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圣诞节是个星期三。节前那个周四的黄昏时分,惠特尼驱车穿越城市朝哥哥奎因家的住所驶去,心里有一个不祥的预感。
这不是因为惠特尼是个迷信之人。他并不迷信。
他也无意干预别人的家事,尤其是他哥哥的家事。在奎因没有主动征求意见的情况下,就连给他出个主意都会很危险。
可是,惠特尼接到了他们最小的妹妹一个电话,说另一个妹妹打电话告诉她,在母亲那里做客的一位姨妈给她打了个电话——奎因又开始酗酒了,要打他的妻子埃伦,或许还有他们的两个女儿:这是老生常谈了,令人感到郁闷。十一个月以来,奎因一直在参加嗜酒者互诫协会举行的集会,虽说他不定期去,而且态度既显得不屑又有些尴尬,但是他着实参加了几次集会,也戒了酒,或者不管怎么说——家庭成员们对此看法不一,各执一词——他酒喝得少多了。不过,大家一致认为,对于奎因这样一个富有、在当地颇有名望的帕克斯顿家的长子来说,参加嗜酒者互诫协会,承认自己有酗酒的坏毛病,承认自己控制不住坏脾气,这要比一般人难得多。
前一天晚上,惠特尼心头产生了一个预感,今天一整天都被一种不安的情绪困扰着,他觉得奎因有可能失去控制:这一次可能会严重地伤害埃伦甚至他的女儿们。奎因是个大块头男人,年近四十,在沃尔顿学校受过训练,业余精通公司法,喜欢社交,心眼好,只是爱动粗,惠特尼自幼就很了解这一点:他惯用拳头讲话,那双手有时候会伤人。
惠特尼一天里给哥哥家挂了几次电话,可就是没人接。喀哒一声响过,录音磁带上传来熟悉的沙哑嗓音,您好!这里是帕克斯顿家!很遗憾我们现在不能接听电话。不过——这是奎因的声音,热情洋溢,生气勃勃,却潜藏着一股杀机。
惠特尼把电话打到奎因的办公室,秘书只是说他现在不能听电话。尽管惠特尼每次都自我介绍说是奎因的弟弟,而且秘书也一定知道他是谁,她却拒绝提供更多的信息。“奎因在家吗?他不在城里吗?他现在到底在哪儿?”惠特尼问过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流露出焦虑不安。可是,奎因的秘书是老板的忠实同盟,她只是淡淡地说:“帕克斯顿先生肯定会在假期里同您取得联系的。”
那就是说得到圣诞节那天,在老帕克斯顿夫妇那所坐落在盛景大街上的豪宅里,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在那样狂热的节日气氛之中,惠特尼怎么能把奎因拉到一边单独讲话呢?况且,到那时候可能已经为时太晚。
这样一来,尽管惠特尼不是那种爱干涉别人婚姻的人,也更不愿过问哥哥的私生活,可他还是开车穿过城市,驶出了那片由私有公寓和独家宅第组成的中产阶层住宅区——多年来他一直在这里过着平淡无奇的单身生活——而后进入了近郊一片富人区,这里的别墅每座都价值百万美元,奎因一家是几年前搬过来的。这个地区被称做白水高地,所有的住宅都高大豪华,有树木和篱笆将它们与大路隔开:每一处占地面积一律不少于三英亩。奎因的房子是由他自己设计的:一个新乔治王朝时期的建筑风格与当代风尚自由结合的混合体,配有室内游泳池和桑拿浴室,屋后建有一座巨大的红木制露天晒台。惠特尼每每将沃尔沃轿车开上这条曲折的砾石车道,停在那座可容纳三辆汽车的车库前,然后走到前门去按门铃时,没有一次不会感觉自己是个非法入侵者,即便应邀而来也不例外。
所以,他此刻也感到很不自在。他按了一下门铃;然后等着人来开门。前厅里光线昏暗,起居室也很暗。他刚才注意到车库的门是关着的,奎因和埃伦的车都不在车道上。家里没人吗?可他是不是听到了音乐——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他想,孩子们转天还要上学;圣诞假期要到下个星期一才开始。那么,孩子们今天晚上还要做功课。她们不是应该待在家里吗?埃伦不是也该在家吗?
