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年作家艾伟的创作中,短篇小说《水上的声音》算不上特别引人注目,但绝对是一篇读后让你难以释怀的作品。也许,那种很特别的声音仿佛已经越过河面,逸出文本,久久萦绕在你的耳畔,一种久违的感动开始撼动你的心房。记得教授作家曹文轩先生在最近的一篇访谈中曾指出,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是思想、审美和悲悯情怀的一种平衡。在读过艾伟的《水上的声音》之后,笔者对文学“三元”的平衡和创造及其在一部优秀作品所体现的艺术魅力更有了深刻而切实的体味。
短篇小说也许并不一定是最能体现作家功力的体裁,但一定是一种最能检验作者关乎艺术的敏感度和技巧的创新力方面才华的体裁。作者必须在有限的篇幅里营造一个故事(或氛围)以传达某种意味深长的意旨。这就要求在小说的诸多环节(如立意、背景、情节、意象、结构、语言等)上发挥出经济、精巧和出奇的效应。艾伟的这篇短篇小说的成功恰恰体现了作者在小说的诸多环节上能够另辟蹊径、独运匠心。
法国女作家萨洛特称:“在日常生活的表面下,往往隐藏着某种奇特的、激动人心的事物。……小说的任务正是要写出这种事物,寻根究底,搜索它最深隐的秘密。”①这篇小说并没有密实而曲折的故事情节,也没有浓描重绘的众多人物,有的只是一位临河枯坐的瞎子和一群顽皮疯闹的孩子,再还有便是从河面上飘过的奇异的天籁之声、孩子们好奇的询问以及瞎子低沉而苍老的独白……一切是那样的空灵简约和飘逸神秘。但透过这近乎无事的生活表象,作者将笔触探入并“击中时代深邃部位”,从而揭示出“真正的人类存在”②的秘密。
题目“水上的声音”向读者暗示了用以解读这篇小说的两个信息元素。其中的一个重要的信息元素即进入外部世界的途径和方式——“声音”。在这里,“声音”作为另一扇勘察外部世界的窗户是通过小说主人公“瞎子”为我们打开的。小说开篇即描写瞎子对声音的特殊敏感:
除了对着太阳有点光感外,这世界对他来说是暗的。但他的耳朵变得灵敏起来。他的耳朵能听到很远的声音,他感到他的耳朵到达哪里,那个地方就不再是暗的了。
本来,作为视觉感官残疾的瞎子在失去视觉后,听觉变得比正常人灵敏锐利,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但作者选择这种似乎是“残缺”的、“非常态”的感觉世界的方式作为自己的叙事视角是大有深意的。从此,外部世界便呈现出我们日常感知所无法体验到的另一幅“景观”:变幻成蝌蚪的太阳光圈、在水中自由飘摇的水草、像小鱼那样闪闪发光且从面孔和头发里拂过的夏风以及把空气挤出一条缝的圆形泥块在空气中所弹奏出的像箫那样的声音……这种带着灵异甚至魔幻色彩的感觉盛宴刷新了我们对世界平庸而麻木的印象。这便是作者用更新叙事视角的方式来体现的什克洛夫斯基所称的“陌生化”艺术效果。
如果这种特殊叙事视角的运用仅仅停留在对“陌生化”美学实践上,那还不是特别值得击节称道的。真正值得推崇和激赏的是,作者这种视觉的转换和更新由对自然形态世界的感觉上提升为对社会形态世界的认识上,由此构建了富含形而上意味的超越性小说主题。在瞎子的听觉世界里,继自由的风儿和活泼的鱼儿这些和谐之音之后出现的便是田头广播和泥块坠地这两种声音。刺耳的前者来自成人世界,粗野的后者来自儿童世界。它们打破了瞎子所沉浸的乌托邦世界里的静谧与和平。儿童世界本应是天真纯洁,即使顽皮也是无邪的天性使然。然而这里孩子的顽皮分明已经沾染了粗野和邪恶的气息。先是用泥块向瞎子投掷,然后把瞎子扔到河里作弄,再便是暴雨般的泥巴砸向在河里接受“专政”的两位体弱无助的老人。这些三尺小童身上表现出来的轻慢、仇恨和暴力倾向让人惊骇,令人恐怖。其实,这些儿童与其说是写实性的人物形象,还不如说是写意性的象征喻象。儿童身上的天真纯洁掺进了野蛮和暴力象征着人的理性和良知被遮蔽和扭曲而不自觉,而成为一种以本能形式呈现出的集体无意识状态。
