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木》虽然长达三千余行,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中,你会逐渐被它那些极富艺术魅力的诗句所吸引,为诗人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诡意象所震撼。正是在这种由于心灵和思绪的被激活,使这首有点令人望而生畏的长诗成为艺术欣赏的愉悦过程。
一首诗,无论是长或短,它首先必须使人在阅读的时候感受到一种诗性的内涵。这种诗性的内涵似乎很难用简单的几句话来概括和说明。作为阅读者,“心有灵犀”自然是必须具备的基本品格;而作为诗人,则是否具备一种诗性直觉的本能,可以说是从根本上决定他能否成为一个诗人的基本条件。有的人甚至写了一辈子诗,但却根本不具备这种诗性直觉的本能,因而他的“诗”实际上与真正意义上的诗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洛夫的诗性直觉的本能决定了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虽然说诗性直觉的本能不能用明确的语言来加以界定,但是我们却可以从诗人的作品中随时随地地感受到这种诗性的弥漫和氤氲。
当洛夫为《漂木》写下“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为严肃”这句“开山”之词时,人们或许会以为他的“严肃”的话题会不会限制了他的诗性的挥洒。可是我们接下来所读到的“落日/在海滩上/未留一句遗言/便与天涯的一株向日葵/双双偕亡”,立即使他的“严肃”转化成了一种诗性的调侃与“解构”。原来他的“严肃”竟然是这样一幅“双双偕亡”的画面。我相信一切从我们生活过的这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或者多多少少受过一点文学艺术熏陶的人,都会知道在太阳和向日葵之间所存在着的微妙而固定的“关系链”。从杜甫的“葵藿向太阳,物性固莫夺”,到凡高笔下的那株阳光下被扭曲的向日葵,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于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链”锁定在某种主从的位置上了。洛夫竟然以如此简单朴素的语言,揭示了一种“双双偕亡”的境界,实在是有点令人不能不感到惊诧的诗性观察和感悟。
当然不必用“微言大义”的方式来阐述这些诗句究竟“所指”为何,但是我们应当从中感悟到一种诗性直觉的本能所产生的智慧。诗性直觉的一大特点就是,在人们习以为常的种种“关系链”中,它似乎出于本能地要寻求一种突破,一种改变现有格局的习惯性思维方式。“双双偕亡”四个字也许是洛夫在某一瞬间面对某种场景时产生的灵感和顿悟,但是当他把“落日”和“天涯的一株向日葵”联系在一起并构成这幅“双双偕亡”的画面时,这一“定格”所具有的象征性,便蕴涵了引人思索的无尽意味。
“双双偕亡”是一幅景象,一种画面,一种联想,一种境界,甚至是一种彻悟。它究竟表现的是悲凉还是悲壮?是实写还是虚空?这恐怕同样得由不同读者自身所具备的诗性直觉来加以体察和揣摸了。