他一边等,一边深深地吸了口气,夜晚的空气很冷。气温在冰点以下,还没有下过雪。进入白水高地时,他经过了几所亮着圣诞灯串的住宅,除此以外他没有节日临近的感觉;他在奎因和埃伦家住宅内外看不到圣诞饰品。前门上甚至没有挂上冬青花环……居然没有圣诞树?在盛景大街的老帕克斯顿夫妇家,前厅会竖起一棵巨大的枞树,每年都要举行一个隆重的枝叶修剪仪式。尽管惠特尼本人不再参加,但是仪式仍然年复一年地照例进行。他想,成年人的特权之一就是可以远远地躲开那些使人不快、令人痛苦的事情。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
当然,圣诞节他总是和家人在一起。也许待不上一整天。只要他不离开他出生的这座城市,这事就躲不过。的确如此,他也会送出一些包装精美的贵重礼物,并会收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他会和往常一样殷勤得体地对待母亲,谦恭有礼地面对父亲;他知道自己让双亲失望了,没能成为像奎因那样的儿子,但是,在节日的喜庆活动之中,有那么多人和那么多欢笑声,痛心的感觉会减轻许多。这种感觉惠特尼忍受了多年,或许那已然不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痛苦了,只是痛苦的记忆罢了。
他又按了按门铃。他小心翼翼地喊道:“喂?家里有人没有?”透过前厅的窗子,他能看见后面的房间亮着一盏或几盏灯;音乐声似乎已经停了。在昏暗的前厅里,楼梯下面影影绰绰有些盒子——或是手提箱?小旅行箱?
一家人要去旅行?偏偏在这个时候,圣诞前夕吗?
惠特尼想起几周前听到的一个传闻,说奎因提到要带着他的一个女朋友到异国某个奢华的地方去旅游,塞舌尔群岛。他没把这谣言当回事,相信奎因尽管目中无人并且无视妻子的感受,却也不至于做出这等出格之事;他们的父亲首先就会为此大动肝火。另外,奎因也很在意自己在当地的名声,他这些年来常常有一搭无一搭地考虑有朝一日要竞选公职。曾祖父劳埃德·帕克斯顿曾经是一名深得人心的共和党国会议员,帕克斯顿这个姓氏至今在本州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姓氏……量这小子不敢,惠特尼想。
不过,他还是心有余悸。又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万一奎因一怒之下已经对妻子和女儿下了毒手呢?惠特尼的脑海中闪现出奎因穿着血迹斑斑的围裙在屋后豪华的红木晒台上烤牛排的形象。今年七月四日独立纪念日那天的奎因。他一手握双齿叉,一手持电动切肉刀。电动刀嗡嗡作响,刀刃寒光闪闪。奎因红头涨脸,对弟弟的迟到大为恼火,挥手招呼他到晒台上去,他情绪异样亢奋,略带醉意却又竭力不让自己失控。奎因当时显得多么飞扬跋扈,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体重两百磅,浅蓝色的眼睛在脸上很突出,声音洪亮如钟!惠特尼立刻服从了他的命令。奎因那条滑稽的围裙紧紧地系在他的粗腰上,杀气腾腾的切肉刀以一种顽皮的姿势伸向惠特尼:模拟握手的姿态。
想起那件事,惠特尼不寒而栗。当时,其他的客人开怀大笑。惠特尼自己也笑起来。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还挺滑稽……
惠特尼试图从脑海里清除这个场景。
可是,他却在想,不仅仅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杀死一家老小;也不只是有精神病史的人才会这么做。前几天,惠特尼读到一则令人发指的新闻:一名在保险公司担任经理的中年男子枪杀了与他疏远的妻子和儿女……别,不要,现在最好不想那件事。
惠特尼又按了一下门铃。门铃确实没坏;他能听到响声。“喂?奎因?埃伦?是我,惠特尼——”声音多么微弱,还颤巍巍的,他自己的声音!他确信哥哥家出事了,同时他也敢肯定,要是哥哥在家的话一定会讥讽他多管闲事;无论如何,奎因会为此动怒。帕克斯顿家是个喜好交际、密切融洽的大家族,对那些惹是生非、多管闲事的人却没有半点同情心。目前惠特尼和奎因关系友好,可就在两年前,当埃伦离家出走并提出离婚诉讼的那一阵子,奎因曾指责惠特尼背着他和埃伦串通密谋;他甚至指控惠特尼是与埃伦有染的男人之一。“讲实话吧,惠特尼!我能接受得了!我不会伤害她,也不会伤害你!讲出来吧,你这个懦弱的杂种!”奎因怒气冲天地说道。