那么是谁在儿童原本洁白的心灵之纸上添上了最肮脏最丑陋的一笔呢?作者没有直接回答。但我们可以从与“儿童”联袂出现的“广播”这一声音意象寻绎到解读这一问题的线索。前部分田间广播的场景和后面部分作为阶级异己分子的瞎子、友灿遭民兵揪斗的情节都点明了小说的社会政治背景。那是我们这个民族曾经历过的如“文革”那样的疯狂岁月,即偏执的政治话语主宰一切、癫狂的革命行动横扫一切的年代。但作者并没有把着力点放在对那场浩劫的正面表现上,而是通过“梅毒”和“广播”这两个意象词来揭示那个文化专制时代是如何垄断对历史的解释权和控制对话语的传播权这一存在本相。“梅毒”是作者精心挑选的一个意象词,它包含着对被取代的那个时代和被战胜的那个阶级的历史判断和道德判断。这种判断既成为现行政治威权的合法性基础,也成为村民和孩子用以推断瞎子的“瞎”与“梅毒”之间因果联系所隐含的逻辑背景。饶有意味的是,村民对“梅毒”这个词所持的暧昧态度:
暧昧就是这个词的表情。他听到大人们讲起这个词的时候,一脸的诡秘和向往,眼睛都放射出光芒,好像这个词有电,把他们的身体激活了。
既诅咒又艳羡。这种态度正好泄露了话语所具有的对欲望的生产、选择和控制的隐秘功能:艳羡的态度表明了,处于物质和欲望高度匮乏时代的村民,对瞎子这样的地主所曾拥有的富裕(可以轻松拥有财富)和自由(可以自由支配性欲)持有强烈的羡慕和向往,这种羡慕和向往不可能被灌输的政治话语所消灭,只能被驱逐到潜意识中;诅咒的态度则表明,政治话语通过“腐朽”“丑恶”“堕落”这样的历史判断和道德涂抹作为中介,成功地将村民潜意识中强大的艳羡欲望以扭曲的形式转换为同样强大的嫉恨能量,从而完成了专政暴力所需要的自发性的群众心理基础。而“广播”则是控制对话语的传播权的另一意象词。在没有任何异端思想话语可能生存的前提下(惟一能看到的是《红岩》《毛泽东选集》和基本宣传小册子),话语的载体和传播的媒介便成为控制人们意识的绝对有效的工具权力。这种有效性在“爷爷——村民(民兵)——儿童”以及“思想的强制输入(田间的广播)——暴力的自发输出(儿童的泥块)”这样的链式反应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这里,知识与权力的共生关系正如福柯所指出的那样,“权力的行使不断地创造知识,反过来,知识也带来了权力”③。
然而这种政治话语统制的有效性并非牢不可破,人们的理性良知和主体意识也没有丧失殆尽。小说中,那个爱发问的孩子(他一直为梅毒这个词而伤透脑筋)其实就是自我从迷失走向复苏的希望。小孩先是问大人(村民和爷爷)。但当他意识到“大人们不会告诉你这世上的秘密”时,他又问书本(尽管是仅有的“毛选”)。但当书本留下难以解释的空白仍然不能满足他的求知欲时,他又直接叩问这个世界(问大人、查字典和验瞎子)。尽管这种叩问还不足以对整个世界提出质疑,但貌似天衣无缝的世界在孩子稚嫩的“我思”面前开始暴露出矛盾和裂隙,比如有关瞎子的传说与传说之间、传说与事实之间存在着相互的抵触与矛盾:地主身份和穷光蛋的结局,玩过很多女人的说法与养了一大帮乞丐的传闻,得了梅毒要脱落毛发的推断与头发体毛毫发无伤的事实。最后,在孩子好奇的期待中,瞎子讲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奇异故事,一个瞎子所以变瞎的神秘真相。
在这里我们注意到作者除了借用了瞎子身份所生成的特殊叙事视角,还借用了儿童身份所生成的童年视角。童年视角是艾伟小说中一个相当显目的特征。这与其说是童年的经验在作者的记忆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迹,还不如说是采用时间上的返回视角兼空间上的下沉视角更符合作者的叙事策略。“回复童年”(波特莱尔语)所唤醒的那种天赋在更新叙事策略的同时也改写了对世界的认知。童年视角的运用意味着叙事由现在时返回过去时从而获得隐含的历史纵深感,童年尖锐敏感的直觉体验让作者可借神话寓言的叙事直陈人类的生存境遇,并对成人日趋规整僵硬的话语世界产生解构效应。 [##]
