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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漂木》

◇ 叶 橹


  洛夫在年过古稀之后为华文诗坛献出的长诗《漂木》,不仅是他个人创作上的一个奇迹,也必将是中国新诗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未来的人们将如何评价它的地位,不是我们所能够预见的。但是作为同时代的人,我想把自己的阅读感受写下来。能否得到认同,已不是我所考虑的了,因为这只是一种个人的阅读和阐述的行为。
  下面就算是我的几点阅读心得吧。
  
  从放逐到漂泊
  
  洛夫把他写《漂木》的一个原因归结为“二度流放的孤独经验”,这自然是指他移居加拿大以后的心理体验。如果说洛夫的第一次流放具有被迫的性质的话,那么,这第二次的流放显然是一种自由选择的结果。所以,我更愿意把他的这种生活经历称之为从放逐到漂泊的一个过程。
  有关诗人的被放逐,我们可以从众多历史上诗人的遭遇信手拈来许多例子。从屈原到李白、苏轼,哪一个不被放逐过?这样的放逐,或出于政治原因,或基于诗人自身的个性,但是就诗人而言,这种放逐在构成其生命的悲剧性的同时,也无疑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他们的呕心沥血写下的诗篇。
  诗人的被放逐,就其身心而言,身体上所受的折磨固然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却是他们心理上所受到的深刻伤害。因为诗人敏感的良心无法容忍现实中的不公正现象,常常因愤世嫉俗而遭受种种非议乃至政治迫害。这些对于诗人来说,还只是一些能够看得见的现象,而真正在他们内心所造成的深刻影响的心态变化,却是一般人无法窥见的。《漂木》作为一部表现洛夫内心深刻的人生体验的长诗,其中自然会有许多或隐或显的艺术表现和传达。在第一章“漂木”中,我们可以观察和窥视到他的一些心路历程。
  人们一定会注意到他在诗前引录的屈原《哀郢》中的诗句:“去故乡而就远兮”,“哀故都以日远”,这些诗句无疑流露出他的一种远离故国的忧伤情怀。然而我们又不可以过分地把这种情怀理解成狭隘的“故土情结”。洛夫对故国的乡土之恋曾经在他的一些短诗中有很鲜明的表现,但是在《漂木》中,他对故国故土之恋虽然也有所涉及,但其中却包含了更多的反思和批判的精神。他曾经打算把这首诗定名为《漂灵》,后来由于考虑到意象的易于把握而定为《漂木》。一具漂泊的灵魂同一块漂流的木头相比,后者自然更易于认同,但是,这块木头也是有灵魂的。因此,我们才能够在“漂木”的灵视中窥见大千世界中形形色色的奇观异景。
  由于“木头”是一个具象,它虽有“灵视”却比抽象的“灵魂”更易于把捉和表现。所以,洛夫在以不无反讽意味的语气言及这“一块木头”时,总是在冷嘲中含有脉脉的温情与挚爱的热情。当它在“一排巨浪高高举起的惊惶中”时,我们似乎听到了遥远的历史回声激荡在它的心灵深处。而当它成为“玄学派的批判者”时,却又“不见得一直是绝望的木头/它坚持,它梦想/早日抵达另一个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可能的/叛逆”,于是我们看到了这绝不是“一块木头罢了”,而是有着强烈生命意识的社会的人。我们看到:
  
