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叙事主体、叙事语言和叙事结构是支撑小说之鼎的三足,作家在创作中刻意追求的整体寓意张力只有在小说的叙事主体、叙事语言和叙事结构的一体化之后才能够得到营造。而从叙事结构的本体意义看,它作为“经作家感情充分燃烧、深切体验过的东西,是作家血肉与生命的消耗”(蓝棣之语),假如把小说的叙事结构这至关重要的环节,一分为二地剖成时间和空间两部分,那么作家用自己的体验与洞察,给生活素材在小说的时空坐标系上所做的排列组合,常常是小说艺术魅力保证的基础。
著名苏联幽默作家左琴科创作于一九二五年的中篇小说《夜莺唱的是什么》的结构就很有意思。小说的故事很简单,故事中的男主人公贝林金风华正茂,虽然在革命炽热的年代从莫斯科来到外省,曾经落魄不堪,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翻身了,有了牢固的社会地位、公职、七级工资和奖金。当他为公职离开原来政治面貌不清的教徒房东,搬到一个老太太家中时,对老太太漂亮的女儿丽佐奇卡一见钟情,跟她谈起了浪漫的恋爱,并且经受住疾病的考验,这期间,贝林金患上了腮腺炎。不过,这场非同寻常的爱情非常寻常地结束了。即将结婚之际,贝林金提出要老太太的五斗柜,老太太坚决不给,婚事吹了,贝林金浪漫的爱情就这样完了。
从故事的主线看,这个小小爱情故事的种种经历巨细无遗。一见钟情的会面,夜晚充满诗情画意的散步,大病中爱人坚贞的表白等等。故事遵从时间的延续而延伸,故事情节中纷纭的各种生活现象次第展开。从爱情故事的布景,女主人公丽佐奇卡的家开始,“三个房间不大。地板坑坑洼洼。一架贝凯尔钢琴。样子那么难看的一架钢琴。但弹还可以。有几样破家具。一个长沙发。一只不知是公猫还是母猫卧在上头。梳妆台上放着一只罩有外罩的钟。钟罩上落满了灰尘。镜子本身灰蒙蒙的——照脸不清不楚。一个柜子很大。散发着樟脑和死苍蝇的臭气”,视线转移的本身配合着的是时间的推移,特别是男主人公贝林金的相貌穿戴变化,起初的贝林金“两手背在身后。睫毛一个劲地眨巴。背还多少有点驼,显见是由于生活的重压。鞋后跟穿得透底,一直磨到脚后跟。”但后来,贝林金不但体形长得丰满了,走在大街上也步履稳健,而且,“他久久地而且经常地信步街头,手中挥舞着拐杖,一路抽花打草,甚至把拐杖抡向树的枝叶。有时在街心花园的椅子上坐下来,神采飞扬,满脸幸福的微笑,满胸膛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男女主人公每天晚上的约会等等,也都在充分显示爱情的与日俱增。但是,这些从表面上看仿佛是罗列起来的事件,并非单纯依赖时间缀合,正如克洛德·布雷蒙在《叙述可能之逻辑》中所言,“一个变化过程要得到完成,必须包含作为其手段的另一个变化过程;这另外一个过程又还可以包含另外一个过程,依此类推” ①。实际上,左琴科在这里打了一个漂亮的时间差,衔接一个又一个过程的主人公的时间生活同时包含着价值生活,从男主人公对爱人住家的审视,他本人的变化,他在谈情说爱时流露的实惠心理中就不难发现他的价值取舍。因此情节中的各种生活现象不再按照时间顺序呆板地陈列着,整个情节由此及彼的过程中隐伏着控制全局的因果链条。所以待到爱情故事被推波助澜地达到高潮,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结局就在眼前,故事的情节发展似乎处于胶着状态的时候,贝林金为了一只五斗柜的归属问题跟丽佐奇卡发生冲突,矛盾激化使情况急转直下,一对恋人终于解除了婚约,一个幸福美满的图景转眼间化为泡影。五斗柜的归属问题真可谓是左琴科的神来之笔,人物性格和生活中固有的逻辑和巨大的惯性在它这里构成交叉,偶然性的事件既把故事带入一个“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天地,推动情节冲突的激化和突进,又通过存在于人物性格上的动机以及由此而来的行为纠葛展示生活的因果必然。包容这种因果关系的结构因此具有两种互相联系的情境和两套互相排斥的行为准则,它们之间的矛盾冲突,迫使人同时从两个各自有理、但却互不相容的参照系去领悟境遇,不得不同时在两个不同的波长上进行思维。在这个不寻常的过程中,那偶然事件不仅像往常一样与一个参照系发生联系,而且与另一个参照系发生第二重关系。当贝林金从信誓旦旦表白爱情的情境中翻转到为五斗柜暴跳如雷的争吵时,解构人物产生的那种令人惊喜交加的精神震动,就是小说叙事结构本身具备一种整体幽默效果的奥秘所在。