瞎子的真相似乎是有了,但是真相的表述中间似乎仍存有悬而未决的疑问。比如,瞎子是因赌咒应验而瞎?还是大病一场而瞎?抑或是心情变得越来越差而瞎的呢?再比如,十恶不赦、为富不仁的脸谱化地主固然不足信,然而一心行善、广施博爱的圣徒式的地主难道就没有刻意美化之嫌?如果用纯粹的现实主义文学标准去衡量这样的情节和形象,的确有明显的漏洞和缺陷。但作家这里追求的却是超越于表象现实之上的更高真实,即形而上意义上的真实。也就是说,作者笔下的背景、情节和人物已经逸出了写实的范畴进入象征的领域:背景被抽象化,情节被寓言化,人物被符号化。比如,小说中出现了批斗、毛选这样的背景碎片和背景元素,但并未能形成具体完整的背景画面。这种高度抽象化的背景不仅指向“文革”这样曾经经历过的极左政治社会背景,也指涉一切文化专制和话语暴政的时代。再比如,开头部分瞎子用“听”代替“看”来感知周围的世界这一细节,是一种寓言化的表达,寄托着相当深刻的寓意:人们对周围世界的认识受到某种遮蔽而不能准确看清现实的本相,这种遮蔽来源于自我的迷失、思维的惰性和偏见的宰制。可悲的是,人们往往对此习焉不察,麻木不仁且沾沾自喜。要明察世事、接近真理必须要“去蔽”,即祛除蒙昧,找回自我。这需要摆脱板结化的思维惰性,打开通往现实的另一扇“窗户”。中间部分小孩竭力想弄清“梅毒”的含义实际上就是摆脱“梅毒”化了的专制话语的开始。
小说的结尾部分瞎子所讲的故事也有明显的寓言性。瞎子枯坐河边,“目”睹世象颓败,“阅”尽世事沧桑。娓娓道来的那个看上去不可信的故事其实既是他一生的总结,也是他对现实的评判和对情怀的寄托。由此导出了对“瞎”这篇小说“文眼”的画龙点睛之笔:
也许是我太伤心了,慢慢地,我的视力越来越差,最后我就看不清这世界了。我瞎了后,我的心却明亮了起来。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不是我瞎了,是世道瞎了。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并未写那些“居高临下地站在湖岸上”的听众的反应。这里实际上点明了瞎子内心深刻的隐忧和孤独,这是一个有着博大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的圣哲所具有的隐忧和孤独。“瞎”在这儿具有双重寓意:于“世道”,则指礼崩乐坏,大道不明;于“瞎子”,则本人心虽洞若观火,但奈何面对纷乱世象和堕落的人心,情何以堪,不如瞎眼而拒绝面对。读到这里我们难道还认为瞎子只是一个曾经行过善的普通地主吗?这分明就是寄托着作者理想、带着上帝印记的人间圣哲。作者没有按照现实主义逻辑来塑造他,就是便于将他符号化,从而提升到一个形而上的主题理念上去。
那么,瞎子心中的隐忧到底是什么呢?那就是“世道瞎了”。联系整篇小说,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这里的“瞎”是指,人性中的爱、良知和理性的迷失而代之以仇恨、欺骗和疯狂。儿童争先恐后对着瞎子砸泥巴、民兵将友灿腿上绑上石头掷到河里,只是因为好玩和无聊,他们的同情和恻隐哪里去了呢?即使瞎子对友灿相濡以沫的良善之举也不能撼动那些残忍而冷酷的铁石心肠。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瞎子的态度是悲悯的,而非悲观的。因为他明白,这个世界中的人们只是本性迷失而非本性丧失,而导致这种迷失的罪魁祸首是充斥着谎言和偏见的话语专制。
如果再回到小说的开头,回到小说题目提示我们的另一个信息元素——“水上”,我们将会领略到瞎子所“看”到的一切。在这里,“河上”虽是只给定了这篇小说一个似乎难以回旋的狭小空间,但同时也提供了我们赖以观照现实世界的一个特殊而恒定的立足点。水上是一个自然的世界,这个世界有嬉戏的锦鳞,有舒展的水草,有自由的夏风。一切适性而居、爱意盎然。爱与自由成为这个世界的主旋律。而岸上是一个人间的世界。本来人间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可曾几何时,人们远离了自然,远离了爱与自由,却被谎言与偏见风魔了本性。人性中的卑琐、残忍和愚顽借助偏执的政治话语的催化、孳生反而大行其道。在作者眼里,只有皈依自然,学习自然,回到“爱”与“自由”这一面对现实世界的恒定立足点上,生活在这个世间的人们和人们所生活的这个世间才能得到拯救,获得新生。作者把“悦耳”和“刺耳”这两个世界里的两种声音相互对照,表达的是一种热切而深沉的人文关怀。
①[法]娜·萨洛特. 怀疑的时代[A]. 20世纪世界小说理论经典(上)[C], 北京:华夏出版社, 1995.