  它的血,奋力从
  焚烧的火焰中飞起
  它的信念可能来自
  十颗抗拗的钉子
  
  对生命的热情与执著成为这“一块木头”的基因,而仅仅从诗的意象表现手法看,在“血”与“焚烧”、“火焰”的关联上,“信念”同“十颗抗拗的钉子”所引发的联想上,无不显示出洛夫运用意象的技巧之老到与练达。
  也许正是基于对生命品质的关注,才造成了洛夫对生命存在本身的复杂多元的质地与色彩的包涵和容纳。反讽的语气不能掩盖他对“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为严肃”的思考,所以他对生命自身的审视表现出严厉甚至是酷烈的逼视。只有深刻地理解他这种对人的生命存在本质的把握,我们才能够窥视到在他的诗中,何以能够既不失严肃地探讨人生奥义,又能够挥洒自如地嬉笑怒骂以对待一切或丑陋鄙劣或美好高尚的人性现象。
  作为诗人的洛夫与作为具象的“漂木”,虽然是合二而一的形象,但是作为诗的意象的“漂木”,却总是沿着它自身的内在品质而流放漂泊的。诗中诸多有关漂木在海上漂流和遭遇的片断镜头的描述,乃至它的思绪感慨,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人海中颠沛流离的极尽情致的表现。诗中关于“形而上学的权威”与“漂来的木头”相遇的一幕,绝不是洛夫在“玩噱头”,而是隐含着他对人生与哲学一些深层次的思考的。许许多多困扰人们的空洞理论与伪科学,其实是起着麻痹和安抚麻木者的作用。而木头清醒着,所以它痛苦而无奈地漂泊流浪,无所归依而又不断寻找着精神家园。
  如果我们深入地品析诗中对所谓两岸文化与政治生态所作的种种描述,也许可以更深地进入这“一块木头”的内部的深层结构。它其实是深藏在诗人心底深处的一种挥之不去的对故国故土既爱又憎的矛盾情结。他热爱故国故土的山川秀色,一草一木,但他又憎恶那些过多地被强加和赋予的种种丑陋恶习,哪怕它打着许多冠冕堂皇的文化色彩和政治标志的旗号。我们甚至不无根据地认定,这或许是造成诗人自己主动选择二次流放的一种心理因素。
  诗人其实从本质上说是一个永远的精神流放者。因为他永远不会在精神上安于现状。一个已经在精神上安于现状的人不会产生强烈的写诗的欲望,更不可能创造出惊世骇俗的诗篇。洛夫之所在年过古稀之后依然能写出《漂木》,从根本上说是因为他在精神上还是一个流浪者和漂泊者。选择在哪里定居只是一种安顿肉身的方式,而在精神上他是处在不得安宁的状态之中的。历史上的屈原、李白、苏轼之被流放,或许都基于被迫,但也有另一种流放方式,如陶潜、阮籍、嵇康等。这后一种流放方式,虽不能说完全没有被迫的因素,但总的来说还是一种自我选择的因素起决定性作用。以此来观察洛夫的二次流放,我们或可豁然于心。
  我之所以选择“从放逐到漂泊”这个题目来解读《漂木》的第一章,正是想借此阐述洛夫思想和内心深处的一种矛盾情结,因为它不仅主导了洛夫的二次流放的行为,更重要的是,它也是促成《漂木》得以问世的一个基本动力。没有这一切,也就没有《漂木》。我们不妨再读一读下列诗行:
  或许,这就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漂泊/一根先验的木头/由此岸浮到彼岸/持续不断地搜寻那/铜质的/神性的声音/持续以雪水浇头/以极度清醒的/超越训诂学的方式/寻找一种只有自己可以听懂的语言/埋在心的最深处的/原乡
  一个人选择了以诗的方式进入生活,切入生命,便的的确确会产生许多令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更会有许多“只有自己可以听懂的语言”而令有的人大呼“不懂”的诗句。
  其实,诗人写诗,如果不是出于急功近利的目的,应该是一种对内心和精神状态的自省和审视。它一方面是坦率和真诚的表达,另一方面则是在精神向度上的追寻。洛夫在“漂木”一章中所做到的和达到的,正是一个诗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行为。他未尝不知道精神追寻最终是没有结果的,灵魂的居无定所肯定是诗人无奈的宿命。然而,他重视的恰恰是这种追寻的过程,是对灵魂的居无定所的一种淋漓尽致的表现和表达。所以他在这一章以如下诗句作为结尾:
  
  如是我闻
  木头说,确曾离开过
  走得很远
  现又回到这个旧的磁场
  院子里满地的白雪
  依然无人打扫
  
  面对这样一幅苍荡凄清的画面,你不能不对生命的艰辛与悲怆从内心升起一种诗意的向往,因为它虽然不那么令人兴奋鼓舞,却实在具有非常吸引人的魅力。所以尽管生命艰辛而悲怆,但仍然是值得为之奋力拼搏的。
  从放逐到漂泊,这便是诗人的宿命。不必拒绝,不必哀伤,拥有它便是生命的价值所在。
  