十月革命之后苏俄文坛开创伊始,主流意识高倡文艺的阶级性和战斗性,当时最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团体“拉普”,以布尔什维克党在文艺界的代言人自居,规定“无产阶级文学是这样一种文学,它要从心理和意识上组织工人阶级和广大劳动群众,去完成作为世界改造者和共产主义建设者的无产阶级的最终任务”,提出无产阶级文学创作的材料应是“无产阶级创造的当代现实,以及无产阶级在过去的生活斗争中,在未来取得的成果中所表现出来的革命浪漫主义热情” ②。因此,作家的使命就是“塑造典型,在运动的环境中,在我们的同时代的人们、事件和事迹中表现活人” ③,这里的“活人”,亦即高大全式正面人物的共产党员形象。然而,一九二一年以一本《蓝肚皮先生纳扎尔·伊里奇故事集》进入文坛的左琴科,却没有奉行此道,他照旧借用大众读者喜闻乐见的民间讲故事形式,有意识地师承俄国果戈理—契诃夫幽默讽刺文学的传统,据自己之所见,把他那审丑家似的冷静目光,投射到沉沦的市井细民,浑浑噩噩的村夫民妇,不怕难为情、见利忘义的小商小吏,表里不一、自欺欺人、沽名钓誉的小文人,即“左琴科的人物”身上,将小人物的愚昧无知、懒惰保守、阿谀奉承、庸俗无聊、虚荣自私等等世相在自己的幽默小说中放大具显,通过个体的人和事,揭露人性与社会的单面,同时在这些个体的集合中又呈现出普遍的层面。故费定说:“也许任何一个作家,对于认识我们民族性的某些方面所提供的如此丰富的、艺术的,即真实的证明,都不如左琴科。” ④而且,在对“左琴科的人物”暴露批判的同时,左琴科还清楚地知道,他们鄙陋的“小市民习气”根底里是人性的缺欠,且绝非小人物所独有,“几乎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小市民习气的影子和成分”,“几乎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小市民和私有者这种或那种本能” ⑤。事实上,左琴科在观察世界时虽然从理性出发,但更带着丰富的感情,严肃中蕴藏着宽厚仁爱。这都是因为左琴科所凭借的,不完全是伦理道德的理论理性,而多是来自民间习俗和日常生活的常识理性。所以他不仅看到笔下小人物行为和思维方式中的矛盾可笑,而且清醒地认识到这其实也是人性背谬的一面带给人类的悲哀。对于左琴科本人而言,引起笑的喜剧人物仿佛就是人们退一步来观察自己的社会镜子,喜剧引起的笑足以创造条件来使人们像观察其他人那样观察自己,从而形成客观自我意识,使他见到自己的真我。故左琴科在嘲笑别人的荒谬愚蠢的言行时,非但没有患上像鲁迅先生批评的晚清谴责小说的通病,“即作者虽亦时人之一,而本身决不在谴责之内。倘置身局内,则大抵为善士,犹他书中之英雄;若在书外,则当然为旁观者,更与所叙弊恶不相涉,于是‘嬉笑怒骂’之情多,而共同忏悔之心少……” ⑥而是怀着“共同忏悔之心”,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并不居高临下地一味指责,而是不无原宥,做到“戚而能谐,婉而多讽”。正因为此,左琴科能够不同于一九二零年代他所在的苏俄小知识分子文学团体“谢拉皮翁兄弟”的其他成员,在他们仍然为文学形式的探索而苦恼之际,就已经迅速名扬俄国,妇孺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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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左琴科在《夜莺唱的是什么》里打的是时间差,那么写于一九二二年的短篇小说《京城里来的家伙》,则全凭小说中人物对话形成的具体感受,将小说建立在动力十足的空间基础上。