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人散文写其形易,传其神难。董桥的散文《凯恩斯的手》和徐坤的散文《话语的姿态》都是写人,一篇写世界著名的经济学家,一篇写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无论彰显大人物的“伟大”还是摹写小人物的“卑琐”,两位作者都不约而同地选取了人物身体的一个细部,而仅此一“点”,竟让“大人物”神采毕现,“小人物”如在目前。作者的生花妙笔是如何以形传神,以小写大的呢?
大人物的“手”
《凯恩斯的手》写的是一位经济学家,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经济学家凯恩斯。然而作品的着眼点却不在“经济”二字。董桥说过,“我从来不怀疑政治的现实意义;我也始终肯定经济的力量和价值。但是,政治经济盘算的是怎么支撑到这个星期六的中午一点钟;文化理想营造的则是可以延展到下一个世纪的精神世界!”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巧妙地借了“凯恩斯的手”—— 一双干预时政而又独立思考的剑桥学者的手,向世人展示了一位经济学家超越经济、超越时代的精神价值和人格力量。
精神是内在的,思想是理性的,而“文章,总得说出动听的故事来才是上乘”(董桥语)。因此,“凯恩斯的手”作为一个极具形象感的支点,成为这篇文章的灵魂。
首先,这双“修长灵巧”的手,把凯恩斯的精神外化为形象——这双手驾着摩托车,喊着“赶不及了”,风风火火从剑桥直奔财政部;这双手握一把小折刀,跪在一块草席上,细心根除每一叶莠草。看似随意的几笔,其实恰恰是作者透过经济学家深奥的理论著述,穿过时间锈蚀的历史长廊,精心寻觅到的人物鲜活痕迹。正是这些鲜活痕迹,让我们看到了这位上个世纪的经济学家“可以延展到下一个世纪的精神世界”——当时局处在紧急关头时,为了社会责任,他要把理论化为实践,尽管他的潜意识里是出世的,尽管他的朋友对他到财政部做事是不赞成的;而当政府的决定违背了他的脾性和信念,他的专业知识无从施展时,他客客气气地递上辞呈,回到宁静的剑桥,从而获得公开发表自己思想的自由。凯恩斯用他品格的坚韧和睿智,做出了许多人考虑但却不能做或者不敢做的事,这就是一个真正学者的伟大。
其次,“凯恩斯的手”作为透视人物内在精神的着眼点,同时又是映衬人物精神品质的聚光点,“因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手”。而与“修长灵巧”的“剑桥的手”形成对比的是一双双政治家的手,法国总理、美国总统,这些决定历史瞬间的重要人物,他们各不相同的手,在历史的重大转折中举足轻重。相形之下,凯恩斯那双“修长灵巧”的“剑桥的手”却无法在历史的紧要关头扭转乾坤。然而也就是在财政官员与剑桥学者的角色转换中,“凯恩斯的手”彰显了经济学家凯恩斯的独立精神与高尚人格。
附:
凯恩斯的手
□董桥
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哲学家罗素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院子里碰到经济学家凯恩斯。罗素很想谈谈战争万一爆发该怎么应变的问题,可是,凯恩斯急着赶到伦敦英国财政部去,不能跟他多谈。局势紧张,人人恐慌,银行一宣布什么特别措施局面会更乱。凯恩斯希望借到一部摩托车赶到伦敦去。罗素说,剑桥不是有火车开到伦敦去吗?“赶不及了!”凯恩斯心里越急,掉头跑去找住在附近的一位亲戚。那位亲戚不但有一部摩托车,还答应马上载他到伦敦去。摩托车开得很快,这位在剑桥教经济学、主编经济杂志的经济学家不久就到了财政部了。
过不了几天,战火就蔓延开来。财政部长看到凯恩斯呈上去的那份硬币支付问题备忘录之后说:“凯恩斯是什么人?”旁边的人告诉他说,凯恩斯在剑桥教书,懂得不少经济学。部长说:“为什么要找外人来出主意?”可是,财政部长还是细读了那份备忘录,并且吸收了其中不少养分,坚决反对中止硬币支付政策。“大部分的钱应该拨出去支付工资,不然工人要失业。”凯恩斯当时给母亲的信中有这样一句话:一套影响深远的经济理论已经在慢慢建立起来了。英国参战的两三天后,凯恩斯和罗素等几位反战的朋友见面聊天,凯恩斯说:“银行太胆小了,毫无主张,毫无领导魄力。”他谈到金本位问题的时候说:“黄金的地位应该只能像宪制君主的地位才对,这样才能翻开新的一页历史。”凯恩斯后来终于正式给延揽到财政部去。
