈,还在秋阳下和她面湖静坐……有了温馨的回忆一切都变得更为美好。
对爱情中的人格独立意识的追求同样体现于作者对婚姻的看法。结婚,是社会传统赋予女人的命运。然而,在《四月裂帛》里简?大胆地对世俗的婚姻观念提出了质疑与挑战,她不愿也不屑于追求婚姻的空壳,她认为完美的婚姻不应该是爱情的坟墓,不应该束缚、吞噬、剥夺个人存在的自由空间,而应当是“我不要求你成为我的眷属如同我厌烦成为你的局部,你不必放弃什么即能获得我的情谊,我亦有难言的顽固却能被你呵护”,如此,“我们还要一座壳吗?让壳内众所皆知的游戏规则逐渐吞噬我们的章法”。不,不需要的!简?所希冀的绝不是这些虚空的承诺,而是一种不必借助于婚姻外壳而实现的真正携手共进的爱情:“必须用更宽容的律法才能丈量你我的轨道。你不曾因为我而放弃熟悉的生命潮汐——不管是过往的情涛,现实的波澜,或即将逼近的浪潮;我也不必为你而修改既定的程序……是趁机将自己从曲曲折折的轨道释放出来,以大而无当的姿势携手、寻路。”这就是简?的婚姻观,是如此的率真如此的特立独行悖于传统,在她看来爱情的真谛就在于追求与包容,相爱的双方因为爱而成为彼此的信仰,用生命彼此供养,在爱情里他们用生命和信仰来彼此牵手。爱情是没有最终结果的,婚姻不过是名相而已,把结婚当成爱情的目的,结婚便是爱情的坟墓。爱情就是个过程,而过程就是缘生缘灭,就是萍聚萍散。这也正如她在《私房书》手札中所写的:“如果是最美的一个男子,我会爱。不需要以允诺偿还允诺,以泪眼辉映泪眼的爱法。只是去爱,没有目的,没有未来,不必信誓,不必结盟。爱可以实现,但不在人世的尘土上。爱等量于自由。”是的,真正的爱是自由的,是彼此心灵的相知相许,是无怨无悔的心之奉献,是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幸福着你的幸福……这里,不需要允诺,不需要婚姻的一纸证书。因为那一纸婚书,又如何能证明得了相守之中,那些无望和善变会成为坚持和支撑的姿势。“婚姻只是情爱之海的一叶方舟,如果我们愿意乘桴浮于海,何必贪恋短暂的晴朗——要纵浪就纵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坐庄?”其气魄宏大、豪迈而刚健,比之台湾阳刚型的男性散文家也是毫不逊色的。
二
在对爱情婚姻进行诠释的同时,《四月裂帛》中简?也孜孜不倦地探询思索着存在的底蕴和生命的本真,对生之沉重和生命意义的提问如奔流的热血流贯于其间,“这种对生命本质的盘诘,正是简?散文的神韵所在”⑥。
裴多菲曾在诗中写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将爱情视为比生命更宝贵的一种追求一种信仰。同样的,简?的生命观也是与她的爱情观紧密相联的。她认为“情会淡爱会薄,但作为一个坦荡的人,通过情枷爱锁的鞭笞之后,所成全的道义,将是生命里最昂贵的碧血”,生命因为有了情爱淬炼而净化、升华。“如果不是基于对永恒生命衷心寻觅而结缡的爱,它不比一介微尘骄傲”,这是爱情与生命的真谛之所在:只有以对独立个体生命的尊重为基础的爱才是真正值得肯定值得追求的。这也正是她在另一篇爱情散文《水经》中所宣称的:“我无法在爱情之中获得对自我生命的肯定,若果花一世的时间将自己关在堡垒里只经营两人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我必有悔!”爱情需以对个体独立生命意识的肯定为前提,爱情与生命是并重并行的。在她看来,“每一桩生命的垦拓,需要吮取各式情爱的果实,凡是虚空的滋味,人恒以内在的潜力去做异次元的再造。”拥有纯真爱情的生命才是最值得珍爱的,因而当朦胧的爱意在她少女的心中悄然萌生时,她会莫名地感到“有一种被生命紧紧拥住的半疼半喜”。然而,在生活的现实处境中,悲伤无常是永恒的生命状态和存在状态,而繁华、愉快更多的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于是,在面对爱人身上笼罩的死神阴影时简?也痛苦于生死之无常,但是因为有爱情有精神寄托,她可以化解苦痛可以坦然面对这一切:“当你恒常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试图以文学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曾经与爱人一起拥有的美好时光让她备感慰藉:“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能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里,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有了美好的爱情,有了对爱人的殷殷思念,生命便不再感伤不再无奈,而只有美好而温馨的回忆。
[##]
简?推崇的是卓绝超拔的生命姿态:“所有不被珍爱的人生都应该高傲地绝版!”在她眼中,庸常的人生是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可言的,因而她“宁愿选择绝世的凄艳,更甚于平铺直叙的雍容”,这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是一种对理想对完美的执著追寻。于是,性格里有着“横槊赋诗的草莽气质”的简?对生命有着赤子般的率真与豪放:“就活这么一次,我要飞扬跋扈!”这样的生命观有着“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坚执与豪放,亦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豁达与乐观。因此,她说“请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总有不断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笔,你终究不会辜负悲沉的宿命,击剑的人宁愿刎颈,不屑偷生”。如此豁达的胸襟当是巾?不让须眉。简?对未来对生命是乐观的,这也正如文中她患病的爱人所说的:“我渐渐愿意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无明都化约到一种素朴的乐观上,我认为它是生命某种终极的境界。你和我知。”对生命的彻悟,使她对待爱情、对待生活、对待生命自始至终都怀有莫大的知足与感恩之心,正是这种心境使得她能够坦然面对爱人的死亡,坦然地与之相约来世的偕行。