作品虽短,但熟悉的口头语言、行为方式很有着落,没有一点可有可无的成分,故事中强烈的人间气氛、生活气氛酿造的在场性,使读者置身其中,为阐发故事主旨提供了游刃有余的空间。这个两千来字的故事仍然是左琴科式的简单。乌沙奇村正在改选村苏维埃主席,选举活动由上级党支部从城里派来的韦杰尼科夫同志主持,村里的贫协主席博布洛夫自告奋勇担当协理,选举全过程就是他俩和村民之间的对话。最后原村苏维埃主席——阶级异己分子被换掉,当然城里领导原本定好的,要把城里的先进分子选出来的意图也落了空,京城里来的家伙——小偷混混廖什卡被大家识破,结果是村里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当选。
一般说来,选举是一个非常固定的程式化事件,不仅如此,在红色苏维埃政权建立之初,哪怕是一个村庄的苏维埃主席选举工作,无疑承载着非常的政治严肃性。然而左琴科却选择将这样一个头等重要的话题,投放到乡下的一帮“穷庄稼汉”堆里,让他们一起在一个如此具有刺激性的问题下表演,围绕它运行的文字使这一场面的张力和弹性充分显示出来,选举在不断的议论和阐发中不再像话题原本那样干瘪,选举的主旨在看似深化的过程中,逐渐露出它原本没有,也不应该有的意味。于是,选举的场面从空间上变成可以透视地立体,充满动感。规范后的社会政治生活中心——苏维埃主席的选举,显然是在以明的和暗的两种方式进行着。在故事开头,城里领导韦杰尼科夫同志的讲话里,全是人们所熟悉的头版头条社论语言,“国际形势”、“执掌国家大权”、“阶级异己分子”等等,它明明白白向人们昭示的,是政策法令下达、行政权力行使的刚性,在一般情况下,也正是它在将个人生活整肃在社会政治秩序之内,保证政策指令的绝对执行。
然而正如故事中的场面感显示出来的,在这次选举会议上真正起作用的实际上是隐含在生活中另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是它暗中推动着选举“偏向”前进。首先是贫协主席博布洛夫,因为担心农民们听不懂城里领导的话语,他自告奋勇出头解释,可问题恰恰出在他的解释上。经他一解释,“阶级异己分子”变成了有亲戚关系的“酒鬼”,撤换他不过是“活该他倒霉”的“下台”而已。再者,庄稼汉们的七嘴八舌也在看似顺从的表象下使事情发生变化,对有人提议应该选举城里的先进分子的说法,他们高声响应,但他们自己提出的候选人尽是些乡下的庄稼汉,而当京城里来的廖什卡被提名时,庄稼汉们却对他曾经坐牢的原因毫不含糊,毕竟,虽然人们似乎都被表层地固定在秩序中行事,没有人看得见生活中的暗流,没有人确切了解它,但是在传统、道德、习惯、观念以及心理定势的深层,人们仍然是受它支配的,并且将它应用于生活的一切方面,可以说它是支配一切的动因,故此,“政治犯”和小偷的界限谁都分得清。最后,被用来规矩他们的法令指示变成他们自我认可的依据,达到目的的手段,虽然城里领导再次强调选城里人是“时兴”,选举到底还是出现了“偏向”,当选的是庄稼汉谢金。至此,被左琴科瞄准的这次乡下选举,它的每一个维度都在运行中得到建构,一边使人一目了然地看到至高无上、严整有肃的法令指示是怎样被一步步改造化解直至瓦解,成为完全无效的吆喝;一边也连带出颇多的“象外之旨”,在这样的空间动力中,故事的动因和结果的反讽意味自不待言,而到选举结束时会议秩序井然不乱的结局,恰好证明,生活自有规律,任凭风云变幻,它固有的运动模式依然继续,而只要它继续,平时被忽略的,个别地表现在一个个地方、一个个领域的问题便集中地凸现出来,正常的局部反映出整体的畸形。
比较左琴科一九二零年代的幽默小说,虽然幽默小说有长有短各各不同,但它们的叙事结构都颇有内在一致性的解构特点,使小说充满喜剧性的情境反讽效果。这一方面得之于作为幽默作家的左琴科深知以大智慧曲径通幽的秘诀,另一方面,当他彻底拒绝仅从皮相滑稽搞笑,将他观察到的事件表象与内涵的错位分裂,刻意编织进小说叙事结构的时空中,他对人生、社会和时代真相若无还有的曝露,或许是他精工叙事结构的最高目标吧。
①克洛德·布雷蒙:《叙述可能之逻辑》,转引自《叙述学研究》,P155。
②转引自舒舍科夫:《苏联二十年代文学斗争史实》,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冯玉律译,P15。