财政部的工作比教书、编杂志繁重,凯恩斯只好趁周末到娃妮莎的庄园去调剂一下身心。他通常是星期五晚上到,手上提着一大包财政部文件上楼,一直关在房间里到隔天大家吃中饭才下楼。这个时候,他房里的字纸篓早就堆满一大堆他处理过的文件。伦敦郊区午后的阳光分外明媚,凯恩斯最喜欢跑出去清除门前小路上的杂草。他不像别人那样铲草不除根;他总是跪在一小块草席上,用一把小折刀根除每一叶莠草。这种做法当然很费时间;可是,凯恩斯每一次来都在做,不久,一两码长的沙砾小路果然变得又干净又悦目了。
他是一个最会把理论化为实践的人。沙砾小路不应该长满杂草是他的理论;用小折刀根除每一叶莠草是实践。没有杂草的小路的确比长满杂草的小路像样。当时有一位政府高官说:“凯恩斯是艺术家加几分天才。”艺术家的心要细,细得“愿意借钱给一个走投无路的朋友去买毒药自杀”;天才的眼睛要敏锐,敏锐得可以冲口说出“爱因斯坦的相貌是莎士比亚的额头配上查理·卓别林的脸”。凯恩斯还有一双“柔滑的手,手指修长灵巧”,而且一辈子最喜欢注意人家的手。因此,一九一九年年初,凯恩斯以英国财政部首席代表的身份到巴黎出席和平会议,给了他一个机会在谈判桌上仔细观察那些政要的手指。法国总理克莱门梭好像早就知道凯恩斯的眼睛不会放过别人的手指,故意戴上黑色皮手套,终席不脱,凯恩斯只得转而观察美国总统威尔逊的手。总统的手“相当干练,相当有力”,可是“总嫌迟钝,使不出什么技巧”。几年后,凯恩斯到白宫晋见罗斯福总统,认为罗斯福的手“也相当稳健,但不聪明,没有手段”;他还注意到总统的指甲“又短又圆,十足生意人的手指”。
出去当谈判代表的人最好都有一双生意人的手;凯恩斯的手跟罗素、跟史特拉齐的手一样“修长灵巧”——是剑桥的手。他又很喜欢把手藏到另一只手的衣袖里去,教人想到剑桥人潜意识里出世而不是入世的精神。剑桥那些反战朋友当然不赞成他到财政部做事;这些人的政治观点大体上是对的,只是他们看不见当时的政治暗流,不知道政府的用意。凯恩斯既看见也知道;可是朋友们谈得很激烈的时候,他根本不能大声阻止他们说:“事情并不是这样。事实是……”因为事实是保密的。他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自己生存的社会负责。社会处在紧急关头之际,每个人都有义务做点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只是他的做法永远是温和的、讲理的。到了后来他看到和平会议拟出来的条约违反他的脾性、凌辱他坚信的恕道、伤害他的专业知识的时候,他客客气气呈上辞职信,回到宁静的剑桥去,回到书房去,跟他的藏书和藏画在一起,带着同样真诚的心愿用他的手写下了《和平的经济后果》,一点没有后悔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在剑桥找摩托车赶到财政部去的那一段旅程。
谈判、开会乃至所有事情的结局都不可能教每个人都满意。因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手。前头是什么景色固然要关心;后头的退路是杂草丛生的小路还是又干净又悦目的沙砾小路也很重要。每个人都有权写辞职信给社会。
小人物的“嘴”
徐坤的散文《话语的姿态》定位于“给小人物画像”,而且要画出人物的一生。一篇短文如何承载起人的一生?人的一生,万千姿态,哪一种姿态最能撬动他内在生命的律动?
从少年到老年,人的体态是生命最直接的告白。如何在这体态中捕捉神韵?写小说的徐坤让人物说话。说话是人与人之间最内在的也是最显著的区别。一个人的性格、智慧、才学、命运尽可在其言语间呈现。于是,作者以敏锐的发现力,捕捉到了体态与说话的最佳结合点——话语的姿态。
[##]
的确,作为社会的人,谁能够持守住一种话语的姿态,并将其贯穿一生呢?岁月的潮涨潮落,命运的升降沉浮,顽强地改变着人的生存状态,也直接地变化着人的话语姿态。言为心声,话语的姿态传递的不就是心灵裂变的声音、生命的挣扎的形态吗?借助这样一个绝佳的艺术视点,一个官场中人的生命历练过程,被作者简约而传神地漫画出来了:最初,用眼睛说话,说的是一个不甘命运摆布的少年无限的奋勇和焦灼;之后,用嘴说话,说出了一个茁茁向上的青年艰苦快乐的奋斗;再后来,用颈椎说话,说不尽一个初入官场者的小心谨慎与唯唯诺诺;然后,用浑身的器官说话,却说不清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最后,用肚子说话,说出了一个官场得意者心满意足与漠然麻木。