但是,即使在盛怒之下,奎因似乎还带着一副虚张声势的神气,因为奎因的猜疑自然是没有根据的。除了奎因之外,埃伦没有爱过任何人;奎因是她生命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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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以后不久埃伦就带着女儿们回到了奎因身边。她撤回了离婚诉讼。惠特尼既感失望又觉释然——失望是因为埃伦似乎很有必要争取自由,她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释然是因为奎因家庭破镜重圆,他本人的权威得到巩固,因此他的怒气就会烟消云散。他没有别的理由再迁怒于弟弟了,只不过有点瞧不起他罢了,就像往常一样。
“我当然没有当真,怀疑她和你在一起,”奎因说道,“我一定是喝酒喝昏了头。”
然后他放声大笑,好像就连在那种情况下也不大可能。
从那以后,惠特尼一直谨慎地同奎因和埃伦保持一定距离。除非在帕克斯顿家庭聚会上他们免不了碰到一起,比如圣诞节。
此时惠特尼浑身发抖,正琢磨着是否应该转到屋后试试后门,朝里面看看。可是,要是奎因在家而且确实出了事,奎因会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呢?此人拥有几枝猎用步枪,一枝滑膛枪,甚至还有一把有许可证的左轮手枪。另外,如果他喝过酒的话……惠特尼想起,警察在调查家庭纠纷时常遭枪杀。
这时,他看到埃伦朝前门走过来,便一下子放下了心——那是埃伦吗?她看起来有点不对劲——这是惠特尼最初的印象,尽管不敢肯定,很久以后他还记得起来——因为她走路有些迟疑,几乎摇摇晃晃的,仿佛地板在脚下倾斜;她用力地绞着双手或是在围裙上擦着手;显然,她担心的是有人按响了门铃,至于等在门外的台阶上的是什么人倒不重要。惠特尼大声喊道:“埃伦,是我呀,惠特尼!”他看到她的脸上孩子般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她是在等奎因吗?惠特尼思忖着。
埃伦迅速地打开了前厅里的灯并麻利地给他开了门,这使惠特尼感到受宠若惊。
埃伦轻声唤道:“惠特尼!”
她大睁着双眼,眼睛潮湿,瞳孔扩张;她面露倦色,却还带着一种激动不安,近乎喜气洋洋的神态。看到小叔子,她显得很吃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有些站立不稳。惠特尼疑心她刚喝了酒。在聚会上,他有时看到她端着一杯葡萄酒,慢条斯理甚至可以说有条不紊地小口地啜酒,仿佛想要刻意麻醉自己。他从未见她喝醉过,甚至连她此时这种奇特的状态也不曾见过。
惠特尼带着歉意说:“埃伦,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不过——你一直没接电话,我很为你担心。”
“担心?为我?”埃伦微笑着对他眨眨眼。笑容起先犹疑不定,然后便舒展开了,她满面笑意,眼睛闪闪发亮。“为我?”
“——还有孩子们。”
“——孩子们?”
埃伦笑出声来。笑声高亢欢快,悦耳动听,惠特尼以前从来没有听她这样笑过。
埃伦回手关上门,上了门闩,动作敏捷甚至兴冲冲的。她拉住惠特尼的手,把他领进厅里——她的手冰凉潮湿,骨架坚强有力,显得有点迫不及待——她又把前厅的灯关了,大声喊道:“是惠特尼叔叔,孩子们!——是惠特尼叔叔!”语气如释重负,流露出不寻常的喜悦。
惠特尼垂下眼帘注视着嫂子,心里感到莫名其妙。埃伦身穿污渍斑斑的便裤和宽松的罩衫,系着围裙;浅棕色的头发随随便便地梳到脑后,露出小巧的双耳;她没化妆,连口红也没有涂,比惠特尼见到她的任何时候都显得年轻柔弱。作为奎因·帕克斯顿夫人,埃伦在公共场合永远光彩照人——文静、矜持、美丽,衣着打扮一丝不苟,言语仿佛事先经过深思熟虑似的。奎因喜欢穿高跟鞋的女人——至少得是容貌姣好的女人——所以埃伦就连在随意的场合都穿着入时的高跟鞋。
她今晚穿一双平跟鞋,看上去比惠特尼想象中的样子要娇小很多,几乎和她的大女儿一样高。
埃伦领着惠特尼穿过房子到后面的厨房里去——各个房间里的光线都很暗,餐室的地板上也和前厅一样堆着一些箱子和纸盒——她用那种欢快的高音对他讲话,仿佛存心想让别人听见他们的一问一答。“你说你很担心,惠特尼?——为我、为孩子们担心?为什么呢?”