③英古洛夫:《论活人》,《在岗位上》1924年第1期。
④费定:《左琴科》,《回忆左琴科》,P113。
⑤左琴科:《论小市民习气》,《左琴科的面罩与面孔》,P96。
⑥鲁迅:《小说史大略》,《中国小说史略》,齐鲁书社,P338。
附:左琴科小说二篇
夜莺唱的是什么
□左琴科
一
要知道三百年后人们会笑话我们的!这些可怜的人们,他们会说,日子过得可真怪。这些人,他们会说,还花过一种叫钱的东西,使用过护照。进行过什么户口登记,住房还论平方米……
这有什么呢!让他们笑吧。
但有一点让人非常不快:要知道,我们的生活,他们,那些鬼东西们一点也不理解。但他们怎么会理解呢,既然他们过的生活我们连做梦都想不到。
作者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想他们会过什么日子。何苦为此绞尽脑汁和糟蹋自己的健康呢——反正都是瞎猜,反正作者,想必是,也不能看到将来美好生活的方方面面。
再说它是不是真美好——这还成问题呢。作为自我安慰,作者觉得,即便到那时,也同样会有许多荒唐与丑陋的事情。
不过,也许将来那种荒唐与现在比已不足为奇了。嗯,譬如说,对着谁,请原谅我想像力的贫乏,从飞船上吐唾沫。或是火葬场里把哪个人的骨灰搞混了,把别人的劣质残渣当做另一个人辞世亲属的骨灰来发放……当然,这都难免——在日常琐事中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不快。而生活的其他方面,大概是上乘的和美好的。
也许连钱都不再使用了。也许,一切都不用付钱了,白给。譬如说,商场里会把皮袄或是围巾白塞给人们。
“拿上我们这件,商场的人说,优质皮袄吧,男公民。”
而你却若无其事地从旁走过。一点也不动心。
“这可不能,你会说,尊敬的同志们。您的皮袄给我毫无用处。我有六件呢。”
啊,我的天!给作者描绘出来的未来的生活多么快活和动人呀!
不过这得想一想。要知道如果从生活中排除了金钱的计算和个人欲望,那生活本身会变得多么稀奇!人际关系获得了多么优异的品性啊!也包括,比如,爱情。这种细腻的感情大概会绽放出蓬松娇艳的花朵的!
啊,未来的生活呀,你将多么美好,多么美好啊!作者,甚至生不与它同时,甚至丝毫没有保障过上那种日子,但一想到它心中就平添一种甜蜜蜜的愉悦。
此话应该独成一题。要知道很多学者和党内人士一般都倾向于贬低这种感情。请原谅,他们说,什么爱情呀?不存在任何爱情,而且向来都不曾有过。而且从根本上说,照他们说,这是一种平平常常的结婚过户的户籍行为,嗯,譬如说,类似于下葬销户一样。
对这样的论调作者不能同意。
作者无意在偶然邂逅的读者面前吐露心声,也不愿对某些批评家,尤其是令作者心中不快的那些批评家坦白自己的隐私,但细加回味,作者毕竟还是想起自己青春岁月里的一个女孩儿。她长有一张纯纯的白皙面庞,两只纤嫩的小手,惹人怜爱的肩头儿。作者沉湎于一种多么如痴似醉的狂喜中啊!而当满怀万种美好情感双膝跪地,和像个傻瓜一样亲吻黄土时,作者度过的是个多么无限深情的一刹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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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当十五年的光阴一晃而过,作者由于身染百病,加上生活动荡以及为饭碗发愁而鬓染初霜时,当作者本就不愿说谎而且根本也无须说谎时,最终,当作者希望看到生活本来的面貌,而不附带任何谎言与矫饰时,——他不怕作为上世纪可笑的过时人物而毅然断言,学者和社会活动家圈子里对爱情的高见这里实在是大谬不然了。
关于爱情这短短数语,社会活动家要进行无情反驳,作者对此已有预见。
“您这一经历,他们会说,同志呀,不足为训——这不过是您的私人琐事罢了。您何必,他们会说,拿自己情场中的小动作与人纠缠呢?阁下您,他们会说,有违时代,所以得以活到今天已实属偶然。”
“听到了吗?实属偶然。那我倒要问问这是怎么个偶然法?您是不是要我一头钻到电车轮子下面?”