三
简?在台湾被誉为是“善用文字语言、独创风格、形式的散文作家”⑦。她的散文才华横溢,感性饱满且观察独到,既有年轻一代的活泼调皮,又兼具饱经风霜的人生况味。其孤峭清隽的文字风格总给人以不同凡响之感,无怪乎楼肇明说简?“一登场就给人以英毅刚烈的震动”⑧。
行文建构的自由洒脱、不拘成法是简?散文的一大特色,台湾学者何寄澎认为简?“于台湾当代散文已树立多种典型,并于女性作家一族中颉颃七十年代之张晓风,先后辉映,绝无愧色”⑨。她的散文“时而柔中有刚,颇有几分男儿的壮美与豪迈之气;时而于淡淡的哀愁中弥散着一股很深的忧虑;时而富于瑰奇的想象,阴柔中吐着忧伤的清芬;时而以想象的奇诡语言,形成了神秘的喃喃自语风格;时而将青春的活泼洒脱和充满灵气的真诚和谐地统一为一体……”⑩她的作品有《水问》的抒情,《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空灵,《下午茶》的自在,亦有《女儿红》《红婴仔》的女性意识,《月娘照眠床》的乡土气息……她尤其擅长将纷繁而杂乱的情愫表现得既有气势又有节制,从逆向来刻画事物和情感,从而将压入潜意识一片混沌之中的意识重新发掘出来,透过表象的言说寄寓潜在的情感,从而最终完成对自我人格的构筑,对生命终极价值的追寻与确认。譬如,《四月裂帛》全文万余字一气呵成,毫无气力不继之感,但见作者负气使才,“滔滔洒墨”,作英雄谈吐,大胆的论断与奇崛的句型相映生辉,“似欲与千夫万夫一拼”。
在文体的运用上简?绝对是一个不安分者,她曾自言“是个文体开明主义者”(11)。的确,她的散文不断创格变新,真正实践了余光中先生所倡导的“现代散文革命”。她常说:“人们很习以为常地划分诗、散文、小说的类型,事实上是不是真有这把尺寸呢?如果有的话,它又是什么呢?允不允许我们冲破这个藩篱,去做更多方面的糅和?”“人们可以从小说里撷取一段成为散文,为什么不能在散文里来一段小说,比方说,如对话之类?诗,必须注意韵律,散文为什么不能讲音韵美?”因此,她经常借用小说和诗歌的写作技巧来拓展其散文创作的途径:《水问》中“是不是柳烟太浓密,你寻不着春日的门扉?/是不是栏杆太纵横,你潜不出涕泣的沼泽?/是不是湖中无堤无桥,你泅不到芳香的草岸?”借鉴了古典诗歌的意境和现代诗的语言策略;散文集《七个季节》中的许多作品句式近诗,整体却又如小品文畅达;而散文集《女儿红》“虽属散文,但多篇已是散文与小说的混血体”(《女儿红·序》),书中各辑常是以“散文”姿态现身,却也着“小说”衣裳,沾染“新诗”气味,如“辑一”中的《四月裂帛》既吸收了小说中的人物刻画手法,戏剧中的对话与冲突,也有诗一般的意象和氛围,而且还大胆点化和借鉴中外典籍里的象征和寓言,从而构筑其特有的艺术氛围,给人以虚实相生、韵味无穷之感。意象的丰富性,不仅昭示着作者感性和心理世界的纤细与丰盈,更标志着作者将爱情经验审美化、情趣化的高超手段。在《四月裂帛》中但见新颖的诗性意象跳接而来:有“船”与“舟”的相互映衬,亦有“婚姻外壳”与“情爱之海”的形象比拟,还有那“白鹭鸶”与“秋天的湖泊”的温馨回忆,“它们层叠涌现,将作者的意识和情绪的流动过程不断传达出来,从而大大地增强了文章的容量,扩大了叙述的想象空间,也增添了跳脱、灵动的意蕴”(12)。前苏联作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曾形象地说:“真正的散文饱含着诗意,犹如苹果饱含着汁液一样。”(13)的确,诗情是洋溢在散文作品中最能动人心魄的氛围和情韵。简?善用诗的比喻来表现各种难以言说的形态和心态,因而她的散文是充溢着诗情的。这诗情不但表现于作者探索的自然意象所蕴蓄的诗情画意之中,也流淌于字里行间,贯穿于文章始末。在其散文作品中可以入诗的句子可说是比比皆是,使文章呈现出一种洗练之美。
简?以散文之“大包容”与“大空间”,拥抱各类文体,以“散文”之姿融合各文体之所长,或以显性方式展示,或以隐性包装呈现,从而创作出“简?式”的独特文体。
余光中曾言:“台湾散文得以繁荣,却大半是女性之功。”(14)简?正是以其散文创作的杰出成就而成为台湾散文文坛上一道亮丽的风景。且让我们期待着她的新的风格的佳作早日付梓。
①简?:《简?散文》[M].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62页。
②(12)《20世纪中国散文读本(台港澳)》,袁勇麟主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9月版,第275页,第277页。
③④⑤转引自波伏娃《第二性》第二卷,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2月版,第725页,第276页。
⑥蔡江珍:《也说简?》。
⑦《散文研究》,贾平凹主编,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1月版。
⑧《八十年代台湾散文选》,楼肇明主编,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14页。
⑨何寄澎:《综论简?散文及其文学史的意义》[J].联合文学,第225期,第68页。
⑩金永亮:《简?散文与女性意识》[C].