②艾伟. 无限之路[J]. 当代作家评论, 2003.3.
③福柯. 关于监狱的对话[A]. 福柯集[C], 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 2003.
附:
水上的声音
□艾伟
他坐在湖边的草屋前。初夏的太阳已有点儿热力了,但他还是喜欢这样坐着晒太阳。在太阳下,他能见到一些光晕,一圈圈的,在他的眼前飘过。有时候这些光圈会变成蝌蚪,或别的虫子,各种各样的颜色都有,样子十分可爱。这时候,他的脸上会露出神秘的笑容。他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别这样在我面前飞来飞去的,当心我把你们抓住。”说完他的脸上会出现一脸孩子气的坏笑。
除了对着太阳有点光感外,这世界对他来说是暗的。但他的耳朵变得灵敏起来。他的耳朵能听到很远的声音,他感到他的耳朵到达哪里,那个地方就不再是暗的了。这会儿,他听到池塘里一些小鱼儿在游来游去。如果他愿意,他的耳朵只要捕获一条小鱼发出的声音,他就能跟随这条小鱼在湖里游来游去。湖里有一些水草,在水中飘摇,自由而舒展。小鱼儿在水草中撒欢儿。“你这个小家伙,当心被大鱼吃了。”他高兴地自语道。有一股风吹过来,风像小鱼那样闪闪发亮,从他的面孔和头发里拂过。他感到自己的头发此刻也像湖里的水草那样摇来摇去。他想象着有一条小鱼在他的头顶上游,他就假装捉小鱼,抓了一把头发。这一抓让他感到疼痛。他痛苦地说:“又让你们跑了。”风中有一些汗臭味和热烘烘的田头广播的味道。但这会儿很安静,田头广播还没播呢,他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嗅到了田头广播那种热烈的味道。
湖对面有一些声音。但那边离他太远了,他还是有点听不真切。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湖里面跳。好像是鱼儿的跳跃声。如果是鱼儿那一定是条大鱼,起码也得有几十斤重。可这湖里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大的鱼了。他怀疑是不是年纪大了,耳朵不行了。这让他有点心慌,如果耳朵也不行的话,世界就不存在了。那他就完全被黑暗包围了。这会儿,空气里传来清亮的声音。这种声音就像小鱼儿的声音一样让他喜欢。那是孩子们发出的欢快的声音。他看到他们的声音像鸟儿那样飞向他的耳朵。他们叽叽喳喳的,把他的耳朵都灌满啦。他想,他的耳朵应该没有问题的。
他的耳边飞过一些泥块。空气中飞翔的泥块因形状不同会发出不同的声音。他喜欢听那种圆形的泥块发出的声音,他看到圆形的泥块把空气挤出一条缝,然后空气就会吹奏出像箫那样的声音。有一些泥块会落到他的头上,他的头就会发出冬冬声,就像一面鼓被敲响了。他知道这些泥块来自哪里。它们总是和孩子们的声音一起到来,就好像孩子们如树叶那样缤纷坠落的声音里裹挟着一些泥块,就好像这些泥块是声音的共生体。为了不让更多的泥块击中他的脸,他用双手护住了自己的头。
“瞎子,你又在傻笑个什么呢?”