“那这就悉听君便了,他们说。或横尸车轮,或纵身桥下都成,只是您存在于世毫无必要。您看看那些,他们说,简单纯真的和涉世不深的人们,您就会发现,他们和您的论调有天壤之别。”
啊哈!……读者,请原谅这浅薄的一笑吧。前不久作者在《真理报》上读到一篇东西,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业主,一个理发业的学徒,因为吃醋而咬掉了一个女公民的鼻子。
这叫什么——不是爱情?这,照您说,是流氓滋事?这,照您说,咬下鼻子为的是一品美味?见您的鬼吧!作者可不愿为此伤神和震怒。他还得把这部小说写完,还得去莫斯科,而且,除此之外,得对几位文学批评家进行几次作者心中不快的拜访,请他们且莫匆匆撰写批判这部小说的批评文章。
总之,是爱情。
对于这种优雅考究的感情每个人爱怎么想就让他怎么想吧。至于作者,在自认卑微和不善处世之余,即便电车迎面轧了过来,——他的看法也将依然故我而丝毫不变。
作者只想给读者讲一个当今生活大背景上的爱情琐事。又是,他们会说,琐事呀?又是,他们会说,两卢布一本的书中的鸡毛蒜皮呀?您疯了,他们会说,还是咋啦,年轻人?无边乾坤之中,他们会说,有谁需要您这小玩意儿呢?
作者在此开诚布公相求:
“别打扰,同志们!让人说话嘛,哪怕说出来提供诸位批驳呢!……”
二
咳!文学创作多难啊!
当你穿越难以穿行的荒山野林之后,你已是精力耗尽,浑身瘫软了。
这倒是为什么呀?为了写男公民贝林金的一个爱情故事。作者和他非亲非故。作者也不欠他的债。也无一种观念把两人捆在一起。倘若实话实说,他丝毫不关作者痛痒。作者无意浓墨重彩描写他。再说这位贝林金,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面孔作者记得也不太清楚。
至于以这样那样形式参与这段故事的其他人们,那么这些人在作者眼前也都不过是一晃而过,无足轻重。不过丽佐奇卡·龙杜科娃不一样,作者记得起她完全是出于特殊的,这么说吧,个人的原因。
米什卡·龙杜科夫,她的那个破弟弟,作者印象就更淡了。这是个极为无耻的小子和惹是生非的东西。其外貌特征是淡淡的头发和略显宽大的脸盘。
不过就他的外貌作者也无意长篇大论。小伙子的年龄是正在长大成人过程中的那种年龄。你写他,这个狗崽子,到你出书的时候他又长高了一大截子,到时候你就分辨吧——看哪个是米什卡·龙杜科夫。嘴上这哪来的小胡子呀,因为在写这些事时他嘴上并没长胡子呀。
至于那个老太太自己,这么说吧,老妈妈龙杜科娃,倘若我们在描述时完全撇开她不写,读者自己也未必就会要求写她。再说对老太太要做艺术描写一般也比较困难。不过她的狗却能分辨出,哪位是这个老太太。再说有谁需要描写,譬如说,她的鼻子呀?鼻子就是鼻子。读者看了对鼻子的这类描写在世界上也不会活得轻松些。
当然啦,假使作者手头只有主人公们的这些味同嚼蜡又鸡零狗碎的材料,那他也不会动手写这部文艺小说的。作者掌握的材料是充足的。
譬如她们一家子的生活,就活灵活现地摆在作者眼前。那座不大的龙杜科夫家的房子。墙皮灰暗,只有一层。房的正面——写有二十二号。稍微偏上的小木牌上,画了一个带钩的长竿。这是消防分工的示意。就是说,一旦发生火灾,哪家带上什么器械。龙杜科夫一家,看样子,得拿钓竿。只是他家能有长钓竿吗?啊呀,八成是没有!……不过在这上面花心思并提请县行政当局加以关注也不是文学创作分内的事。
他家房子室内的全部情形,这么说吧,家具意义上的物质状况在作者的记忆中也都活灵活现地摆在那里……三个房间不大。地板坑坑洼洼。一架贝凯尔钢琴。样子那么难看的一架钢琴。但弹还可以。有几样破家具。一个长沙发。一只不知是公猫还是母猫卧在上头。梳妆台上放着一只罩有外罩的钟。钟罩上落满了灰尘。镜子本身灰蒙蒙的——照脸不清不楚。一个柜子很大。散发着樟脑和死苍蝇的臭气。
要让首都的公民住到这些房间里怕要烦死了!