(11)转引自郭培明:《万籁俱静亦是韵——台湾著名作家简?印象》[N].
(13)[苏]康·巴乌斯托夫斯基:《散文的诗意》[A].《面向秋野》[C].
(14)余光中:《余光中散文选集·李清照以后》[M].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516页。
附:
四月裂帛
——写给幻灭
□简?
三月的天书都印错,竟无人知晓。
近郊山头染了雪迹,山腰的杜鹃与瘦樱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来毋庸置疑,只有我关心瑞雪与花季的争辩,就像关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许生命的焚烧。但,人活得疲了,转烛于锱铢、或酒色、或一条百年老河养不养得起一只螃蟹?于是,我也放胆地让自己疲着,圆滑地在言语厮杀的会议之后,用寒鸦的音色赞美:“这世界多么有希望啊!”然后,走。
直到一本陌生的诗集飘至眼前,印了一年仍然初版的冷诗(我们是诗的后裔!),诗的序言写于两年以后,若溯洄行文走句,该有四年,若还原诗意至初孕的人生,或则六年、八年。于是,我做了生平第一件快事,将三家书店摆饰的集子买尽——原谅我鲁莽啊!陌生的诗人,所有不被珍爱的人生都应该高傲地绝版!
[##]
然而,当我把所有的集子同时翻到最后一页题曰最后一首情诗时,午后的雨丝正巧从帘缝蹑足而来。三月的驼云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诗舟盛载着积年的乱麻。于是,我轻轻地笑起来,文学,真是永不疲倦地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来招供、画押,因为,惟有此地允许罪愆者徐徐地申诉而后自行判刑;惟有此地,宁愿放纵不愿错杀。
原谅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寻常布衣,把你的一品丝绣裁成储放四段情事的暗袋,你娴熟的三行连韵与商籁体,到我手上变为缝缝补补的百衲图。安静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箧,再裂一条无汗则拭泪的巾帕。
1
我不断漂泊
因为我害怕一颗被囚禁的心
终于,我来到这一带长年积雨的森林
你把七年来我写给你的信还我,再也没有比这更轻易的事了。
约在医院门口见面,并且好好地晚餐,你的衣角仍飘荡着辛涩的药味,这应是最无菌的一次约会。可惜的,惨淡夜色让你看起来苍白,仿佛生与死的演绎仍鞭笞着你瘦而长的身躯。最高的纪录是,一个星期见十三名儿童死去,你常说你已学会在面对病人死亡之时,让脑子一片空白,继续做一个饱餐、更浴、睡眠的无所谓的人。在早期,你所写的那首《白鹭鸶》诗里,曾雄壮地要求天地给你这一袭白衣;白衣红里,你在数年之后《关渡手稿》这样写:
恐怕
我是你的尸体衣裳
非婚礼华服
并且悄悄地后记着:“每次当病人危急时,我们明知无用,仍勉强做些急救的工作。其目的并非要救病人,而是要来安慰家属。”
你早已不写诗了,断笔只是为了编织更多美丽的谎言喂哺垂死病人的绝望眼神。也好让自己无时不刻沉浸于谎言的绚丽之中,悄然忘记四面楚歌的现实。你更瘦些,更高些,给我的信愈来愈短,我何尝看不出在急诊室、癌症病房的行程背后,你颤抖而不肯落墨讨论的,关于生命这一条理则。
终于,我们也来到了这一刻,相见不是为了圆谎是为了还清面目。七年了,我们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编织自己的谎,的确也毫发未损地避过现实的险滩。惟独此刻,你愿意在我面前诚实,正如我惟一不愿对你假面。那么,我们何其不幸,不能被无所谓的美梦收留,又何等幸运,历劫之后,单刀赴会。
穿过新公园,魅魅魑魑都在黑森林里游荡,一定有人殷勤寻找“仲夏夜之梦”,有人临池模仿无弦钓。我们安静地各走自己的,好像相约要去探两个挚友的病,一个是七年前的你,一个是七年前的我,好像他们正在加护病房苟延残喘,死而不肯瞑目,等亲人去认尸。
“为什么走那么快?”你喊着。
“冷啊!而且快下雨了。”
晚餐。灯光飘浮着,钢琴曲听来像粗心的人踢倒一桶玻璃珠。餐前酒被洁净的白手侍者端来,耶稣的最后晚餐是从哪儿开始吃起的?