“我听到有东西在湖里面跳来跳去,我问你们,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孩子们刚从湖对面过来。他们知道在湖里跳来跳去的是什么东西。他们都大笑起来。孩子们想,这回,瞎子就是耳朵再好也猜不出那是什么了。孩子们说:
“是鱼,是大鱼。那冬冬跳的是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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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用夸张的口气说。说完又嘎嘎嘎嘎地笑起来。他们笑得都像弹簧一样。他看不见,但他知道他们上下振动的样子。
“我多年没见到这么大的鱼了,从前这湖里是有的,但现在很少见了。”
“瞎子,你又吹牛,你什么也看不到啊。”
孩子依旧在笑,但他们的笑声里有一种坏坏的东西。他知道孩子们想捉弄他了,他紧张起来。这时,孩子们把他抬了起来。他说,你们想干什么。孩子们说,你就是一条大鱼呀。说完孩子们就把他掷到了湖里。他不会游泳,他在湖里挣扎,他呛了几口水。他抓住湖岸边的滑滑的水草后,浮出水面喘了口气。但他每次抓住水草时,孩子们都用棍子把他捅开,他又呛了几口水。一直到他被弄得筋疲力尽,孩子们才放过他。当他从湖里爬到岸上时,孩子们的声音像林子里受惊的鸟儿那样散去了。
一个月前,一个孩子为梅毒这个词而伤透脑筋。这个词是从大人们的嘴里吐出来的。大人们在议论老头为什么会瞎这个问题,他们说他是因为梅毒才瞎的。孩子不知道梅毒是一种什么病,他可从来没听说过。但他感到这个词的暧昧的意味。暧昧就是这个词的表情。他听到大人们讲起这个词的时候,一脸的诡秘和向往,眼睛都放射出光芒,好像这个词有电,把他们的身体激活了。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呢?孩子觉得自己有责任弄清这个问题。在伙伴们中间,他是公认的知道很多东西的人,他不应该在这个问题上使大伙儿失望。不久以前,有人问他,什么是见红。这也是孩子们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当他告诉伙伴们,这是女性的一种生理现象时,他们张着嘴巴目瞪口呆的样子让他感到十分骄傲。
这段日子,孩子的感官突然变得灵敏起来,他总是竖着耳朵,接收着空气中令他感兴趣的信息。现在梅毒这个词使空气变得无比瑰丽,是那种幽暗的瑰丽。他感到空气中好像时刻存在这种致人失明的病毒。他的身体因此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孩子希望能在大人们的嘴中听到这个词的真相。
有一天,孩子实在憋不住了,他问爷爷关于梅毒的事。爷爷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板着脸说,问这个干什么?孩子说,他们说瞎子是因为得了梅毒才瞎的。爷爷愉快地骂了一句,这瞎子,他娘的就是喜欢女人。说完这句话后,爷爷再也不说什么了。孩子还想问下去,但爷爷像赶一只苍蝇一样把他赶走了。
现在孩子知道梅毒这个词是同女人联系在一起的了。这种联系让他好奇心空前强烈。他知道凡是同女人有关的事你不能指望大人。他只好把希望寄托于书本。总是这样,大人们不会告诉你这世上的秘密,但书本会。只要你有耐心,你总是可以从书本上找到你想知道的事。他开始翻他家仅有的几本书。他家除了两套《毛泽东选集》外,还有一本《红岩》和几本宣传小册子。其中的一套《毛泽东选集》还是他文艺演出时得的奖品呢。他在《毛泽东选集》的一条注释里找到了这样一句话:解放后,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我国消灭了卖淫、吸毒等资产阶级丑恶现象,还基本消灭了吸血虫病、梅毒、天花等疾病。梅毒两个字在一堆黑字中闪闪发光,把他的眼睛都刺痛了。他只得把眼睛睁大,好像惟此才能看得更真切。但这堆文字中没有关于梅毒的更进一步的解释。他把《毛泽东选集》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他还是没有弄清楚这梅毒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想,这一定是极为常见的疾病,一定是人人都知道的,否则毛主席他老人家肯定会解释清楚的。
最后他是在一本字典上才了解梅毒的。字典是他们的语文老师的。他翻这本字典时老师就在旁边,所以他显得有点鬼鬼祟祟,好像他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觉得让老师发现他对梅毒感兴趣是件不光彩的事。他虽然还不了解梅毒是什么,但他已经知道这可能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词。
在字典的五百七十八页,他终于找到了这个词。(梅毒:旧称“杨梅疮”。性病之一。犯病者其外生殖器部位会发生硬下疳,后全身皮肤发疹,严重的病人会导致头发及阴毛脱落,甚至失明。这种病在旧社会的嫖客、妓女身上常见,是万恶旧社会的产物。新中国这种病毒已经绝迹。)读到这样的句子,他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感到血液像蒸汽一样往上涌。
孩子把梅毒的事告诉伙伴们的时候,大伙儿正躺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孩子的眼前浮动着嫖客和妓女的虚幻影子。
有一个同伴问:“什么是妓女啊?”