诗性这种东西,固然是一种很难言说的属于艺术审美的“特异功能”,但它又确实是一种可以感触到的人人心中所有的东西。只不过由于受到某些外在的文化的或意识形态方面的影响作用,不同的人会因为这种影响而产生促进或促退的作用。我们曾经看到一些在步入诗坛初始时颇具诗性的敏悟的诗人,后来由于受到外在的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干扰而走上了“麻木不仁”的甘当“传声筒”的可悲道路。洛夫的幸运在于,他始终凭着自身的诗性直觉面对世界而不受干扰,而且他还能够在自己的心灵领域日渐扩大它诗歌艺术的触角所涉及的范围。
诗性就是这样的,愈是得到自由的发挥和呵护,它就愈是能够“心潮逐浪高”,真正地印证了雨果所说的“比海洋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广阔的是心灵”所言之不虚。当洛夫以心灵的艺术触角伸向世界的每个角落时,他的那种心灵感应是如此的敏锐且极具穿透力。他的很多诗句,其表达和表现的情绪和意念,如果仅仅用“直觉”来加以解释显然是不正确的。但是在直觉二字前面加以“诗性”的冠词,则可以视为一种别具意味的指称。因为诗性不仅仅是一种“原生态”,它同时也蕴涵着文化的陶冶和提升。
如果可以把“漂木”这一意象作为诗人灵魂的具象化来看待的话,那么,这“一块木头”的经历,也就不妨看成是诗人灵魂经受洗礼与磨难的过程。洛夫之所以把长诗定名为“漂木”而舍弃原来拟定的“漂灵”,其主要原因正在于前者的具象化优势。“漂木”只不过是“一块木头罢了”,但它的“原生态”和“可塑性”却成为洛夫表达和表现其诗性直觉与感悟的一大优势。这块木头曾经在“一排巨浪高高举起的惊惶中”度过“琉璃多彩的岁月”,目睹了“在焚城的大火中化为凄凉的夕阳”。它又曾经作为“玄学派的批判者”出现,它“不见得一直是绝望的木头”,“它坚持,它梦想/早日抵达另一个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可能的/叛逆”。随着时移境迁,这“一块木头”目睹并经历了千奇百怪的现实生存状态:“把麻木说成严肃/把呕吐视为歌唱/任何镜子里也找不到这种/涂满了油漆的谎言”;它是“曾夜夜/揽镜自照/做着栋梁之梦的/追逐年轮而终于迷失于时间之外/的木头”;“最终/被!择的天涯/却让那高洁的月亮和语词/仍悬在/故乡失血的天空”。这些对原诗的引用,只不过是删繁就简地概括了“木头”的某些心态历程而已。如果要想具体地体验和领悟它的由原生态的诗性直觉进入深层智性的哲思过程,就只有仔细地阅读诗歌文本而别无它途了。
洛夫的诗性直觉通过“漂木”的感受而得以体现,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在即时性和即兴性的感受中,让人们时刻体验到在生存的现时状态里,诗性是一种什么东西。
在触目可及的世事万物中,诗性的目光之所以不同于现实的反映,就在于诗性是一种游离于现实之外,或者说是附着于现实之上的属于诗人主观意念的东西。在现实中,“湿了的鞋子”同“落日”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但是当洛夫把它们置于下列诗句中,我们便会产生一种全新的感受和联想:
湿了的鞋子向一颗落日飞奔而去
除了衣袖上的泪水鼻涕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制盐