  生命之轻或重
  
  在第二章“鲑,垂死的逼视”中,洛夫似乎是在借题发挥着他对生命的一次冷峻而严肃的逼视。如果说四十年前的《石室之死亡》是洛夫这种生命的逼视的一个序曲的话,这一次他在《漂木》中的“鲑,死亡的逼视”一章中,则是更为全面也更为淋漓尽致地表达和表现了他的生命观念。从“确知有一个死者在我内心”之后,洛夫作为生者和存在者的双重身份便使其陷入深度的灵魂冲突。一方面是生者对于生命的自在性和终将消失的认同,使他对生命是既依恋又坦然对待的;另一方面,作为存在者的人,他又不能不思考和追求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不能不逼视生命中的种种或伟大崇高或卑微猥琐的难以回避的现象。于是他审视自身,他逼近生存着的现实世界,他甚至不惜在“鲑”这样一种生存形态及其生命过程中获得启示和启迪,来一次淋漓尽致的“借题发挥”,以表现和寄托他对种种生命现象的了悟和感慨。
  对于作为存在者的人,其生命的形式始终是一个困扰着历来的智者的问题。作为自然人,其生命的所谓意义和价值,同其他的生物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它们同样经历从诞生到死亡的过程。可是作为一个有自觉意识的存在者,他的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便因赋予了“思想”和“社会影响”而具有了评价的蕴涵。这也正是古今中外一切智者为之困扰终生的“千古之谜”,他们总是试图为此求得一个终极答案,而实际上却是可求而不可得的。人们能够得到的惟一可以安慰的答案只能是,所有的意义和价值只能体现在这种探求追索的过程之中。我想洛夫正是基于这种观念才以“……我们不能放弃怀疑”这样一句以省略号为发端的诗句作为开篇的。其意蕴在于,此前的许多探求追索被省略掉了,由此开始的探求不是横空出世或推倒重来,而是一种历史的沿袭和延续。
  把“怀疑”作为生命思考的发端,正是洛夫在其毕生创作和追求的一个基点。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从对生命自身的怀疑才开始了漫长的数十年的诗歌创作之路的。怀疑并不是虚无和一无所是,而是在审视和逼视那些生命中或重或轻的事物。怀疑论既不是“满嘴的泡沫”,也不是“把不穿裤子当做议论的主题”,它是我们生命途程中的智慧之光的闪烁。所以即使到达“生命周期的终点”,“我们从不追问/装在骨灰瓮里粉状的东西/是变质的碳水化合物/或是涅?”。人的生命追求的过程,其意义和价值,从根本上来说并非能够依自身的主观愿望而衡定的。大善大恶,大忠大奸,往往因不同的价值标准和社会认同而截然相反。而作为诗人洛夫,他着重要表达和表现的生命价值观,是一种主体的多视角的透视和逼视。他只关注人在生存过程中曾经为之烦心动情,为之惊魂动魄的那些事情。为此,在他意象化的诗笔行文中,无论是伟大高尚或卑微猥琐,并没有截然隔绝的分界。因为,“生命,充其量/不过是一堆曾经铿锵有声过的/破铜烂铁/但锈里面的坚持仍在/尊严仍在/猛敲之下仍能火花四射/而尊严的隔壁,是/悲凉/再过去一点,是/无奈”。这就是洛夫在其数十年生活经历中对人生况味的悉心体验。凭着这种对人生况味的悉心体验,才造就了他诗行中那些生动活泼气象斑斓呼之欲出的意象群。对于生命中那些轻如泡沫和云烟的现象,对于追求中那些重如钢铁和骨骼或磷质的事物,洛夫自有其春秋笔法的褒贬,但他绝不以牧师般的教示出现。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和叙述者,读者读他的诗,如夏日饮冰,冬季围炉,冷暖自知。在他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是非善恶和真假美丑,无需说教而黑白分明。即使是那些中性或模糊的事物,也是因其存在的合法与合理而让人认同和首肯的。