“拿来吧,你要送我的东西。”
你腼腆着,以迟疑的手势将一包厚重的东西交给我。
“可以现在拆吗?”我狡诈地说。
“不行,你回去再看,现在不行。”
“是什么?书吗?是圣经?……还是……真重哩!”我掂了又掂,七年的重量。
“你……回去看,惟一、惟一的要求。”
于是,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与你晚餐,我痛恨自己的灵敏,正如厌烦自己总能在针毡之上微笑应对。而我又不忍心拂袖,多么珍贵这一席晚宴。再给你留最后一次余地,你放心,凄风苦雨让我挡着,你慢慢说。
“后来,我遇到第二个女孩子,她懂得我写的、想的,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你说。
“我察觉在不知道的地方,有一种东西,好像遥远不可及,又像近在身边;似在身外,又似在身内,一直在吸引我。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或许是使得风景美丽的不可知之力量;或许是从小至今,推动我不断向前追求的不能拒绝之力量;或许是每时每刻我心中最深处的一种呼唤、一种喜悦、一种梦;或许是考娄芮基(Coleridge)在他的《文学传记》所述的‘自然之本质’,这本质,事先便肯定了较高意义的自然与人的灵魂之间,存在着一种‘关联’……想着,想着,《关渡手稿》就在这种心境写下来……”年轻的习医者在信上写着。
“她懂你像你懂自己一样深刻吗?”我问。
“我试着让她知道,我为什么而活。”你说。
“来此两个多星期,天天看病人,跟在医院无两样。空闲多,看海与观星成了忘我的消遣。我很高兴能走入‘时间’里面去体会时间的分秒之悸动。圣经写说,人生若经过炼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硷,必能尝到丰溢的酒杯。于是,我更能体会濒死病人的呻吟,可以真实地走过病眼深处的波浪洪涛。在‘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之际,虽然长夜仍然漫漫,我仍旧守候在病人的身旁,守候着风雨之中的花蕾,守候着天发亮的晨星……这是我衷心想告诉你的……”在东引海边的军营里,有一封信这么写。
“为了她,我拒绝所有的交往,我告诉另一个女孩子,我在等人;她哭了,也嫁人了。”你颓唐起来。
“啊!”我说:“这个女孩子真是铜墙铁壁啊!是你不能接受她是个非基督徒,还是她不能接受你的主?”
“我曾由只要去爱不是去同情的初学者,变成现在差不多以赚钱为主的医匠。我甚至陷在希望借研究与学术发表演讲来满足内心好大喜功之欲望里而不可自拔,我甚至怕自己突然因某种原因而死亡(很多医师因工作太累,开车打瞌睡而撞死)。目前,我正在钻研一种‘内生性类似毛地黄之因子’,我渴求能在两年内把它分析出来公诸于世,以满足一己暂时的快感……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渴望婚姻,但也害怕婚姻带来的角色改变,我是痛苦的空城。直到,我碰到了‘她’,我非常喜欢和她做朋友,但我的直觉和教会及所有的人认为我不能和一个非基督徒结婚。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她的好朋友,但我不知道能否做她的好丈夫?我不能接受夫妻因信仰所发生的任何冲突,我又很希望她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当然希望结婚的对象也是基督徒……我可能选择独身,我是矛盾的人。”第四十二封信写着。
“的确,”我啜饮着烫舌的咖啡:“天上的父必然要选择他地上的媳,如同平凡的妇人也想选择她天上的父。”
“我不懂她心中真正的想法,她真是铜墙铁壁!”你说。
“她或许了解你的坚持,你却不一定进得去她固执的内野。你们都航行于真理的海,沿着不同的鲸路。你只希望她到你的船上,你知道她的舟是怎么空手造成的?她爱她的扁舟甚于爱你,犹如你爱你的船甚于爱她。如果你为她而舍船,在她的眼中你不再尊贵,如果她为你而弃舟,她将以一生的悔恨磨折自己。的确,隐隐有一种存在远远超过爱情所能掩盖的现实,如果不是基于对永恒生命衷心寻觅而结缡的爱,它不比一介微尘骄傲。你们曾经欢心惊叹,发现彼此航行于同一座海洋;现在,却相互争辩,只为了不在同一条船上。假设,她愿意将你的缆绳结在她的舟身,不要求你弃船,那么你能否接受她的绳,不要求她舍舟?如果比身并航也不为你的宗教所允许,你只有失去她,永远地失去她。”
“我是一个失败的证道者!”你喟然着。