尽管已经把这些诗句的“头”和“尾”都已经截去,但是我们依然可以读出这些诗句中所蕴涵的丰富内容,因为它使我们读懂了“飞奔而去”所包含的复杂感情和思绪,也了悟到“泪水鼻涕”和“盐”存在着的隐秘关联。洛夫就是这样,在一些表面上看似毫无联系的词语的组织和联结中,以一种对历史的回眸而生发出的诗性表达和表现,实现了对艰辛的生存状态的审视。个中流露出的悲怆与无奈,我们可以从他的前后文中得到更充分的知解。仅仅从所引的三行诗句中,我们读出了一种历史行为的过程,但是它的历史性却是在现场性的艺术表现中得到传达的。无论是“飞奔而去”的行动,还是“泪水鼻涕”的狼狈,乃至对“盐”的渴望,都由于诗人的诗性表达和表现而产生了耐人寻思的意味。洛夫的这种对普通事物的即时性和即兴性的“临场发挥”,使得他的看似朴实平淡的语言,往往产生令人惊诧的艺术效果。这也是他的诗性直觉的本能得以充分发挥的表现。
能够具体地感受到世事万物的客观存在,这是除了白痴之外每一个正常的人都具备的感知能力,而能够把一些孤立的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加以“去伪存真”的本质分析,则是理论家们显示能耐的领域。可是在诗人眼里,世事万物的内在联系却是无所不在的。在洛夫的眼里,由于“补网的人和漏网的鱼/同一命运,各自表述”而形成了诸如此类的“意象并列”:
西瓜。青脸的孕妇
凤梨。带刺的亚热带风情
甘蔗。恒春的月琴
香蕉。一篓子的委屈
地瓜。静寂中成熟的深层结构
时间。全城的钟声日渐老去
台风。顽固的癣疮
!举。墙上沾满了带菌的口水
国会的拳头。乌鸦从瞌睡中惊起
……
如此等等。这些颇具黑色幽默意味的“意象并列”,看起来有点像是诗人随意掇拾起来的“摆设”。可是仔细品味之余,你又不得不承认,正是诗人的诗性眼光,发现了这种无所不在的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这种内在联系并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本质”,而是一种经过诗性处理后的感觉和体察。诗性既存在于世事万物中,诗人当然可以“随意掇拾”并予以“摆设”。问题只在于,这种掇拾和摆设是不是一种诗性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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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在《漂木》中有许多近于“淫词秽语”的亵渎之词,但是人们在阅读这些诗句时,丝毫不会产生低俗下流的联想,而只能惊叹于他的化腐朽为神奇的笔底功力。应该说,《漂木》全诗有许多非常冷峻乃至严酷的入世甚深的艺术审视和体察,从审美的角度而言,这似乎可以称之为“冷色效应”。然而这种“冷”并不是冷漠,反而是基于对人生和现实的热切关注而赋予的批判眼光和意识。当诗人的诗性眼光和意识投射到某些事物的具象上时,他发现了一些本来似乎毫无关联的具象,竟然在某种荒诞的链条上是可以串连在一起的。关于“冷”,洛夫是这样写下他的感悟的:
但我们信仰较冷的东西
教堂不仅豢养一尊神
和一窝老鼠
也豢养着孤独
没有血色的孤独
比伤口深
伤口
比蹙眉深
蹙眉
比一间黑房间里喃喃的祷词,深
在这些长短不一参差不齐的诗行里,我们读出的不仅是一些绵延不断的思绪之流,也深深体察到洛夫对诸如“神”和“老鼠”之间的荒诞之链。而在“孤独”“伤口”“蹙眉”和“祷词”这些词语之间,又是一些什么样的“意识”在左右着我们的联想和思索呢?洛夫所说的“我们信仰较冷的东西”,究竟意味着和包含着他一些什么样的生活信念呢?