首都公民一进他家厨房怕也够烦的,里头湿漉漉的衣裳搭在绳上。老太太正围着灶台拾掇菜弄饭。在削着,譬如说,土豆。土豆皮一片连一片从刀上落下来。
但愿读者不要以为,作者是以偏爱与赞赏之心在写这些琐琐碎碎的细枝末节的。不是!这些琐琐碎碎的回忆中既无快感,也无浪漫。作者既了解这样的小房子,也了解这样的厨房。进去过。在里面住过。甚至现在可能住的也是这样的小房子。这没有任何优越性可以宣扬的,平常极了——可怜巴巴。这么说吧,你一进厨房——脸难免碰到湿漉漉的衬衣上。不过这要算万幸了,这是碰到了服装的体面部分,不然脸碰到湿漉漉的女长袜,你的男子汉派头可就一扫而光了!脸碰到女长袜上让人心里难受!见它的鬼吧!令人生厌的污秽之物。
但出于与文学无关的原因,作者曾到龙杜科夫家去过几次。所以作者一直为之惊讶,在如此霉烂狭小的旮旯儿里,竟生活着一位如此相貌出众的小姐,竟开着一朵这么娇嫩的,这么说吧,铃兰花和旱金莲丽佐奇卡·龙杜科娃。
作者一直为这位貌美的小姐万分惋惜。关于她,咱们到时候会久久地和详尽地加以叙述的,眼下作者必须就男公民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贝林金说些话。说说他是一个什么人。他从何处来。政治上靠不靠得住。他与可敬的龙杜科娃一家是什么关系。还有,他是不是他们的亲戚。
不,他不是她家的亲戚。他不过是偶然地和短暂地卷进了她家的生活。
作者对读者已有言在先,这位贝林金的尊容他记得不太清楚。尽管作者闭起双眼也能活灵活现地想起他。
这位贝林金走路一向慢慢吞吞,甚至若有所思。两手背在身后。睫毛一个劲地眨巴。背还多少有点驼,显见是由于生活的重压。鞋后跟穿得透底,一直磨到脚后跟。
至于说到文化程度,看样子不低于旧学制的四年级。
社会出身——不知道。
这个人在革命最炽烈的年代从莫斯科来到这里,关于自己没有细说。
他来这里干什么——也不清楚。在外省他觉得能吃得饱些,还是怎么?或是长期在一个地方呆腻了,这么说吧,神秘的远方和奇异的游历把他吸引来了?鬼晓得!并非各种心理你都摸得透。
但最可能的还是觉得外省可以丰衣足食。因为刚到这里时他总在市场溜达,饥肠辘辘地看着新出炉的面包和各色各样的一堆堆水果。
不过,顺便说一句,他是以什么糊口的——对作者来说仍是个没有弄明的奥秘。他甚至可能向人乞讨。不过也可能搜集矿泉水瓶子与果汁瓶子。然后把它们卖出去。城市曾有这样一些生活上走投无路的倒爷。
不过,看得出,这人的日子过得寒碜。衣裳褴褛不堪,头发开始脱落。走路也怯生生的,四下张望,脚步迟疑。甚至眼也不再眨了,而是目光呆滞和倦怠。
再后,不知什么原因他翻身了。而到我们的爱情故事紧锣密鼓展开时,贝林金已有了牢固的社会地位、有了公职和七级工资与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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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时贝林金体形已多少有些发胖,又重新给自己,这么说吧,注入了已经失去的活力,并又像先前那样经常地和无所顾忌地眨巴着眼睛。
沿街行走时,迈着一个阅尽人间沧桑,既有权活在世上,又深知自己的充分价值的人的那种老成持重的步伐。
而到故事展开时,他已是不足三十二岁的风华正茂的男子汉了。
他久久地而且经常地信步街头,手中挥舞着拐杖,一路抽花打草,甚至把拐杖抡向树的枝叶,有时在街心花园的椅子上坐下来,神采飞扬,满脸幸福的微笑,满胸膛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在想什么,头脑中冒出了什么奇思异想——对此谁也不明白。也许,他什么也没想。也许,他只是为自己合乎情理的处境而满怀喜悦。或者,更为可能的是在想他极需要换一下住房。
这倒是实情:他住在沃洛萨托夫家,住在这个新生教会①的执事家里,所以,鉴于自己公职在身,颇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政治面貌如此肮脏的人家中惴惴不安。