“不!”我说:“如果你不曾真诚地摊开你的内心,她早就成为你痛苦的妻。当你朗诵诗篇二十三给她:‘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你要相信,她因着这份感动才答应自己去寻找另一处无人到过的迦南美地。如果她在你心中仍然美丽,就是因为这一身永不妥协的探索与敢于迎战的清白足以美丽。她一生不曾侍奉任何的主,而她赞美你,等同赞美了上帝。你信仰了主,你当终生仰望,你既然住着耶和华的殿,享有他赐予的粮,你何苦再寻一座婚姻的空壳?我只听说有人千方百计将他的茅屋改成宫殿,未曾闻过在宫殿里另筑茅舍。你成全了她走自己的义路,这是你给她最大的福音。她住在她那寒伧的磨坊,无一日不在负轭、磨粮,你要体会,不是为了她自己,为了不可指认、不能执著的万有——让虚空遍满琉璃珍珠,让十五之后日日是好日,让一介生命甘心以粉身碎骨的万有;如同你活着为了光耀上帝。你要眼睁睁看她怎么粉碎,正如她眼睁睁看你七年。”
[##]
最后一封信这样落笔:“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个尊贵的灵魂,为我所景仰。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
为了你,我吃过不少苦,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困难,遂不敢有所等待,几次想相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这么多年,我很幸运成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见面,你从不吝惜把你内心丰溢的生息倾注于我的杯。像约书亚等人从以实各谷砍了葡萄树的一枝,上头有一挂葡萄,又带了些石榴和无花果来……你让我不致变成一个盲从的所知障者,你激励我追求无上自由的意志,如果有一天我终能找到我的迦南之野,我得感谢你给我翅膀。
请相信,我尊敬你的选择,你也要心领神会,我的固执不是因为对你任何一桩现实的责难,而是对自己个我生命忠贞不贰的守信。你甚美丽,你一向甚我美丽。
你也写过诗的,你一定了解创作的磨坊一路孤绝与贫瘠,没有一日,我卑微的灵不在这里工作、学习。若我有任何贪恋安逸,则将被遗弃。走惯了贫沙,啃过了粗粮,吞咽之时竟也有蜜汁之感,或许,这是我的迦南地。
不幻想未来了。你若遇着可喜的姊妹,我当祈福祝祷。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就这样告别好了,信与不信不能共负一轭。”
2
且让我们以一夜的苦茗
诉说半生的沧桑
我们都是执著而无悔的一群
以飘零作归宿
在你年轻而微弱的生命时辰里,我记载这一卷诘屈聱牙的经文,希望有朝一日,你为我讲解。
如果笔端的回忆能够一丝丝一缕缕再绕个手,我都已经计算好了,当我们学着年轻的比丘、比丘尼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时,我要把钵中最大最美的食物供养你,再不准你像以前一样软硬兼施趁人不备地把一片冰心掷入我的壶。
我们真的因为寻常饮水而认识。
那应该是个薄夏的午后,我仍记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风的纤维。在课与课交接的空口,去文学院天井边的茶水房倒杯麦茶,倚在砖砌的拱门觑风景。一行瘦樱,绿扑扑的,倒使我怀念冬樱冻唇的美,虽然那美带着凄清,而我宁愿选择绝世的凄艳,更甚于平铺直叙的雍容。门墙边,老树浓阴,曳着天风;草色釉青,三三两两的粉蝶梭游。我轻轻叹了气,感觉有一个不知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生幻化,时而是一段佚诗,时而变成幽幽的浮烟,时而是一声惋惜——来自于一个人一生中最精致的神思……这些交错纷叠的灵羽最后被凌空而来的一声鸟啼啄破,然后,另一个声音这么问:
“你,你就是简?吗?”
我紧张起来,你知道的,我常忘记自己的名字,并且抗拒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那一天我一定很无措吧!迟钝了很久才说:“是。”又以极笨拙的对话问:“那,你是什么人?”
知道你也学中文的,又写诗,好像在遍野的三瓣酢浆中找四瓣的幸运草:“唷,还有一棵躲在这!”我愉快起来就会吃人:“原来是学弟,快叫学姊!”你面有难色,才吐露从理学院辗转到文学殿堂的行程,倒长我二岁有余。我看你温文又亲和,分明是邻家兄弟,存心欺负你到底:“我是论辈不论岁的!”你露齿而笑,大大地包容了我这目中无人的草莽性情。那一午后我归来,莫名地,有一种被生命紧紧拥住的半疼半喜,我想,那道拱门一定藏有一座世界的回忆。
毕竟,我只善于口头称霸,随后与你书信往来,才发觉你瘦弱的身躯底下,凝练了多少雄奇悲壮的天质,而你深深懂得韬光养晦,只肯凿一小小的孔,让琢磨过的生命以童子的姿势嬉嬉然到我眼前来。我们不问身世只论性命,更多时候在校园道上相遇,也只是一语一笑作别,但我坚信:“这人是个大寂寞过的人!”