面对洛夫在《漂木》中呈现出的纷繁意象,我们似乎很难用一种单向性的思考方式来判断那种纯理性思考或意识形态上的孰是孰非。能够让我们作出判断的依据,只能是对于诗人的诗性直觉的指引和体察。有关“冷”的信仰,洛夫并不是单纯地以旁观者的身份在观察和审视,而是以切身的体验表达和表现他的感受的。不妨细读下面一节有关“远离”的诗:
远离龙门/那梦魇的闸口/进去一身伤痕/出来一身疤。远离江湖/十年灯火在夜雨中一盏盏熄灭/涛声,远离码头/远离我们胸中毒性很强的乡愁/远离肌肤/远离各种器官/远离情爱/远离那些招惹蛆虫的欲念/你们/可以用盐腌我们/用火烤我们/切时间一样的切成块状/割历史一样的割成章节/然后装进一只防腐的铁罐/扔入深渊/一个荒凉的黑洞/不,一个未预期的抵达/最后我们又回到/一个巨大而寂静的茧/一次鸿?而深邃的/睡眠
之所以不得不全文引出这一节诗,是因为无法将诗人的这种刻骨铭心的体验加以割裂。这一节诗不仅体现了洛夫诗性直觉所具有的直抵事物本身的穿透力,而且体现了他对社会现实的严酷批判的态度。显然,他一直运用的是诗的意象而非理论的批判武器,而这正是他作为一个诗人的本色,是他的诗性直觉的本能和本真的表现。
伴随着洛夫的诗性直觉的本能和本真表现的,还有他那种出类拔萃的奇诡思维方式,而这种奇诡的思维方式,同样是形成《漂木》的斑斓绚丽色彩的一大因素。
如果说诗性直觉是一个诗人的艺术禀赋的话,那么,奇诡的思维方式,更多的可能则是属于后天的培育和积累。诗性直觉具有本能的性质,虽然我们一时还不能解释造成这种本能的“基因”是什么,但是对于奇诡的思维方式,却多多少少地可以从诗人的人生经验和知识积累中窥探到一些蛛丝马迹。
远在写《石室之死亡》之际,洛夫的奇诡思维方式已经有过突出的表现。洛夫在此诗中对“死亡”的感受和逼视,源于一次“炮轰”的切身经历。在生与死相隔一线的生存环境中,洛夫似乎想得太多太多。有关生命的坚强与脆弱,有关命运的归宿与无奈,他似乎都在切身感受中有着无穷无尽的思考和领悟。“我已钳死我自己,潮来潮去/在心之险滩,醒与醉构成的浪峰上/浪峰跃起抓住落日遂成为另一种悲哀/落日如鞭,在被抽红的海面上/我是一只举螯而怒的蟹”。这只“举螯而怒的蟹”是在抗争命运的作弄,还是在宣示一种生存的姿态?恐怕是二者兼而有之的罢。然而正是这种抗争的姿态,促成了洛夫日后在吸取中西文化基础上走向一种对自身知识结构的丰富与完善。这也正是《漂木》何以能够表现出那么丰富庞杂的哲学的、文学的和历史的知识的缘故。而洛夫的诡异思维之所以得以发挥和表现,也正在于他的广泛吸纳而不“定于一尊”的科学姿态。他在“致诗人”一札中曾引用海德格尔“诗,是存在的神思”一语作引言。这“神思”一词,可以说大体表现了洛夫的奇诡思维的精髓所在。
《漂木》中许多隐含着“夫子自道”情结的诗行,常常以“木头”的遭遇和心语出之,这是“自我表现”毋庸置疑的一种权利。然而在表现自我的同时又能使之同某种具有普适性的思考联系,无疑是诗应该追求的一种境界。且读下列诗句:
木匠将钉子捶进木头的核心
大都没有异议
而钉子穿过耶稣的手掌
通过约旦河、红海
直达神的心脏
却舆论哗然又是何故?
这里发人深思的也许并不是简单地以木头的“核心”比附耶稣之“手掌”,而是在于涉及到一种人世间的公平与公正评价标准的问题。小人物受到致命的伤害而人们“大都没有异议”,而一般人心目中的“神”则是不可亵渎的。“没有异议”与“舆论哗然”之间的反差,是历史因袭造就的不公,但是有多少人会像洛夫以这种诗的方式来提出质疑呢?