“哦——因为奎因。”
“因为奎因!是吗?”埃伦使劲捏了捏惠特尼的手,大声笑起来,“为什么‘因为奎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今晚?”
“我同劳拉谈过话,她告诉我——他又开始酗酒。他又打你了。所以我想——”
“真该感谢你,还有劳拉,这么关心我和孩子们,”埃伦说,“——这可不是帕克斯顿家族的作风!不过,你和劳拉也不真正属于帕克斯顿家族,是吗?你们……”她迟疑了一下,好像最初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回去了。“在圈子外围。你们……”说到这儿,她的话音渐渐落下去了。
惠特尼急迫地问起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尽量不流露出内心的忐忑不安。“现在——奎因在这儿吗?”
“这儿吗?不。”
“他不在本市?”
“他走了。”
“走了?”
“出差了。”
“哦,我明白了。”惠特尼呼吸加重,“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打算过一阵子再叫我们去,去巴黎,或者罗马。不管我们在哪儿,等他办完公事以后,等他有时间陪我们的时候。”
“你是说你们也打算走?”
“对。都是才刚定下来的事。一上午我到处跑,给孩子们签护照。除了墨西哥以外,她们还是头一次出国;我们都很兴奋。奎因一开始反应冷淡,他在东京有些棘手的买卖要做,你知道奎因的为人,他老是讨价还价,斤斤计较,脑子一刻都停不住——”埃伦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大笑起来,像是吃了一惊。“咳——你是了解奎因的。你是他弟弟嘛,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怎能不了解他呢?根本就没必要详细讲他的事情!”
埃伦又笑了起来,捏了捏惠特尼的手。她的身体微微向他倾斜,像是要保持平衡的样子。
惠特尼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想到哥哥远在天边,决不会对他构成威胁——这个念头使惠特尼恢复了镇定。
“原来是这样。奎因先坐飞机走,然后你和孩子们随后跟去?”
“他有些生意要做,你瞧。不然的话,我们早就一起走了。奎因本想我们一起去。”这回埃伦说得更确切了,像是在重复背下来的台词。“奎因本想我们一起走,可是——这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太可行。他去过东京后有可能再飞到——哦,我想是香港。”
“那么你们不打算在这里过圣诞了?你们一家?”
“不过,我已经完成了圣诞采购!这样我就不会因为参加不了庆祝活动而感到内疚了。我和孩子们只是不能去你们的父母那里亲眼看着我们的礼物被打开罢了,”埃伦欢快地说,奇怪地加重了语气,好像在极力避免说话含糊不清。“当然,我们会想念你们所有的人。啊,非常想念!你们可亲的父亲、可爱的母亲,奎因家的所有人——对,我们会特别想你。奎因也会。”
惠特尼问道:“你刚才说奎因什么时候走的,埃伦?”
“我说了吗?——他昨晚走的。坐康科德公司的班机。”
“你和孩子们——”
“明天走!当然不坐康科德班机。就坐普通的长途公共汽车。不过我们兴奋极了,你可以想象得出。”
“是的,”惠特尼小心翼翼地说,“我能想象。”
惠特尼推测奎因已经带着他的新一任女友去了塞舌尔群岛,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设法使轻信的妻子相信他是因为“绝密”公事去出差,她似乎满意——感激?——这个借口。
女人多么爱听谎言——喜欢被蒙蔽!可怜的埃伦。
惠特尼想,谎言不必由我来拆穿。
“你刚才说你们要出门多久,埃伦?”