那时候,你的面目早已因潜伏的病灶难靖,稍稍地倾斜着,反正已经割过了而且是个慢性子的瘤,就不必管吧,只在你心力交瘁的时候,才憔悴起来,我叫你当心,你复来的信不痛不痒地说:“今早文心课见你挽抱书本飘然而去,霎时间萌生一种远扬的感觉,没来得及跟你说。有回上声韵,下了课,正见你倦极而伏案,其时感觉也是一惊。记得有次夜深,与你不期然遇,你说从总图出来,回宿舍去。夜色下的你步履决定,却透着层弱倦后的苍白。一直没能多问候你,反而是你看出我的憔悴。”你始终不愿意称我“简?”,说这二字太坚奇铿锵,带了点刀兵;你宁愿正正经经地写下“敏?”,说有了这“敏”字,行云流水起来,不遭忌的。我深深动容,你一片片莲灿,都为我惜生,而我能为你做什么?性格里横槊赋诗的草莽气质,总让我对最亲近的人杀伐征讨;难得有一回清清淡淡的小聚,临别时,我不经心窜出那头兽、那忘情负义恩将仇报的猛禽:“保重哟,下一次见面或许九天,或九年。”你清和的面容浮掠一丝秋瑟,宽怀地笑纳这些语锋契机,你报平安的信通常这么作结:“写信、说话,欢喜日复一日。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小谈。我担心一语成谶。”
尔后,我离了学院,日复日载饥载渴,过的是牛饮而后快的星夜。偶有不死的诗心,才写些哀哀怨怨的信给亲近的人,你总是快快地回:“外出三天,深夜踏雨归来,檐前出现一小叠信。中有你亲切的字迹,你的信柬自然令我喜欢……我的病情,好好坏坏,终须挨上一刀才见分晓。近两个月来的抱病自守,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底千般流转,仅须付与无尽的忍爱。我想,他朝小痊,如你之奔驰,亦须这样,一步一履,无非修行。至此,我依然深心乐观,来日或聚,愿其时你的事业大势底定,我亦澡雪精神。”
我们深心乐观着未来,几次击掌切磋,暗暗以创格自许,不屑袭调。负气使才如我,滔滔洒墨,似欲与千夫万夫一拼。你见我清瘦异常,只吩咐我不可太夜太累,我委屈了,说:“就活这么一次,我要飞扬跋扈!”你语重心长地说:“早慧,难享天年的,古来如此。”
你珍贵我这顽桀的生命,大大地甚于你自己的。那一回生日,你特地去寻玉送我,一龙一凤绕着净瓶(啊!会是观音的净瓶吗?),你说鬻玉的老者称这块玉的肌理具荷质,返家的途中经过南海路,你去植物园的荷花池,轻轻地轻轻地将这玉沁了又沁……你说:“生命恒有繁华落尽的感觉,只不过,不染淤泥!”
病魔却与你弄斧耍戟,你的眼开始不自觉地泪,夜半常因拭泪而难以入眠,你谦称这是宿业使然。使你卜居的深山穷野,你宛若处子与生灭大化促膝而谈,抱病独居的信,不改涓涓细流的字迹:“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阳台。山间天象澄明,月光大片大片洒落一地。忽然间,我看见自己月下的影子,细细瘦瘦,怯怯地,触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呆呆地忖忖想想,啊,是了——是童话时代的‘我’!我好感动地望着那片身影,然后牵他入梦。偶得一悟,心情愿如庄周,处于病与不病之间。”
你第二度开刀,除去右颜面突变的肉瘤,我将一串琥珀念珠赠你,那是寺里一名师父突然脱下赠我的,我欢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你认真地戴在手腕,虚弱地在病榻上闭目。我又天真起来了,仿佛一名间谍,在你短兵相接的战场之前,先给你解药,你此后可以大胆地无惧地去迎喂毒的流箭。病后,你说:“我渐渐愿意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无明都化约到一种素朴的乐观上,我认为它是生命某种终极的境界。你知我知。”
最珍贵而美丽的,是你赴港念比较文学之前的半年。你诗写得少了,专志狼吞文学批评的典籍,你戏谑这是一桩“反美”的工程,但要我千万注意,你并非不爱美。我说:“管你家的什么美不美,天天念原文书,把一个人念得豆芽菜似的,这种美简直王八蛋!”你每星期总要回长庚医院追踪病情,我们相约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时刻,你教我念书。常常在市嚣流矢的小咖啡店里,你取出一叠白纸、一枝钢笔,在喝了一口微冷的红茶之后,开始以沙哑沉浊的声音为我唤来“福寇”(Michel Fou-cault),我静静地抱膝听着,进入神思所能触摸的最壮阔与最阴柔的空间,你的话幽浮起来:“……如今,书写已和献祭发生关联,甚至和生命的献祭发生关联……”我幡然有悟:“等等,我下一本书的架构出来了,你要不要听!”知识的考掘通常转化为创作的考掘,我是锈刀,拿你当磨刀石。你不也说了吗,我的生命太千军万马,终究不会听你这座“紫微”。实而言之,你是一则遥远的和平,为了你,我必须不断地战争。
[##]
有一回,茶冷言尽,你取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让我瞧:一名十岁男童倚在漫画书店的租台边,白白净净的,怯生生的,眼睛里有一股神秘的招引与微燃的悲喜,静静地与世界相看。我惊叹起来:“多美啊!是你吗?”你欢喜地说:“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报社上班,沿着木棉击掌、槭实落墨的砖道,我微微地喟叹:“天!给我时间!”