社会学,政治学或历史学的专家们,对于各自领域中的杰出人物,自然会根据其作出的贡献给以论证,而洛夫对历史上一些杰出诗人的描述,显然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对话。他笔下涉及的诗人诸如波特莱尔、蓝波、里尔克或梵乐希(瓦雷里),乃至李白、杜甫、王维等,都仅仅是他们精神和感情世界中某一种“细胞”或“亮点”,这些东西都不是“评价”而是“着色”。洛夫的诗笔所点染的那些色彩,不是为了评价一个诗人的价值,而是揭示一种精神和感情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对诗人的精神世界和感情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的认同并予以人性的关注和谅解,正是洛夫同一些诗人能够产生精神对话的基础,而与此同时,也表现了他的奇诡思维方式的不同于一般人那种因循苟同的态度。不管是尊敬也好,大不敬也罢,洛夫以诗人之心度诗人之腹,那些妙趣横生或犀利或幽默的诗句,反而使我们更深入地进入了诗人内心丰富的精神世界。不只是对诗人,就是对诗本身,洛夫也是作出了多种视角的观察和剖析的。他写道:
据说,诗要具正法眼,悟第一义
诗而入神
才能逼近宇宙的核心
找到自我在万物中的定位
这一“据说”,究竟是认同还是反讽与调侃,人们只能从他以下那些颇为繁复的陈述中作出自己的判断了。洛夫对诗的赤诚和一往情深不容怀疑,但他对那些“假正经”的卫道者们的言论乃至某些以写诗为名而实际上亵渎诗的人,从心底里的憎恶可谓溢于诗行之间。
奇诡的思维造成诗语的生动性和深刻性,这在《漂木》中可谓随处可见。在《致时间》一札中,洛夫的这种奇诡思维方式可以说有着最为突出的表现。时间作为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的存在,它是可以感知而又难以目及和触摸的。洛夫说:“时间,生命,神,是三位一体,诗人的终极信念,即在扮演这三者交通的使者。”那么,洛夫又是如何来感知“时间”的存在方式的呢?先来读一节他的“开场白”:
……滴答
午夜水龙头的漏滴
从不可知的高度
掉进一口比死亡更深的黑井
有人捞起一滴:说这就是永恒
从“水龙头”的滴答声中感知时间的存在,这似乎是对“子在川上曰”的一种化大为小,其实,这一节诗的核心不在这里。它的核心是在“不可知的高度”和“比死亡更深的黑井”上。时间的无始无终所具有的神秘性,似乎比目力所及的“逝者如斯”更具玄思性质。而洛夫的奇诡思维方式恰恰在于,“有人捞起一滴:说这就是永恒”。时间的永恒性恰恰在于它的无始无终,而不是那“捞起的一滴”。由此而引发出的对人世间许许多多事物的联想,让我们不能不感受到那些自命的或阿谀的“永恒”、“永垂不朽”之类命名的荒诞无稽。其实,人世间没有永恒和永垂不朽的东西,只有时间是永恒的。因为它是一个从“不可知的高度”堕入“比死亡更深的黑井”之“流”。任何把它的“一滴”当作“永恒”,都不过是一相情愿的痴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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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样的一种思考和联想会让人产生某些亵渎神圣的意味。其实,这样的亵渎正是佛语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互为说明的内涵。因为在时间之流中,任何一滴都不能代表“永恒”,但是,时间的永恒性又是因为存在着川流不息的“一滴”才得以呈现的。具备这样一种思想,不是让人们看“空”一切,而是要看到那“空”中之“色和“色”中之“空”。这同“实中之虚”和“虚中之实”是同样的道理。洛夫在《漂木》中许多奇诡思维之所以常常令人不禁拍案叫绝,就是由于他以“比天空更广阔”的心灵包容和涵纳世间万事万物的缘故。
能够置身于生存状态之内并时时反顾内心感受,使洛夫的诗思具备强烈的现实感。但是在他进入某种超然物外的思想和意念飞翔之际,他又是一个以“王者”姿态驾驭文字的人。他的诗语所具备的“魔性”,即来自他的那种“心游万仞”的玄思异想之中。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于时间的最真切的感受,莫过于对自己日渐走向衰老的生命的感慨了。所以当洛夫写下这些诗句时:
朝如青丝暮成),发呵!