  从生命的如泡沫或云烟的轻浮,到似钢铁骨骼或磷质般的沉重和闪烁,洛夫都心明如镜地加以表现和传达。他是在对生命的过程存有宽容和神性的观照中抵达一种禅的了悟和佛的包容的境界的。对于个体生命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或“一粒砂”的认同,并不仅仅是一种对生命的卑微或无奈的认同。它同时也是一种在宇宙时空的高度和广度俯视人类生命现象的思绪遨游。惟其如此,他才能够以一种非常豁达的心态看待生命现象中那些既令人倍受激励和鼓舞又颇感困惑和无奈的事实。所谓“肉身化了/还有骨骼/骨骼化了/还有磷质/磷质化了/还有一朵幽幽的不灭之光”,较之于“我们不怕暴尸/佛祖喂虎/我们喂鹰/同样能享受冷酷的快乐/鹰的食欲/成全了我们高层次的理想”。固然是生命形态中崇高与无奈的不同表现形式,但其中蕴藏着的种种玄机,却是需加细细品味方能领悟的。
  人既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不为维护生存而坚持某种理想和信念,甚至为此而牺牲个人的生命。即使如此,当你把生命奉献给“鹰的食欲”时,那享受到的“冷酷的快乐”,对于“高层次的理想”而言,岂不是一种无奈的冷嘲与反讽吗?生命如斯,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也许一部人类生存发展的历史,就是这样一种弱肉强食的过程史。它所演绎的或悲壮或惨淡的人间悲喜剧,是不能够简单地用肯定或否定一言以蔽之的。所以洛夫在对待生命中一切或轻或重的事物时,除了默认这种事实的存在而外,便只能以超然物外的姿态实行灵魂的抚慰了。个体生命其实是无法循环的,人体一旦灰飞烟灭之后,只能是一种空茫虚无的境界。然而诗人可以用想象和幻梦来填补这种空茫和虚无。在那里,“我们载浮/载沉”,“我们等待蜕变成为蜉蝣”,成为“单细胞/富于蛋白质/此外就别无含意了”,这是“一种令人惊悚的/而又那么自然的/不存在”。本来已经是一种“自然的不存在”了,然而诗人却又不那么甘心于这一残酷的事实,只能把想象和幻梦寄托在“把腐败的肉身/一丝丝分配给每一个子女”,而我们呢?“我们需要一些盐,一些铁/一堆熊熊的火/我们抵达,然后停顿/然后被时间释放”。也许正是凭着这种想象与幻梦,人类才能够生生不息地沿袭并发展,而洛夫也在他诗意的想象与幻梦中安顿了自己的肉身,抚慰那遍体鳞伤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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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是无法拒绝怀疑和思考的。这种怀疑和思考不会导致人对自身生命的彻底否定。尽管生命中有许多轻如泡沫云烟的东西,但它也同时铸就了钢铁骨骼之类的沉重之物,积淀了磷火的闪闪发光的物质。这就是人类历史长河中泥沙俱下而又大浪淘沙直奔大海的雄奇壮丽的生命景观。不是怀有这样的信念,诗人又何须为之而呕心沥血呢?
  让我们都学会珍惜生命,尊重生命,不管是它的轻或重,都是不可加以弃之如敝屣的。
  洛夫在附录于这一章之后的《伟大的流浪者》一文中,对“鲑鱼生态小史”所作的介绍和阐释,可以看成是他某种程度上的夫子自道的心态吧。鲑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归原产地,雌鲑拼死排卵,雄鲑则围住射精。完成了这种传宗接代的壮举之后,它们便安详地死亡。这种生命过程极为壮观而耐人寻味的现象,或许正是洛夫作为漂泊者而受到启悟并激发其写成《漂木》的动因之一。而作为漂泊者的洛夫,他对生命的归宿所作的理想安排,也许就是把他对生命的感悟和追求,用诗的形式凝固下来,成为滋养后世子孙的精神养料。由此我们也可以相信,《漂木》将会成为这样的诗歌文本。
  