香港一年,你终因病发大量呕血而辍学,从中正机场直奔林口长庚,医师已开了病危通知书。你却幽幽转醒,看着床边来来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还在等,养育的父母早已双亡,而亲生的父母——一年前你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茫茫人海的一隅,藏着你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我知道你等着见他们一面,期待从他们不知所措、尴尬困窘的眼神里萃取一点人世的安慰,那么至少在你二十八岁阖眼之时,你不是个孤儿。
你那时已不能进食,肉瘤塞住口舌,话也不能说了。你见我来,兀自挣身下床,从杂乱的行李中掏出一块精致的香皂,多少年前,我说过一日三浴更甚于心头欢喜,你在纸上写着:“多洗澡!”那一霎——那百千万亿年只可能有一回的一霎,我想狠狠地置你于死。
半年来,我抗拒着再去看你,想回向给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经诵终于不能尽读,我压抑每一丝丝一缕缕一角角关于你的挂念。只有两回梦见,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从半空掠过,我仰首不复寻踪;一次你款款而来,白白净净的面目,我大喜,问:“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许久许久才说:“还没开始生病啦!”梦醒后,深深地痛恨自己,现世里的大欢大美被解构得还不够吗?连在可以做主的梦土,也要懦怯地缴械。我终究是个懦夫,不配英雄谈吐。
那么,敬爱的兄弟,我们一起来回忆那一日午后,所有已生已死的神鬼都应该安静敷座,听我娓娓诉说。
那一日,我借了轮椅,推你到医院大楼外的湖边,秋阳绵绵密密地散装,轮装空空,偶尔绞尽砖岸的莽草。我感觉到你的瘦骨宛若长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烟。当我们面湖静坐,即将忘却此生安在,突然,遥远的湖岸跃出一行白鹭,抟扶摇直上掠湖而去,不复可寻。湖水仍在,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没有什么风,天边有云朵堆聚着。
你在纸上问我:“几只?”
我答:“十二只。”你平安地颔首。
也许,不再有什么诘屈聱牙的经卷难得了你我。当你恒常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试图以文学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能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里,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3
犹似存在主义
或是老庄
或是一杯下午茶
或两本借来的书
百般凌虐你,你都不生气,或,只生一小会儿气。好似在你那里存了一笔巨款,我尽情挥霍,总也不光。有时失了分寸,你肃起一张沧桑后的脸,像一个蹇途者思索不可测的驿站,我就知道该道歉了,摸摸你深锁的额头说:“谁叫你欠我,不生气,生气还得付我利息。”
常常在早餐约会,或入了夜的市集。热咖啡、双面煎荷包蛋、烘酥了土司,及三份早报。你总替我放糖、一圈白奶,还打了个不切实际的哈欠。我喜欢晨光、翻报、热咖啡的烟更甚于盘中物,你半哄半骗,说瘦了就丑,我说:“喂,就吃!”你果真叉起蛋片进贡而来,我从不吝惜给予最直接的礼赞:“今天表现不错,记小功一支。”
早晨恒常令我欢心,仿佛摄取日出的力量,有了奔驰的野性及征服的欲望。早晨对你这个商场人士却是苛责的,你雾着一张脸,听我意兴风发地擘画每一桩工作,帮你整理当日的行程及争辩的重点;战役的成果未必留给我们, 但我们联手打过漂亮的仗。
入夜的城市更显得蠢蠢欲动,入夜的我通常是一只安静的软体动物,容易认错、善于仆役,不扎别人的自尊。你活跃于墨色的时空,以锐利的精神带着我游走于市集。一碗卤肉饭、石斑鱼汤、水煮虾也是令人难忘的饮食起居。我擅于剥虾、剔无刺的鱼肉,伺候你。你尽管放心地细数我的不对,定谳白日的蛮悍,我一向从善如流,乖乖地向你忏悔。
当市集悄悄撤退,夜也恹了,我打起一枚长长的呵欠,你说:“走吧!回家。”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归途。这城市无疑是我们巨构的室家,要各自走过冗长的通道,你回你的卧室,我有我的睡榻。
那么,的确必须用更宽容的律法才能丈量你我的轨道。你不曾因为我而放弃熟悉的生命潮汐——不管是过往的情涛、现实的波澜或即将逼近的浪潮;我也不必为你而修改既定的秩序——我有我不能割舍的人际、工作的程序及关于未来的编排。当我们相约,其实是趁机将自己从曲曲折折的轨道释放出来,以大而无当的姿势携手、寻路。你年逾中岁的音色里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话,我绽放的华容仍忘怀不去初为儿女的姿意;你时而化童时而老迈,我时而为人时而原兽,我们生动地演出内心被禁锢的角色,以城市为舞台,行人当盲目的观众。那些令人疲惫的典章制度不容推翻总可以暂忘,你虽然抱怨半生颠踬无以转圜,我却不曾怂恿你或然言弃——那些包袱早已变成心头肉,在我们分手后仍然继续由你背负的。如是,我期望每一次相聚,透过理智的剖析与情感之疏浚,更助益你昂然驼行。我深知,情会淡爱会薄,但作为一个坦荡的人,通过情枷爱锁的鞭笞之后,所成全的道义,将是生命里最昂贵的碧血。因而,你可以原始地袒露,常常促膝一夜,谈你孑然成长的大江南北、谈梦幻与现实互灭、谈你云烟过眼的诸多女人……常常,我看到那一颗多年未落的噙泪。