我被迫向一面镜子走近
试图抹平时间的满脸皱纹
而我镜子外面的狼
正想偷袭我镜子里的狈
我们从中读出的,并不是简单的对自身个体生命衰老的忧伤,“被迫”是一种无奈,而“试图抹平时间的满脸皱纹”,则是一种颇费思量的行为了。时间的“皱纹”是什么?难道仅仅是自己脸上的痕迹?岁月的不平似乎是一种顺理成章的联想。而镜子外面的狼与镜子里面的狈,本就是“狼狈为奸”的,何以竟成了“偷袭”的关系,而且还统一在“我”的身上呢?这些奇思妙想的产生,或者可以从“诗趣”的角度来加以理解,但是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洛夫对于生存中的“自我”内心状态的隐秘揭示。岁月流逝无法阻挡也无从挽留,而生命却是在无奈的顺应中矛盾着行进着的。时间的“狼”与生命的“狈”无法“为奸”,便只能以“偷袭”的方式出现了。
时间与生命之间不能达成的契约就是时间无法赋予生命以“永恒”,因为生命的个体必将随时间之流而消逝。所谓“我欲抵达的,因时间而/不能及时抵达”,表达的正是一种生命对于时间的无奈。由于生命对时间的无奈,有时候甚至会化为一种怨愤。洛夫用一节诗既幽默又无情地调侃了自己一回:
我一气之下把时钟拆成一堆零件
血肉模糊,一股时间的腥味
嘘!你可曾听到
皮肤底下仍响着
零星的滴答
虽然这只是一次生命的插曲,但它的确是在调侃中对试图阻止时间之流的妄念实行的无情讽刺。洛夫绝不是止于“自嘲”,他是在揭示一种因无奈而产生的怨愤,然而,这又能怪谁呢?
在时间与生命不能达成的契约这种矛盾中,诗人作为具体的生命形式,找到了“神”作为协调这种矛盾的裁决者。这就是洛夫所说的“诗人的终极信念,即在扮演这三者交通的使者”。在“致诸神”第一节里,洛夫一连用十个小节写出了种种无奈的现象并一连问了十个“神呵,这时你在哪里?”洛夫的声音质询并不单纯地求助于神,他其实是知道的,神就是尼采所说的,“它无所不在,但又不在任何地方”。基于这种认同而产生的诗思,使洛夫在许多具体的事物中写到了神的“在……,”,写到了神在“我的……”,但是洛夫绝对不是那种以简单的“意象罗列”和自我“展示”来填充诗行的蹩脚诗人。他的每一句诗行都是在相反相成中构成一种“意味”而耐人寻味的。像“在一窝蛇/一窝蛇拥着一团冷冷的梦取暖中/在地震/地震情欲突发时的颤抖中/在大雨和泪/大雨和泪的咸腥的纠缠中”;和在“我的皮肤上,以及/皮肤被翻过来再抹上盐的恐怖中/我的毛孔里,以及/毛孔吸进了太多谣言的噩梦中/我的肌肉里,以及/肌肉脂肪过度燃烧的忧虑中/我的血管里,以及/血管游进了一条黄河鲤鱼的诧异中/我的骨头里,以及/骨头断裂铿锵有声的骄傲中/我的魂魄里,以及/魂魄面前耸立一座蜃楼的迷惘中”。读着这些充满奇思异想和诗的灵性的诗行,人们不能不为洛夫这位“诗魔”的思维活跃的程度而惊诧。他几乎在自己的每一个器官里搜寻到了那些最能表达和表现自己的人生感悟的东西。而神,这个无所不在而又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的至高无上的尊者,对于洛夫来说,恰恰成为支撑他生活的一种信念,而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偶像”。
洛夫自己正是一个在时间、生命和神三者之间游走的诗人。他的诗性的奇诡思维,也正是他在这三者间游走时产生的灵感和敏悟,成为人的存在之思。作为存在者的洛夫,他的诗性,他的思维,无疑地提供了一份极为丰富的精神观察的资料,可供一切有兴趣的研究者从中发掘出有益于世道人心,有助于人们对诗性思维的特点的认识和理解。
在观察洛夫的诗性的奇诡思维方式时,最为重要的一点,也许就是认识和理解他始终坚定不移地依托意象发言的特征。许多具有“形而上”性质的哲理,往往会在他的意象表现中获得极为生动具体的传达。