孩子用一种懒洋洋的骄傲的口气说:“解放前,城里的街头有专门供男人玩的女人。她们就叫妓女。”这也是他从字典中查到的。
那个同伴又问:“女人怎么玩?”
孩子的脸红了,他感到这个问题说不清,他还感到那人他娘的是个笨蛋。他冷冷地说:“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另一个同伴内行地说:“我知道这事,瞎子从前玩过很多妓女。”
“真看不出来,瞎子这么老实的一个人也干这种事。”有人吐吐舌头,附和道。
那个同伴继续说:“听说这个人是傻的。别看他现在住在草屋里,从前他可是个地主。但这个人老是把东西送给那些要饭的,到后来他们家养了一大帮乞丐。到解放的时候,他差不多成了穷光蛋。他们说这个人疯了。”
翻字典的孩子老成地点点头,说:“这个我也听说过。”
有人提出疑问:“不是说得梅毒要脱毛的吗?可瞎子他是一头黑发。他眼睛都瞎了,但他的头发没脱落,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翻字典的孩子说:“也许他的头发是假的。不过,他的头发可以做假,但总不能装个假的?毛吧。”
孩子们打算去验证一下。从山坡到湖边没多少路。一会儿,他们就来到老头的草屋前。老头总是坐在草屋前晒太阳。他好像已经睡着了,头软弱地耷拉在胸口,他的脸上充满了笑意。也许他在梦中碰到了好多女人呢。
孩子们打算轻手轻脚地走到瞎子身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瞎子的裤子扒下来。向瞎子靠近时,他们还是有点担心,怕瞎子突然醒过来,吓他们一跳。瞎子的耳朵很灵敏的。但这次,瞎子真的睡得很死,孩子们剥他裤子他都不知道。当孩子们把裤子完全剥下来后,老头才像一条鱼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很突然的,就好像他刚才遭到了电击。革命群众有时候就是拿电去刺激那些四类分子的,四类分子被电击中时都是这种样子。孩子们发现瞎子的?毛根本没有脱落,瞎子的?毛很黑,长在那东西的上面,那东西一摇一摇的,很霸道的样子。孩子们都有点羡慕起瞎子的?毛了。一会儿,老头意识到自己赤裸着,就用手抚住了下身。
孩子们这会儿正站在离瞎子二百米远的地方。他们不想把裤子还给老头了。他们看到老头双手抚着自己裸露的下身,不停地打转。一会儿,老头的鼻子像狗那样嗅了嗅,才辨认出孩子们的方向。他说,我又不是大姑娘,我的屁股有什么可看的。快把裤子还给我。孩子们见了,不由得笑出声来。他们不打算把裤子还给老头,他们把裤子拿走啦。他们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一路欢笑着来到了山坡上。这时,他们才突然想起裤子可能沾染上梅毒,他们赶紧扔了,然后点火把裤子烧掉了。
这天晚上,那个翻字典的孩子没完没了做梦。在梦里,一些妖娆的女人赤裸着身体围着瞎子打转。瞎子空洞的眼神充满了腐朽而垂死的气息。这天晚上,他第一次遗精了。
湖对面冬冬跳跃的声音一直在。他虽然怀疑那真的是大鱼,但那声音把他的心搅得痒痒的。到了晚上,那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这让他无法入睡。那声音似乎在同一个水域里,那声音没在水里游来游去。如果那声音是一条大鱼发出来的,那这是一条懒惰的大鱼。那声音变得越来越频繁,就好像这样做有着无穷的乐趣。“那东西在干什么呀,烦不烦呀,弄得我睡都睡不着。”他知道他失眠的原因可不仅仅是因为这声音,根本的原因是他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了。这世上竟有被他听到而不知道为何物的东西,从来没出过这种事,但现在出现了。“我已经辨认那声音半天了,可我依旧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他又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觉得可能是他的听力每况愈下造成的。 [##]