  漂泊者的遗言
  
  “浮瓶中的书札”一章含“致母亲”、“致诗人”、“致时间”、“致诸神”等书札。我更愿意把它们看成是洛夫作为一个漂泊者把他的灵魂对世界所作的袒露,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打算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份遗言。
  “致母亲”是洛夫以赤子之心献给母爱的颂歌与哀歌。它不同于艾青笔下的“大堰河”。虽然在命运的不幸和品格的善良上二者有着共同性,但是艾青着力于叙述而洛夫关注的是审视。这固然与两人的表现方法之不同有关,但仍存在着时代所赋予的观念上的差异。洛夫对母亲的一腔赤子情怀,既是情动于衷的怀念,也是愧疚中无法弥补的遗憾。对于既逝的亡母,因一水之隔而产生的虽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距离,洛夫只能在远处眺望并悲泣。那些基于真实生活细节的回忆,那些因距离而陌生的揣测和想象,无一不寄托着他的深情与懊恼。如果单纯地从母子情深的角度来欣赏“致母亲”,或许不失为情深意挚而优美的抒情诗。然而仅仅这样来解读它,未必评价准确得当。
  “致母亲”并不是单纯的怀念母爱的诗。这是由于洛夫在纯情中渗透着理性的审视目光,在更为宏阔的背景下关注生存和命运的缘故。生离死别是一个有如陈酒的浓香般的话题,但是如果落入俗套则会变成陈旧的霉味和矫情,已经无法激起人们的内心波澜。洛夫从对于死亡的“空”和“冷”的感受开始,半是叙述半是审视地回顾了他和母亲的生离和死别。“我完全能看见你/却永远走不进/你那空空的房间/隔着玻璃触及你,只感到/洪荒的冷/野蛮的冷/冷冷的时间/已把你我压缩成一束白发”。对母子间生命的联结与互动作了极为精辟的意象概括和表现。对于“空”和冷”的生命感受,不要以为就只是生命中令人丧气的部分。洛夫其实依然在寻求着空中之实,冷中之暖。那就是他对于生命延续过程中的回顾与前瞻。“我拥有的仅仅一瞬/而你已超越了子嗣与宗庙与族群”,“你说回家了,烟,水,与月光/与你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如此等等,在他看来,拥有生命的仅仅是一瞬,而死亡了的却可以达到永恒。人们不是追求永恒吗?这就是达到永恒的惟一途径。
  人的生命其实之所以内涵丰富,应该说完全是由智性化了的人所赋予的。生命的自然生长并走向死亡,本来是一件十分正常而合乎规律的事,可是人却要无端地去追求长生不老,希图延年益寿,这看起来无可非议,细想想其实可笑而荒谬。不妨反过来想想,如果人真的长生不老,世界将变得何等乏味而可怕。因为人的许多理想和追求,欲望与企盼,其实都是由于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死亡的不可避免才激发起来生长起来的。所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建功立业等等,如果不是意识到死亡的存在,会产生和形成那么丰富复杂的人生戏剧吗?人生本无意义而人却要给它制造意义,这不但成为人生价值判断和社会进步的基本动力,而且也是人类社会得以延续发展的根本原因。所以洛夫在抒发他对母亲的深情的同时,又是颇为达观地看死亡这一严酷的事实的,所以他诗中呈现的悲伤和悲凉的气氛,依然保留着人的生命的体温,时时对生者给以温馨的抚慰。
  随着对母亲那一连串的“在……猫着”的想象和叙述,人们不得不产生了某种联想,洛夫是不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实行了概念的偷换?他所想象和叙述的,还仅仅是他的生身母亲吗?这是一个应该由读者来回答的问题了。
  作为诗人的洛夫,“致诗人”或许可以看成是他对同行们的寄语,也包含着他对诗人的这一身份的理解、认同与期待。
  把诗人定位于孤独的漂泊者、孤绝的吟唱者,或许是洛夫对自身生命的一种剖视。诗人仰天长啸,抚地恸哭,集智者与疯子的身份于一身,才有了古今中外如许众多的诗人那些惊世骇俗的诗歌产生。无论人们对诗人是尊崇、鄙视抑或嘲讽调侃,就诗人本身而言,他似乎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也似乎只有如此,诗人才能成就了自身的理想和追求。在洛夫笔下出现的那些诗人们形单影只的远离世俗的言行,既是他们真实的写照,又充斥着历史对他们的误解和嘲弄。
  从古到今,无论中外,鲜有诗人能够在艺术成就与高官厚禄两者之间同时拥有,这似乎注定了诗人命运的不幸。诗人当然不是起源于世俗之外的“神”或“佛”,但是他必须在思想上和艺术上树立一种超越者的王者风范。这并不是说诗人作为世俗凡人的身份应予“特殊化”,如鲁迅所嘲讽过的在莎士比亚面前吃别人奉献的奶油面包之类。而是指诗人在进入他创作高峰体验时所能够抵达的境界。在常人看来,苏轼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或许只不过是酸葡萄式的阿Q精神罢了。但诗人对此是不予理睬的。他如果真的产生了这种世俗的念头,诗笔下将不可能流出那些千古留传的诗句。“目光”何曾能够将石壁“凿成两道血槽”,但洛夫认为可以,所以他欣然命笔,视之如有神助。这就是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入于佳境时难以自抑的高峰体验造就的奇迹。
  深知诗人创作甘苦的洛夫,在回顾古今中外诗人的种种创作逸闻佳事时,正是从灵魂深处对他们作了透彻的逼视的。所以他绝不把诗人的灵魂描述成不沾人间烟火的洁璧无瑕。他甚至不惜以某种调侃的意味阐述一些大诗人的“精神分裂症”。所以“波特莱尔的梦有时高过埃菲尔铁塔/有时又低过/巴黎的阴沟”,而“李白从河里捞起的/只是一件褪了色的亵衣/用力拧干,最后/拧出了一小杯月光”,这些诗行所触及的,往往是一些道学家们有意回避和掩盖的现象。然而殊不知,欺骗只能对付愚昧和无知,却从来无法解释复杂万端的灵魂现象。
  灵魂的安顿和抚慰,不可能一蹴而就,更不可能一劳永逸。因为从根本上说,诗人是一个现实的生存者,他所面对的是日益复杂的生存状态。任何试图把诗人的艺术触角引向既定限阈的做法和企图都是徒劳的。洛夫所笔涉的种种诗或非诗的问题,只能从人类前行的进程中来一一认识,所以他对此保持十分清醒的头脑。不管人们是否认同他的“结论”,我以为是值得深思和辨析的:
  