有关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种种生存状态,是《漂木》中淋漓尽致地给予表现和传达的重要内容。对于“木头”的种种描述是一种“象喻”,而其后许多有关“我”的自白则是主观感受和体验的产物。一般来说,依托意象而表达和表现诗人的主观意念,是任何一个诗人都力求达到的基准水平线,洛夫的杰出之处在于,他在意象的表达和表现上,几乎从来不是以一种简单的“对应物”的方式出现的。譬如“木头”,一会儿是“散落在沙雕上的骸骨”,很快又变成“玄学派的批判者”;木头既“做着栋梁之梦”,又“与天涯的鱼群,海鸥,水藻/同时心跳”。用他自己的话说,“木头的面目模糊不清”,但却把繁杂的世事尽收眼底。我们从“木头”身上看到的,以及“木头”的眼中看到的,恰恰是一幅幅悲情与悲壮的人类生态图景。同一意象而具有如此丰富复杂的内涵,不能不说是洛夫在现实生活中对于自身的生存状态非常清醒的观察和体验。
当洛夫的诗笔直接以“我”的身份作出自白式的陈述时,我们同样看到的是一幕幕富有戏剧性和矛盾冲突的真实的心态。“我被时间日夜追缉/躲入书本中又给一群圣人吓了出来”,这两行诗不仅写出了洛夫的真切体验,更是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思想活跃地面对现实的一个根本因素。所谓的“圣贤之书”,所谓的“为圣者立言者”们的欺世盗名,无论是古代的或者现代的这类蠹虫们,其实都是一些有意无意地在现实社会面前闭目塞听的懦夫和伪君子。洛夫以自己的被“吓了出来”证明了他的良知和睿智,所以才能够挣脱精神樊离而生发出许多奇诡的诗性思维。
洛夫说“我恍然大悟”,他的“悟”很多,且举其中一例:
这是历史,无从!择的沉重
时间,蛀虫般穿行其间
门,全都腐烂
脸,全部裱好悬挂中堂
恶化的肿瘤在骨髓中继续扩散
这一节诗对“历史”的诠释,摆脱了任何抽象的评说。“时间”而成为“蛀虫”,意味着对既往的“历史”所持的颠覆性评价。被时间的蛀虫所啃噬的历史,有多少真实的东西还值得人们玩味呢?“门”的腐烂,“脸”的裱好,“肿瘤”的扩散,几乎一无是处的“历史”,体现的只是历代统治者们为自己涂脂抹粉的伪饰,它同真实的历史相距何其遥远。这也许就是洛夫所说的“有时因远离自己/根本不欲抵达”的缘故吧。
对于像“历史”这种概念的评说,洛夫同样是以他独特的诗性而奇诡的思维方式来实现的。应该说,他的那些具体而朴实的意象,本身都是人们眼中常见的事物,却由于他的诗性的介入和奇诡思维的启迪,使这些物象变成了各具艺术内涵的意象。而这些意象,又由于它们的象征性而激发起阅读者持续不断的联想,从而生发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效果。《漂木》中许许多多这样的意象在阅读者心目中所激起的联想和想象,正是它丰盈的艺术生命力的最突出的表现。它的那些或平凡质朴,或诡异奇特的意象,常常引发阅读者的惊诧和沉思,产生一种经久不息的思绪和思考,证明了它的艺术生命力之所在。
阅读《漂木》,不仅可以使我们进入和体察一个优秀杰出的诗人的心灵世界的丰富与博大,更让我们感受和敏悟到诗性直觉的魔力和魅力,窥测并触摸到奇诡思维所具有的穿透力和神秘性。洛夫的一些诗语的获得和显现,固然同他的勤于思考敏于感悟是分不开的,但的确有一种令人感到“得于天助”的神秘意味。这个话题也许是一个一时还解不开的谜,但它至少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话题。生活经验和艺术创作经验的积累,也许使一种潜在的“基因”得以爆发和升华,其偶然性则是难以把握的。
我之所以选择诗性直觉与奇诡思维的话题切入对《漂木》的阅读感受,只是因为觉得这是一个值得研究和探讨的话题。不仅对于洛夫,对一切献身于诗歌的人,它也许都是一个常议常新的话题。
2006.12.01完稿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