长时间睡不着,让他感到既亢奋又疲劳。他知道如果今夜他没弄清楚那东西他会一晚上睡不着的。他决定爬起来,到湖对面去看一看。他听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但他总还可以闻出来。他披了一件衬衣,向黑夜深处走去。
黑夜对他来说同白天没什么两样。他走路从来不需要光芒。他觉得自己比蝙蝠还灵敏,蝙蝠只靠声波,而他除了耳朵,还有他的鼻子可以依靠。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有他自己的气味,他通过气味就可以推想出物体的模样。他甚至能通过嗅觉想象出那道路边的一棵树上的叶子的形状。当然谁都没有告诉过他,他想象出的形状是对还是错。但他自己以为准确无误。所以,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盲的。“我看得见,我看得比谁都清楚。”他常这样自言自语。
沿着弯弯曲曲的湖边小道,他朝着那声音迈进。他常常有一种错觉,以为听到的声音就是光芒。他听到远处的水扑通一声,他的眼睛就亮一亮,就好像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有一盏灯在一闪一闪。他吸了一口气,试图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东西没有鱼腥味。他断定那冬冬跳跃的不是一条大鱼。对他来说黑夜和白天只是气味的区别。白天,空气里充满了浑浊的人的气息,但黑夜里,空气里有一种古怪的鬼气,阴阴的,但非常清爽,好像黑暗的世界一尘不染。他知道,这是因为植物把人的气味都吸走了。但现在植物越来越少了,湖边的树常常被人砍掉。他担心,以后没有树木把气味吸走,这世界会充满人的汗臭气。
人的气味就是这个时候钻入他的鼻子的。他停住了脚步,警惕地左顾右盼,好像他的眼睛完好无损似的。他知道,村子里通常有值夜的民兵,他害怕民兵把他当成反革命抓起来。周围没有人。他集中注意力,这回他嗅到这气味来自那声音发出的地方。这么说,那水中的东西是一个人,但他不明白人怎么会在水中跳跃那么长时间。这世道,怪事是越来越多了。
他继续向那边走去。现在,一个人的形状在他的脑袋里浮现出来。但他还不能断定那是谁。他又努力地嗅了一下,他从那种轻微的病恹恹的气味中,猜出是四类分子友灿。那个走路像虾米一样一颠一颠的友灿。友灿显然知道有人走来。水面上突然没有一点声息。他感到友灿正警觉地看着自己。一会儿,一个胆怯的声音从水面上飘来:
“谁,谁在那里?”
是友灿的声音。他不免为自己准确的判断而洋洋得意。他说:
“啊呀,友灿,你在水中干什么?你难道真的变成了一只虾米。”
是瞎子。友灿突然放松了,他放松后就有种想流泪的感觉,就好像瞎子是他盼望已久的亲人。他哭出声来,他说:
“我都冷死了,我受不了,他们不能这样折磨我啊。”
“你为什么在水里,出了什么事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变着花样批斗我。他们绑了我的手,还在我的脚上绑了一块大石头,他们用这种方法批斗我。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瞎子,我要死了。”
他们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们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他们这样做简直比杀人还要残忍。他有点同情友灿,他说:
“你别着急,友灿,吃点东西就会有热气的。你等着,我给你去弄点吃的来。”
“瞎子,你这么做,难道不怕他们批斗你?”