  诗人没有历史
  只有生存,以及
  生存的荒谬
  偶尔追求
  坏女人那样的堕落
  其专注
  亦如追求永恒
  
  只要不是有意扭曲或“无限上纲”,他的这一思考和判断,人们不妨深长思之。
  与时间对话,犹如在空茫中的呼喊啸叫,呼喊啸叫者声嘶力竭而空茫依然故我不予置理。洛夫在“致时间”中调动了那么多的具象意象,以五十二节长达二百六十行的篇幅来抒发其作为存在者的心声。而时间只是默默地潜行,它以无声无息的耐心和毅力消磨着吞噬着人的生命。可以这样说,在时间面前,人永远是失败者。“对话”云云,其实是一宗不公平的交易。然而并不能因此就否定这种对话的存在价值。人虽然无法战胜时间,但却以自身的存在体现了时间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时间又是依附于人而得以实现其存在的内蕴的。如果没有了人的历史,时间又何从以一种观念而被具象和象喻呢?逝水流年,一步一个脚印,诗意的喻象使时间得以藏身其间,并且由此而显现其价值。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不也正是以物化的方式来体现其价值的吗?
  洛夫之所以要同时间对话,是因为他在时间身上看到了众多的人间悲喜剧。时间的存在因不同的空间而呈现迥异的形态,这正是洛夫为之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原因。它可以是水滴,是灰尘,是脚印,是死亡,是“手表停在世界大战前的一刻”,如此等等。之所以在如此众多的事物中打上时间的烙印,其实正是一种既刻骨铭心又万般无奈的心态表现。对于时间这一主宰一切事物变化的冥冥中的“神灵”,洛夫不能不表现出他的臣服而又反叛的心态:
  
  我恍然大悟
  我欲抵达的,因时间之趑趄而
  不能及时抵达
  有时因远离自己
  根本不欲抵达
  
  其时是受了时间的作弄和阻碍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不能及时抵达”和“不欲抵达”,只不过是一枚银币的两面,在本质上并无区别的。从根本上说,“我们追自己的影子/时间默默中/视世界缓缓地坠落”,如此而已。
  正是基于对自身在时间之流中不断被改变的“自我”的命运沧桑感,他一方面听到了“从时间的嘴里哼出的/一首失声天涯的歌”,另一方面绝不轻易地放弃作为存在者的人的尊严:
  
  我从来不奢望自己的影子重于烟
  可是有时只有在烟中才能看到赤裸的自己神的话语如风中的火焰,一闪
  而灭,生命与之俱寂
  我终于感觉到身为一粒寒灰的尊严
  
  这也许正是作为存在者的人在与时间对话中所产生的万般无奈的心态,以及与此同时而激起的神圣的尊严。为了这种尊严,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仍然是十分值得的。
  也许在洛夫与时间对话的种种陈述中,难免会有一些自相矛盾的情绪和话语,而这,正是作为人的存在而难以避免的思想矛盾。世界正是在这种人类难以避免的矛盾和困惑中不断前行的。与时间对话,说到底,最终只能是听它“躲进我的骨头里继续滴答,滴答……”除此而外,又能如何呢?
  在“致诸神”一札中,洛夫对神的“无所不在,但又不在任何地方”的观念表现了诗意的理解。世界秩序如此纷扰而神无能为力,这似乎是对神的存在的怀疑。但是在几乎所有或高尚或卑劣的现象和事物中,他又似乎无所不在地看到了神的身影藏匿其间。
  无论是无神论或泛神论,神只藏身在人的心灵深处。心中无神,神便不存在;心中有神,则神无处不在。追究有神或无神,其实是一个现世中人无法求解的问题。那么,洛夫为什么要把心中的话语诉诸神呢?我以为这正是在诗人心中困扰他一生的信仰问题。
  信仰是一个人一生中无法回避的人生追问。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人总会寻求一种信仰来支持自己的言行。失却信仰自然是人生的悲剧。但是应该区别的是,失却信仰同没有信仰是不同的。没有信仰的人是连悲剧也不够资格谈论的。失却信仰大抵是原先有所信仰而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改变了信仰。因此才有矛盾,有痛苦,有激烈的思想上的交锋。诗人的一生往往因感情思绪的复杂而矛盾丛生,所以他特别地痛苦,特别地表现出无奈的挣扎与叛逆。也许我不能妄谈洛夫曾经信仰过什么,后来又如何否定了原先所信仰的之类的问题。但是从他自觉自愿地第二次放逐自己,以及他在《石室之死亡》中所表现的对生命存在的种种思考,不难看出他之为思所困的精神状态。如果说《石室之死亡》因隐藏而晦涩的话,这一次在《漂木》中他已经是够直露够坦率的了。有的人往往以此为据说他是“回归传统”了,其实是极大的误解与误读。仅仅从“致诸神”的思路和情绪宣泄中,我们也不难看到一个具有叛逆思维方式的洛夫仍然栩栩如生地穿行其间。
  洛夫的“致诸神”,与其说是对诸神发言,不如说是他对人生的种种经历与内心体验的一次袒露。除了那些数不清道不明的现象和事物之外,当他终于“发现”“我的神通和狂妄都不输于你”时,我们也同时发现,原来在洛夫眼中的神,以及他所创造的世界,其实不过是一个“草率的七天,粗俗的世界/你的每项工程都留有不少缺陷”。不是说上帝是完美的吗?为什么他所创造的世界却如此地不完美呢?难怪他要以十分调侃的语调嘲弄上帝这位尊神了。“我不必从书本中找到信仰/不必从读经,祈祷,声泪俱下中/找到爱/你看他们那张嘴/满口假牙的嘴/福马林气味很浓的嘴”,真所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们能指望从那些牧师们的说教中听到什么发自内心的真实话语吗?所以需要救赎的不仅是自轻自贱的“我”和“我许多待救的朋友/以及刍狗的/刍狗”,首先恐怕还是那些自命为在传播信仰的牧师和卫道者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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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在自己心中,所以能够救赎自己的,不是“诸神”而是自己。扩而言之,致诸神也就是致最广大的人民群众,他们一旦能够救赎自己,这世界也许将变得美好起来。这可能只是我的发挥,与洛夫的命意无关。
  