“我说过吗?——说过我也不记得了!”埃伦笑道。
她拉着惠特尼的手,轻轻地推开弹簧门走进厨房,仿佛得胜归来。
“是惠特尼叔叔!”莫莉叫道。
“惠特尼叔叔!”特丽什拍着戴橡皮手套的手叫起来。
厨房灯火通明,洋溢着欢快、狂热的气氛,惠特尼差一点以为自己踏进了某种欢庆场合。这个他也会记起来的,那是后话。
埃伦帮他脱掉外套,两个漂亮的侄女对着他眉开眼笑,咯咯地笑得透不过气来。惠特尼有半年没见到她们了,觉得两个孩子都长高了些。十四岁的莫莉穿一件邋遢的衬衫,一条牛仔裤,一条围裙扎在细腰上;她戴着一副白色塑料框太阳镜,紫色的水晶镜片遮着眼睛。(一只眼睛青了吗?——惠特尼吃了一惊,尽量不去盯视。)十一岁的特丽什和姐姐穿着相似,只是头上反扣了一顶棒球帽;惠特尼走进厨房时,她正蹲在地上用海绵擦去地板上的什么东西。她戴着一副过大的黄色橡胶手套,拍手时黏糊糊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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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特尼喜欢两个小侄女,非常喜欢她们。对他的来访,女孩子们夸张地做出欣喜若狂状,他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心里却感到受宠若惊。“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惠特尼叔叔!”她们异口同声地嚷着,并且咯咯地笑着,“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惠特尼叔叔!”
就好像,惠特尼想,她们一直在等别的什么人来?
他皱起了眉,疑心奎因是不是其实还没走。
埃伦匆匆忙忙地解下沾满污迹的围裙。“你今晚来得正巧,惠特尼,”她热情地说,“——你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叔叔。刚才她们还在想,圣诞节见不到你了,心里真不好过!”
“见不到你们,我也会感到遗憾。”
房间里女性气息十足,惠特尼想,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潜流。收音机调到了一个流行音乐台,里面传出美国青年喜爱的那种乐曲,节奏简单,打击乐器震耳欲聋,乐声尖锐刺耳,惠特尼简直看不出埃伦怎么能忍受得了。顶灯全都开着,灯光耀目。家具都像刚刚刷洗过一样,表面闪闪发光。炉灶上方的风扇开得很大,可厨房里还是有股气味——油腻潮湿,酸中带甜,叫人反胃。室内温度很高,空气都蒸发了,显得雾气腾腾的。到处都是低热量可口可乐的空罐和比萨馅饼的碎屑;柜台式长餐桌上,一堆包装好的礼品旁边有一瓶加利福尼亚红葡萄酒。(看来埃伦刚刚确实在喝酒!——惠特尼注意到她双眼凝滞,嘴唇松弛。而且,她的脸上也有一处或几处伤痕,就在左眼上方。)惹眼的是,厨房里几乎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包括屋子当中的大肉案子上面,到处堆满了纸盒子和圣诞包装纸、彩带和地址标签——惠特尼惊讶地意识到,嫂子和侄女们就在跃跃欲试要去国外旅行的前一天晚上还热火朝天地忙着准备圣诞礼物。这就是女人呀,这个时候还在想着别人!难怪她们满面春风,双颊赤红,眼里闪动着狂喜的光芒。
埃伦问惠特尼要喝点什么,是不是想来杯咖啡?——“外面这么冷!你还得一路赶回去呢!”埃伦打着寒战说道。孩子们也开始发抖,她们笑了起来。有什么可笑的吗?惠特尼觉得奇怪。他说要是不太麻烦的话就来杯咖啡吧,埃伦马上回答说:“当然不麻烦!当然不!现在可没有什么大麻烦了!”
她们三个人又笑了,几乎就在同时。
她们知道吗?惠特尼很想知道。知道奎因背叛了她们吗?
特丽什好像猜到了惠特尼的心思,实然说:“爸爸要去西蛇儿群岛。他到那儿去。”
莫莉轻声一笑,说道:“不对,笨蛋——爸爸要去东京。爸爸现在已经在东京了。是出差。”
“——然后他要和我们会合。在西蛇儿群岛。‘印度洋上的热带天堂’。”特丽什扯下弄脏了的橡皮手套,把它们扔到一张长餐桌上。
“是塞舌尔群岛,”埃伦说道,“——我们可不去那儿,我们谁也不去。”她对特丽什说着,稍稍提高了嗓门。她在煮咖啡,动作熟练敏捷,眼睛几乎不看手里的活儿。“我们打算去巴黎。罗马。伦敦。马德里。”
“‘巴黎。罗马。伦敦。马德里。’”孩子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随声附和道。
炉子顶上的风扇嗡嗡地大声作响。厨房里令人窒息的蒸腾雾气却散得很慢。
埃伦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即将出游的行程,惠特尼发现她前额上的伤痕黄中带紫。要是他问她这是怎么搞的,她一定会说是自己不小心碰的。至于莫莉的乌眼青——那也一定是不小心碰的了。惠特尼回忆起多年以前在帕克斯顿家草坪上的一次家庭聚会,奎因突然一巴掌扇在年轻的妻子头上,似乎毫无缘由——瞬间发生的事情,很少有客人注意到。奎因涨红了脸,愤愤地大声说给目睹了这一幕的人听,“蜜蜂!讨厌的蜜蜂!刚才要蜇可怜的埃伦!”