同等地,我得以在你身上复习久违的伦常,属于父执与兄长的渴望。过于阴柔的家境,促使我必须不断训练自己雄壮、模仿男系社会的权威;而我生命的基调,却是要命的抒情传统,三秋桂子、十里芰荷的那种,遂拿你砌湖,我得以歌尽舞影,临水照镜(啊!我终究必须恋父情结)。实则如此,每一桩生命的恳拓,需要吮取各式情爱的果实,凡是虚空的滋味,人恒以内在的潜力去做异次元的再造。你在不知不觉中已被我修改,按着我心中的形象发音;正如我愿意为你而俯身,将自己捏成宽口的?,以盛住你酒后崩塌的块垒——任何一桩情缘,如果不能激励出另一种角色与规则,以弥补梦土与现实之间的断崖,终究不易被我珍爱。
于是,我们很理智地辩论着婚姻。
你说,不会歇息的情涛,总难免落得一身萧索,过往的女人不是不爱,却发现愈爱得深愈陷泥淖;我说,这是剥夺,爱情之中藏有看不见的手。你说,如果我们结婚如何?我问,你视我为何?难道纷落的情锁不曾令你却步?你说,我在你心中不等同于女人,属于一种透明的中性——像白昼与黑夜,时而如男人清楚,时而如女性张皇,你能享受诉说,从最崔嵬的男峰吐露至最婉柔的女泽(你有时细心得像一名婢女),我欢愉你所陈述的,那表示,一个人对他(她)内在生命做多元创造的无限可能。而我开始叙述,关于多年来我们另辟蹊径,如令偃然自成轨道的情爱(请注意,放弃世俗轨道的通常要花更多心血为自己领航,且不再有回头的可能)。我们成就一种无以名之的关联,住在无法建筑的居室,我不要求你成为我的眷属如同我厌烦成为你的局部,你不必放弃什么即能获得我的情谊,我亦有难言的顽固却能被你呵护,我们积极相聚也毫不挣扎地品尝舍离,遂把所能拥有的辰光化成分分秒秒的惊叹。如果爱情是最美的学习,我愿意作证,那是因为我们学到了布施胜于占取,自由胜于收藏,超越胜于厮守,生命道义胜于世俗的华居。想必你了解,婚姻只是情爱之海的一叶方舟,如果我们愿意乘桴浮于海,何必贪恋短暂的晴朗——要纵浪就纵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坐庄?
我们还要一座壳吗?让壳内众所皆知的游戏规则逐渐吞噬我们的章法。以我不靖的个性,难以避免对你层层剥夺;以你根深柢固的男系角色,终究会逐步对我干涉。原宥我深沉的悲观,婚姻也有雄壮的大义,但不适合你我——我们喜于实验,易于推翻,遂有不断地、不断地裂帛。
[##]
我情愿把这城市当成无人的旷野,那一夜,我爬上大厦广场的花台,你一把攫住,将我驼在肩上,哼着歌儿,凛凛然走过两条街;被击溃之后如果有内伤,那内伤也带着目中无人的酣畅。
在借来的短暂时空里,我们散坐于城市中最凌乱的角落,脱鞋盘坐,抽莫名其妙的烟,喝冷言热语的啤酒,我将烟灰弹入你的鞋里,问:
“唉,说说看,嫁给你有什么好处?”
你提鞋,将灰烬敲出,说:“一日三顿饭,两件花衣裳,一把零用钱。”
我又把烟灰弹进去:“废话,谁稀罕这些?”
你捏着我的颈子:“——再弹一次看看!”
我喝口酒,又把烟灰弹进去。
4
我随手抽了把单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无声的月夜
只有鸽子簌簌地飞起
你怎么来了?
明明将你锁在梦土上,经书日月、粉黛春秋,还允许你闲来写诗,你却飞越关岭,趁着行岁未晚,到我面前说:“半生漂泊,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我只能说:“也好,坐坐!”
关于你生命中的山盟与水誓,我都听说。在茶余饭后,你的身世竟令我思谋,什么样的人,才能与秋水换色,什么样的情,才能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我似乎看到年幼时的你,已然为自己想象海市蜃楼,你愿意成为执戟侍卫,为亘古仅存的一枚日,奉献你绚霞一般的初心。
那么,请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总有不断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笔,你终究不会辜负悲沉的宿命,击剑的人宁愿刎颈,不屑偷生。这次见你,虽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苇杭之之后,款款立命。你要日复日吐?,不吐?焉能归心。
把我当成你回不去的原乡,把我的挂念悬成九月九的茱萸,还有今年春末的大风大雨,这些都是你的。总有一日,我会打理包袱前去寻你,但你要答应,先将梦泽填平,再伐桂为柱,滚石奠基,并且不许回头望我,这样,我才能听到来世的第一声鸡啼。
你走的时候,留下一把锁匙,说万一你月迷津渡,我可以去开你书中的小屋。我把指环赠你,尽管流离散落,恒有一轮守护你的红日,等候于深夜的山头。
你说:“还要去庙里烧香,像凡夫凡妇。”
那日,我独自去碧山岩,为你拈香,却什么话都没说。
这就是了,季节的流转永不会终止,三世一心的兴观群怨正在排练,我却有点冷。也许应该去寻松针,有朝一日,或许要为自己修改征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
注:文中四段引诗,摘自张错《漂泊者》。
一九八七年五月联合报副刊
一九九六年六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