  废墟的意义
  
  我低头向自己内部的深处窥探
  果然是那预期的样子
  片瓦无存
  只见远处一只土拨鼠踮起后脚
  向一片废墟
  致敬
  
  以这样一幅画面来作为“向废墟致敬”一章的“开场白”,无疑寄托着洛夫对自己精神历程和心灵体验的回顾和审视。作为一位年逾古稀且从上一世纪跨越了世纪之门的诗人与智者,洛夫的生活经历和思想变化的过程,自然会有许多沧桑之感隐藏在他的心灵深处。命运的无常无奈,或许是他对人生世态所作出的最为精辟的概括和总结。作为存在者之思,它具有宿命的意味。它也许不是对一切人的命运所作的准确概括和总结,但却似乎是对痛苦的思想者的命运的准确概括和总结。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想不为客观情势所左右而一意孤行,几乎是不可能的。洛夫从被放逐到选择了二次放逐漂泊异国,在肉身的安顿上固然只是一种形态上的变迁,但他的精神上处于漂泊者的孤独感,无疑会深深地埋藏在心灵深处。这种远离家国而又“胡不归”的生存状态,注定了他灵魂的不安与动荡。整部《漂木》是这种不安与动荡的产物,而“向废墟致敬”一章,则深深地透露出他在不断地建构与解构中的痛苦思想历程。
  放逐与漂泊都不是洛夫心甘情愿的选择,但他却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因为他的“喃喃自语言不及义”,因为他的诗,“在冷雨中浸泡得太久”。
  这种“言不及义”和“在冷雨中”的感受,并不是洛夫的纯个人感受。扩而言之,它是一切与生存环境不协调的诗人的感受。我们曾经在古今中外的许多诗人身上看到了类似命运的不同方式的重复。这也许就是一切真正意义上的诗人的宿命。
  叛逆性的思维方式,对命运的不公有着天然的反抗和抵拒的心态,对现存秩序的不满和批判的精神,构成了一切不合时宜的诗人的精神世界。正像苏轼的丫环说他是“一肚皮不入时宜”一样,洛夫或许有着同样的命运。我们已经在他的诗行中读出了许多对民族痼疾的审视与批判的箴言警句,而且我们也同时读到了他审视与批判自身的调侃和讽谕的谐言笑语。他是在不断的拆散中试图重建自己的精神殿堂,只是在屡屡的重建与解构中,他似乎无法寻找到一种坚如磐石的精神支柱。因此,他只能把自己的一生在精神上的求索之路视为一次远行的跋涉过程,他的诗,只不过是这种精神跋涉的记录而已。
  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他不想一言定乾坤,他只把自己的一切梦想与追求作为一种历史的陈述遗留下来:
  