埃伦强忍着眼泪,恢复了镇定,她觉得很难堪,于是急忙进屋去了。奎因没有跟上去。
没有人跟上去。
没有人对奎因提起过此事。就惠特尼所知,也没有人互相谈论过此事。
惠特尼想到圣诞节那天奎因一家人的缺席——而且看来是故意缺席将会招来的议论,感觉有些不安。他很想知道埃伦是否已经和他母亲谈过,作个解释并表示歉意,但他不想去问。她们为什么不等到一月份再去度假呢?奎因和他的女友为什么也不等一等呢?
不,最好别问。这事可和惠特尼·帕克斯顿无关。
埃伦给惠特尼斟上咖啡,给他拿来奶油和糖,递过来一把茶匙,可茶匙从她的指间滑落,当啷一声掉到擦得锃亮的、潮湿的地板上。身体柔韧灵便的特丽什弯腰将它拾起,高高地抛到身后,然后伸手在肩膀后面接住。埃伦恼火地喝道:“特丽什!”然后大笑起来。莫莉在衬衫上抹了一下通红发烫的脸,也笑了起来。
“别管特丽什,她来例假了,”莫莉顽皮地说。
“莫莉——!”埃伦喝道。
“去你的——!”特丽什叫起来,拍了姐姐一巴掌。
惠特尼有些难堪,装作没有听见,小特丽什真的到了来月经的年龄吗?这可能吗?
他用微微发颤的手指端起咖啡杯送到嘴边,啜了一小口。
居然有这么多礼物!——埃伦和孩子们肯定已经忙了好几个小时了。惠特尼虽然有点不解,却也被她们的勤劳所感动;只有女人才会这么做,买上几十件礼物,多半是一些没人真正想要的东西,况且帕克斯顿家这么有钱,自然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可她们还是自讨麻烦,兴冲冲地包上华贵的包装纸,闪闪发光、红红绿绿的圣诞彩纸,系上漂亮的大蝴蝶结,洒上金属光片,附上贺卡——“赠给帕克斯顿父亲”“赠给薇妮娅姑妈”“赠给罗伯特”,这些字眼引起了惠特尼注意——是用毡头笔写上去的。惠特尼看到多数包裹已经包装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处;只有不到半打还没有包装,大小不等,小到帽盒,大到轻质金属制的长方形箱子,大概足有三尺长两尺宽。尚未包装的一件礼品看起来像是一盒昂贵的礼品巧克力,装在金光闪闪的罐子里,也是金属制品。几张长桌和肉案子上面到处都是整张的包装纸和碎纸条、彩带碎片、透明胶带、剃须刀片、剪刀,甚至还有一把园艺剪刀。地板上一个绿色塑料垃圾袋的一角上扔着各式各样的工具——羊角榔头、老虎钳,另一把园艺剪刀、一把卷了刃的菜刀,奎因的电动切肉刀,像是要被丢到车库里或扔进垃圾堆里。
“惠特尼叔叔,不要偷看!”
莫莉和特丽什拽了拽惠特尼的衣袖,兴奋异常。当然,惠特尼意识到,她们是不想让他发现给他本人的那份礼物。
他还是开玩笑说:“我何不今晚就带走给我的礼物,省得麻烦你们去邮寄?我是说,如果你们也给我准备了一份的话。”
“我们当然有一份给你,亲爱的惠特尼!”埃伦责怪道。“可是我们现在不能把它给你。”
“为什么?”他向孩子们眨眨眼,“我保证等到圣诞节那天再打开它。”
“因为——我们就是不能给你。”
“要是我保证不打开呢,不然不得好死?”