他曾打听过多次,看有没有谁,看在上帝的面上,了解哪里有新的套房或房间,因为他难以再在一个信徒家中住下去了。
最后有人出于善心,向他推荐一个两平方俄丈的不大的房间。刚好就在令人尊敬的龙杜科夫家里。贝林金抓紧时间搬了进去。今天他看好了房间,明天一早就找了运水工尼基塔来,帮忙搬了进去。
执事神父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需要这个贝林金,但是,很显然,他内心充满了难以说清的,却又是惟他才有的那种心情,所以便以十分吓人的口气大骂贝林金,并威胁说瞅准机会要把他的脸打个稀巴烂。而当贝林金把自己的行李装上车时,执事却站在窗下假声假气地哈哈大笑,希望借此显示他对贝林金搬走毫不在乎。
执事的老婆则不时跑到院里,一边往车上扔点什么东西,一边大喊大叫,说:
“走了才好呢。像一块石头丢到水里一样。我们也没拦住不让走。”
聚集的人们和邻居心满意足地哈哈笑着,明白无误暗示走者与女房东似乎是种情人关系。对此作者不予肯定。他不知道。再说也不愿在优雅的文学作品中掺进一些胡编乱造。
三
把房间租给贝林金,即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房东不怀任何私心,甚至没有任何贪图。正确些说,是达丽雅·瓦西里耶夫娜·龙杜科娃老太太担心由于住房紧张,她们家的房子里会给塞进一个粗鲁的和惹人嫌的人来。
贝林金甚至可以说是利用了这种状况。所以走过那架贝凯尔钢琴旁边时,他气呼呼地斜视了它一眼,并心怀不满地指出,这件乐器,从根本上说,是多余的,另外他本人,贝林金本人,一个喜爱清静的和历经世事磨难的,到过两次前线,在连天炮火中活下来的人,不可能忍受这种多余的小市民的音响。
老太太感到委屈,说这架可爱的钢琴在她家已有四十年了,他们不能为了迁就贝林金的怪癖把它毁了,或者揪下里面的琴弦和拆掉踏板,何况丽佐奇卡·龙杜科娃还要在上面练琴,而这也许是她生活的主要目的。
贝林金声明,说他说这只是一种客客气气的请求,根本不是严厉的命令,说完愤愤然甩下老太太走开。
老太太听罢万分委屈,以致痛哭流涕,要不是想到会有不三不四的人搬进她家,索性就不把房子租给贝林金了。
贝林金早上搬了进来,到傍晚时,在自己房间累得哼哼哧哧,一切都按自己的首都韵味安置停当。
头两三天过得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贝林金白天上班,回来得很晚,拖着一双毡鞋,沙沙沙沙在房中踱来踱去。晚上随便吃点东西,最后轻声打着鼾,鼻孔咝咝响着睡去。
丽佐奇卡·龙杜科娃这两天走路脚步轻了一些,并多次问妈妈,甚至还问了米什卡·龙杜科夫,看他们觉得贝林金这个人什么样,他抽不抽烟,他平时生活中与海军委员会有没有联系。
第三天她自己终于见到了贝林金。
这是一个清晨。贝林金像往常一样要去上班。
他穿着衣领敞开的睡衣走在走廊里。裤子的吊带在身后晃来晃去,摇摇摆摆。他一手拿着毛巾和香皂,慢慢吞吞朝前走。另一只手拢着夜里睡觉弄乱了的头发。
她站在厨房里干着自己的家务,吹旺茶炊,或是把一块干木柴劈成薄片。
她看见他后轻轻叫了一声,躲到了一旁,心中为自己未加梳洗的晨妆感到羞涩。
贝林金站在门口,仔细端详着这位小姐,略带几分惊诧和兴奋。
也确实是:那天早晨她显得分外好看。
这浅睡醒来的面庞上有正值青春的朝气。这里有淡黄的无拘无束的发绺。有微微上翘的小鼻头。还有明亮的眼睛。还有不太修长,却见丰满的身腰。所有这些在她身上都显得格外地楚楚动人。
她身上的是那种早晨一跃下床,脸也不洗,便赤脚拖着毡片便鞋捣腾家务的俄罗斯女人的让人入迷的轻慢疏懒,可以说,甚至是邋遢。
作者看来甚至是喜欢这样的女人的。他对这样的女人毫无反感。
实际上,在她们身上,在这种胖墩墩的目光倦怠的女人身上,没有任何可爱之处。她们身上既无活泼灵巧,也无气质的秀丽,最后,也不会忸怩作态。就是这样——拖着软软的毡鞋,一头蓬乱的头发,很少挪动身子……一般说来,想必是,甚至惹人讨厌。但是千万别这么想!