“我都瞎了,我还怕什么。”
他沿着河边一路小跑着回草屋。他的锅里有几只烤番薯。他打算把它们统统拿来给友灿吃。
黑夜的气息慢慢淡了下去。黑夜中的鬼气正在像雾一样散去。周围虫子的叫声使黑夜显得更为辽阔。风声里已有一丝清晨的气味。友灿吃了点东西,感到身体有了点热气,他的脸从刚才的惊恐中恢复了过来。他又吃了一大口,然后鼓着腮帮子笑着对瞎子说:
“瞎子,你刚才走路的样子,吓死我了,你走路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声音,我还以为碰到了大头鬼。”
“你才是大头鬼呢。”他不以为然地说。
他在湖边看着友灿吃饭时,被一群值夜的民兵撞了个正着。那时天快亮了,民兵们值了一夜的班,正感到无聊着,见到这个情况,就想找点乐子。他们二话不说,把瞎子的手和脚绑了起来,又找来一块大石头吊在他的腿上,然后扑通一声把他掷到河里。他们说:
“你这么喜欢四类分子,就让你同四类分子在一起吧。”
友灿见瞎子被掷到水里后,心里竟涌出一丝温暖来。他一个人在水中实在太孤单了。有一个人也被浸在湖里,他感到心理平衡了不少。他的脸上已露着一些高兴劲儿,但他不敢笑出来,他怕民兵给他颜色看。等民兵们走远,友灿再也忍不住了,他笑道:
“瞎子,你早应该到水里来了,他们总是把你这个地主忘掉。”
他老早就知道友灿在笑。只要友灿的嘴巴动一动他就知道那是什么表情。他就说:
“友灿,你是个没有良心的人。我都瞎了的人,难道还像你们一样没完没了批斗。”
“瞎子,不是我没良心,我太孤单,有人陪着我批斗我就很高兴。”
孩子们一早听说瞎子也被掷到了湖里,都感到很兴奋。他们打算好好作弄一下瞎子。作弄瞎子是很好玩的事情。他永远搞不清是谁用泥巴砸了他,他只会咧着嘴同我们傻笑,就像一只愚蠢的狗。树上的鸟儿飞去的当儿,孩子们跟着叽叽喳喳地来了。这会儿,瞎子觉得孩子们的到来就像一朵乌云掠过了头顶。一阵暴雨一样的泥块跟着就降临到了头上。为了使自己不致砸中,友灿机敏地潜到了水下。
那个翻字典的孩子也在其中,他见友灿从水中冒了出来,就笑着说:“友灿,瞎子可是有梅毒的,你当心被传染。”
友灿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神不由得警觉起来。
那孩子继续说:“友灿,人要是得了梅毒,头发要脱落,连?毛也要脱落。友灿,说不定不久后,你也成了瞎子。”
友灿这会儿已惊恐异常了。他知道瞎子是怎么瞎的。他们都在说瞎子是梅毒害的。他见多识广,他知道梅毒的厉害。他想,他真是蠢透了,刚才还高兴瞎子下水呢,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他正在倒退着试图远离瞎子。瞎子因此很生气,他对友灿说:
“你怕什么,我没有梅毒,你才可能有梅毒呢。”
说完,他向友灿靠拢,试图抱住友灿。
友灿因为脚下吊着块石头,逃不远,所以就哀求道:“你不要靠近我,不要。”
瞎子感到非常生气。他非常反感友灿的样子。他几乎有点绝望了。他大声地对孩子们说:
“我不是因为梅毒才瞎的,而是另有原因。好吧,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不过,我讲了也是白讲,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说的。”
孩子们显然对瞎子要讲的故事感兴趣,他们暂时安静下来。他们居高临下地站在湖岸上,他们要看看瞎子会讲出些什么来。他们见到瞎子仰着脸看着他们,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那笑容里有一种看透一切的狡猾。孩子们甚至觉得他的瞎眼都放射出光芒来。一会儿,水面上传来瞎子极为冷静的声音,他说:
“你们都知道,以前我是地主。所有的人都笑我傻,因为我总是把东西送给穷人,送给那些要饭的。后来向我讨东西的人越来越多,我家前面常常围着一帮衣衫褴褛的人。我家的东西慢慢就被我送完了。
“我哥哥虽然和我分了家,但他对我这么做很生气。有一天他对我说,他们都说你疯了,我看也是。你以为那些人都吃不饱饭吗?不是的,他们在骗你的钱。这世道是坏的,比你想象的要坏得多。
“我不相信世道是坏的。我哥哥不想同我争。他说,我们来打个赌吧,我们去问三个人,如果这三个人回答我们世道是好的,我就把自己的眼睛弄瞎。如果他们说这世道是坏的,那你的眼睛就要瞎掉。
“我说,好吧。于是我们就起程了。我们问了一个农民,一个商人,一个官员。结果,你们猜出来了,他们都说这世道是坏的。我输了。
“我输了。我哥哥当然也没把我的眼睛弄瞎,他说你只要知道从前错了就好了。说出来你们都不会相信,我和我哥的赌咒最终应验了。那段日子,我的心情一直很糟,比眼睛弄瞎了还要糟。我因此大病一场。也许是我太伤心了,慢慢地,我的视力越来越差,最后我就看不清这世界了。我瞎了后,我的心却明亮了起来。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不是我瞎了,是世道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