埃伦和孩子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睛闪闪发亮。女儿们多么像她们的妈妈,惠特尼想,心头交织着一股爱意和失落感——这三个甜美动人的女子就像希腊罗马神话中善良的命运三女神,她们属于大哥而不是他的,从来也不是。女孩子们继承了埃伦白皙娇嫩的皮肤和美丽忧郁的灰色大眼睛;除了头发稍稍拳曲、上唇微微撅起以外,她们长得并不像奎因或是帕克斯顿家的人。
她们都咯咯地笑着。“惠特尼叔叔,”莫莉说,“我们就是不能。”
接下来时间过得很快。他们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谈关于旅行的一般话题,谈惠特尼在伦敦的大学生活;他们没有谈到奎因,甚至有关他的事情也只字未提。尽管她们母女三人兴致很高,对他的亲情溢于言表,但是惠特尼却感觉得到,她们盼着他赶紧离开,以便完成准备工作。而惠特尼自己也急于走开。
因为这里毕竟是奎因的家。
像厨房一样,客用浴室也刚刚清洗过:洗涤槽、洗手池和一尘不染的白色浴盆都用厨房清洁剂彻底刷洗过,简直在熠熠发光。头顶上的风扇开到了强挡,呼呼地转得正起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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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种怪异的气味——腻得叫人反胃,微微带着腐臭,像是血腥。惠特尼一边洗手,一边不安地琢磨着此事,因为这让他想到了什么——是什么呢?
猛然间,记忆复苏了:许多年前,惠特尼孩提时代在缅因州参加夏令营时见过厨子杀鸡的情景,她边干边大声地吹着口哨——将软塌塌的死鸡浸到冒着热气的水里,拔去鸡毛,剁断,撕下翅膀、大腿和爪子,用手掏出湿淋淋、滑溜溜的内脏。哇!那样的场景和气味让惠特尼感到恶心极了,乃至接连数月吃不下鸡肉。
此时,惠特尼一阵剧烈的反胃,他想,这浓重的血腥味是否其实与月经有关。
他的双颊开始发烧。他并不想知道这个,真的。
有些秘密最好留给女人,女人们之间的事情。对吗?
随后,惠特尼正要告辞,埃伦和孩子们给了他一个惊喜:她们到底还是把圣诞礼物交给了他。
“条件是你得保证圣诞节之前不打开它!”
“条件是你得保——证!”
埃伦把礼物塞到他手里,惠特尼欣然接受了:一个轻巧的小包裹,红金两色彩纸将它包装得很漂亮,大约有男式衬衫或针织套衫的盒子那么大尺寸。“赠惠特尼叔叔,爱你的——埃伦、莫莉、特丽什。”可见,奎因的名字干脆被略去了,埃伦对自私的丈夫采取了报复行为,尽管这种报复方式微不足道,惠特尼还是感到欣慰。
埃伦和孩子们陪着惠特尼穿过黑洞洞的房子,送他到前门。他注意到起居室的家具都罩上了,地毯也都卷起来了,并且又一次注意到幽暗的门厅里有一些盒子、手提箱和小旅行箱。这可不像是准备短期度假,倒像是长途旅行;显然,奎因欺骗埃伦同意了某种荒唐的计划,照例一定是出于某个利己的目的。至于这次可能是一个怎样的计划,惠特尼猜不出,也不打算过问此事。
他们在门口相互告别。埃伦、莫莉和特丽什吻了惠特尼,他也挨个儿地吻了她们,然后,惠特尼嘴里呼出一片雾气,感觉一阵神清气爽、轻松释然,他钻进汽车里,把礼物放在身边的坐位上。身后响起了女孩子们的声音:“记住,你答应过圣诞节前不打开它!记住,你答应过的!”惠特尼笑着回头应道:“当然——我保证。”这事不难做到,因为无论她们给他买了什么,他其实都不感兴趣;这份心意他自然能领会,可是他对这每年一次互赠礼品的礼仪毫无兴趣,对于所有需要礼品的场合,他都是让一家百货商店代他把礼品包装好分送出去;别人送给他的衣物即使不合身,他也很少自找麻烦去更换。
然而,惠特尼在驱车穿越城市的回家途中为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高兴。他鼓起勇气去了奎因家一趟——埃伦和孩子们将永远不会忘了。他自己也会永远记得这件事。他瞥了一眼身边的礼物,也很高兴她们今晚把它交给他,很高兴她们信任他不会提前打开它。
这就是女人呀,她们多么可爱,如此信任我们男人,惠特尼这样想着;而且,至少在有些时候,她们的信任没有找错对象。
(林斌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