一双独具的慧眼,使作者敏捷地捕捉到了一个独特的艺术视角,而一个平常人的心态和对生活的细碎敏感,则使作者细致地捕捉到了一类人身上那些或隐或显的明亮光芒和奇妙变化,加上抒写到位的文字,我们便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些与生命的过程血肉相连的细节。正是这些富有生命力的细节,把生命的演进切割得层次分明,层层递转。从“那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抬眼一瞟,算是打了招呼”,到“绷紧的厚唇如遭挤撬的蚌壳一样艰难地张开了”;从“他的睫毛永远低垂,嘴角永远上翘且缄默而含笑”,到“无论是眉飞色舞抑或是愁苦满面都有可能是他故意做出来的面相”;特别是用肚子说话的神态,“无论何时肚子总是要先塞入对方视觉,如七月怀胎的妇人在向人诉说某种秘而不宣的骄傲”。作者的笔力真可谓出神入化,而形象与神态也在这智慧的文字中手到擒来。
读董桥散文《凯恩斯的手》,你会感觉到重大的历史事件,重要的历史人物,都是以最自然平和的方式出场,这既得益于他独特的写作视角,也得益于他独特的叙述语言,雅致中迸出几分温情,诙谐中暗含着一种睿智,因此,写的人物虽高高在上,文章却并不高高在上,反而读起来很亲切,如老友倾谈,随和、蕴藉,别有境界。而以“慢慢欣赏别人”和“慢慢欣赏自己”为其散文视角的徐坤,在《话语的姿态》中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篇“慢慢欣赏别人”的绝佳作品。有人说,散文与小说的区别是写人的一天与一生的区别,徐坤的不凡功力在于,她以散文的文体承载了小说的容量,用“话语的姿态”令人称奇叫绝地漫画了一个人的一生,令人忍俊不禁,过目难忘。
附:
话语的姿态
□徐坤
那时候,他还只是用眼睛说话。由于家境穷困,不得已,他辍学了,天天到坡上去放羊。乡人邻里常能看到,一个黑黑瘦瘦、大眼睛、光脚板的蓬头少年,腋下夹着一本书,手里挥动着牧羊鞭,率领一群翻毛羊出没在山冈和河边草地上。人来搭讪,他只用他那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抬眼一瞟,算是打了招呼,过了礼节,而那阴郁的眼神背后及那紧抿的嘴角下边,隐藏的分明是深深的倔强、不甘,不屑于与之为伍,一心要挣脱命运摆布的无限奋勇和焦灼。
接着他开始用嘴说话,绷紧的厚唇如遭挤撬的蚌壳一样艰难地张开了。他投的一篇小稿被乡广播站播发,命运从此出现转机。他被录用为乡播音员,国情民意大事小情都从他乡音浓重的厚唇里吐露出来。他的双唇开阖翕动得很勤奋,很快乐, 很艰辛,嘴角常常挂满小泡,唇上的死皮也一层层的脱落,但那眼神却逐渐清澈而幸福,完全被茁茁向上的欢欣布满了。
然后他开始用形体说话。被调到县文化馆的他,真正进入到了一个喉舌部位,户口编制及其身份等等都变得正规了。这时他说话的部位是脊椎,并且是颈椎以下腰椎以上的那一段短暂的部位。这一部分的躯体经常是弯曲着的,并且还要时时高低起伏唯唯诺诺地在别人的语音下振动,卑躬屈膝的幅度要依对方的身份和地位而定。口和眼等诸器官这时都已暂时闭塞,从不直言直视地参与肢体运作。他的睫毛永远低垂,嘴角永远上翘且缄默而含笑。而大脑,这时却架在颈椎上面急遽地内部运作着,一刻也未停止过审视、揣度和暗算。
再后来,当上了县领导的贴身秘书以后,他的话语才能就达到了峰巅。这时他浑身各器官开始一同运作共同加入话语的姿态里来,身、形、步、手、眼配合默契,说、唱、坐、念、打技巧俱全,待人接物眼到口到心到,手到腿到身到,真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么难事能在他的话下。他的肢体各个部位运筹帷幄,意趣横生,无论是眉飞色舞抑或是愁苦满面都有可能是他故意做出来的面相。各门语言这时都已被他修炼得炉火纯青真正到家。
后来再见到他时,他已用肚子说话了。啤酒肚,蓦地从裤腰以上胸乳以下山包似的凸起,无论何时肚子总是要先塞入对方视觉,如七月怀胎的妇人在向人诉说某种秘而不宣的骄傲。整个身体的重心这时集体后移隐藏开去,只剩两手交叠着,习惯性抚在肚皮上方,有时是左手压着右手,有时又是右手压着左手,胖胖嘟嘟,长出满手酒窝。从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现在则变得酒汪汪的,夹一些红丝在里面,神情之中有一些心满志得俯视众生的漠然。看不大清楚他的嘴,只有一些朦胧含混的单词语意从皮带勒紧的肚脐眼中嗡嗡嗡传了出来:啊,啊,好,好……从前那只无比玲珑伶俐的大脑,此刻也似乎躲在漠然的眼神后面休眠。
据说,此时他已是撤县建市后市领导班子中的一名要员。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八日于北京双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