  历史中的雨天总有几尾鱼跌下来
  遍体鳞伤,所幸刚好掉在
  那面蛛网上
  
  一个虚悬的梦。蜘蛛一觉醒来
  只闻到满屋子的鱼腥味
  历史的碎骨头散落一地
  
  人们也不妨从他的诗里细细地检索一番,以辨析和解剖那些“历史的碎骨头”中所涵蕴着的是一些什么性质的元素和基因。
  精神的匮乏固然使一个民族难以站立起来而患上瘫软病,而过多的物质欲和脂肪膨胀,同样使它因臃肿而行动蹒跚。在洛夫那些或明朗或闪烁的诗行中,我们看到的是他对这个世界忧心如焚的审视和思考。当现实在精神匮乏与精神臃肿的并发症中踯躅前行时,诗人却因为被无数次的解构而饱受精神的折磨:“你们习惯用千百种方式塑造我/锯我成块状/钉我成方形”,尽管如此,一个“真实的我/隐匿在飞扬的木屑中”。经历了这种分析和解构之后,无所不在的隐匿似乎成为他的灵魂的安居的方式。然而,灵魂果然从此能够定居下来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飞扬的木屑”依然漂浮不定。物质形态的变化从来没有使它在根本上脱离化学变化的过程。木屑即使消失,它仍以另一种物质方式存在,因为物质是不灭的,存在的仍然是变化的过程。
  “废墟”这一意象之所以被洛夫深深地刻印于脑际并使其成为具有永恒性质的凝固结构,是因为他从这个世界的不断建构中,看出了作为物质形态和精神形态的“废墟”,其实是人类社会不断发展和进步所创造出来的奇迹。所以他才真心诚意地要向它“致敬”。不管人们愿不愿意或是否承认废墟的意义乃至价值,它的存在却是无法拒绝的。当洛夫在一连串的正义或非正义的事实交相辉映的斑斓现实世界中发出声声“致敬”时,我们其实是看到了他对这个现实世界的并非虚无和绝望的心态。他虽然在许多虚无和绝望的事实形态中看了“无”的空茫,但却从这些“无”中透视了“有”的丰富与多彩。诗人的许许多多玄思妙想,其实都是来源于他对生活的关爱,对现实的不满足和殷切企盼。正像对死亡的关注其实是源于对生存的热爱一样,“向废墟致敬”正是由于它在人类历史进程中曾经创造过的辉煌。就洛夫个人而言,“片瓦无存”只是他“掏空”之后的一种内心感受,这“空”的后面其实是有着非常复杂丰富的“实”的。关于自己的人生和生存状态,他不仅无怨无悔,而且是深怀感恩的:
  
  我忍不住又要向废墟致敬
  向无答案寻求答案
  其实我来主要是为了感恩
  
  感谢给我时间,给我修短合度的一生
  且容我向蜉蝣,草履虫,牛粪虫以及一切卑微的
  与神性共存的生物致敬
  
  神性与人生共存,神性与一切生物共存,才造就了这个世界的博大与精深,也是它值得人们为之付出努力并令人依恋之所在。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人们也许会对洛夫的某些过于“透底”的观察与思考产生困惑和疑问,我想作为诗人的他,并不是要给世界一个否定的回答,而是要呈现他作为诗人的真诚赤裸的灵魂。他之所以不回避虚无,不拒绝现实世界中的种种令人丧气的现象的存在,是因为他敢于直面血淋淋的现实与人生,不想做一个将头脑埋藏在沙里的鸵鸟,更不愿意成为行尸走肉式的“空心人”。诗人的感情世界与精神内涵往往不易为一般人所理解,更是那些只注重物质实惠的“现实主义者”所无法进入的。对于洛夫思想上所呈现的复杂矛盾或颇具异端意味的言说,从诗的角度加以考察评说,完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正不必杞人忧天地以卫道者的姿态予以抵拒。我们所缺少的,也许正是这种对诗人的复杂精神世界的进入和理解。也许当我们能够坦然地面对这一切时,那些真正具备成为大诗人的条件的诗人,必将理直气壮地出现在我们的大地之上。
  面对无论是物质的或精神的“废墟”,我们理应向它们致敬,因为正是透过对这些废墟的观察和审视,我们才进一步认识和理解了它所蕴涵的丰富历史内容,以及对未来人们的睿智的启迪。在那些看似冷峻严酷的现象背后,我们亦将如洛夫一样,表现和表达一种坦然豁达的精神境界:
  
  我来
  主要是向时间致敬
  它使我自觉地存在自觉地消亡
  
  我很满意我井里滴水不剩的现状
  即使沦为废墟
  也不会颠覆我那温驯的梦
  
  一切有良知的正直的人们,你能不为此而感动并身体力行地为维护做人的尊严而乐此不疲吗?
  二00三年一月二十五日 完稿于扬州
  

解读《漂木》
目录

  • 幻象 / 瓦连京.拉斯普京 刘文飞
  • 幸福论 / 德米特里.亚历山大罗维奇.普里戈夫 郑体武
  • 谁之过 / 鲍里斯.里宾 张敏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