真是一个怪物,读者呀!
这样一种玩偶一样的小少妇,这么说吧,一个资产阶级西方文化杜撰出来的人物,完全不合作者的心愿。她的这种发式,鬼晓得这算什么古典发式——碰一下都不行。你只要一碰——她就又叫又闹叫你下不来台。这种只图花样而不实用的连衣裙——同样你也碰不得。一碰不是撕破了,就是弄脏了。您说说:谁需要这东西呀?这有什么靓丽动人与生活乐趣呢?
咱们的女人,譬如说,往那儿一坐,你就看得清清楚楚,她在那儿坐着,而不像别国的女人,支支歪歪像用别针别在那里一样。而这个女人——正像别针别在那里一样。谁需要这呀?
作者对外国文化中的许多东西都是倍加赞赏的,但是涉及妇女,作者则仍持自己本民族的看法。
贝林金同样,很显然,也喜欢那样的女人。
至少说,他现在站在丽佐奇卡·龙杜科娃面前,而且激动得略微张开嘴巴,还未及整理垂着的吊带,就又惊又喜地望着她。
但这只持续了一分钟。
丽佐奇卡·龙杜科娃轻轻惊叹一声,在厨房一阵忙乱后就出去了,路上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着和凌乱的头发。
将近黄昏,贝林金下班回来,他慢步走到自己房间,指望在走廊里能碰上丽佐奇卡。
然而没有碰上。
后来,到黄昏前,贝林金曾五次或是六次到厨房去,最后终于碰上了丽佐奇卡·龙杜科娃,并头脑微偏,两手做出通常表示赞赏与万分欣喜的姿势,毕恭毕敬又殷勤万分地向她深施一礼。
几天来在走廊和厨房的这种相遇把他们拉近了许多。
现在贝林金回到家里,听到丽佐奇卡在琴上弹一首练习曲,便苦苦求她一个又一个地弹些撩拨心弦的曲子。
于是她就弹上一曲十分欢快的华尔兹或密西舞曲,再不然就弹奏李斯特第二或第三,甚至也许是第四,鬼才分得清,狂想曲的一些雄壮的和音。
这时,他,曾经两上战场,置身重炮的炮火连天之中的贝林金,仿佛平生第一次听到贝凯尔钢琴的这种丁冬声。于是就坐在自己房间,浮想联翩地仰靠在椅背上,思考着人生的美好。
米什卡·龙杜科夫的生活变得奢华起来。贝林金一次十戈比给过他两次,另一次给了他十五戈比,请米什卡给他个暗号——当老太太在自家厨房,丽佐奇卡独自一人在房间时用指头给他轻轻吹一声口哨。
贝林金为什么要这样,作者十分纳闷。老太太满怀喜悦地看着一对恋人,指望最晚也得在秋天为他们在教堂举行结婚大典,打发丽佐奇卡出嫁。
米什卡·龙杜科夫也摸不透贝林金的良苦用心,一天之内六次使劲吹口哨,时而把贝林金招到这个房间,时而招到那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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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贝林金就走进房间,坐到丽佐奇卡旁边,先是和她闲聊几句,然后请她在琴上弹个她最喜爱的东西。在这里,在钢琴前,当丽佐奇卡停下不弹时,贝林金就把自己骨节粗大的手指,一个饱经世故,沐浴过连天炮火,养成了冷峻严谨心理素质的人的手指,放到了丽佐奇卡白皙的指头上,请小姐讲讲她的生平,对她从前履历的细节极感兴趣。
他曾问她,从前是否感到过真正的,实实在在的爱的冲动,或者这对她还是头一次。
小姐却让人难以猜度地微微一笑,手指轻轻划过键盘,说:
“不知道……”
四
他们开始了炽热而充满梦幻的恋爱。他们相见时无不流泪和激动。所以,每次会面都体验到日益升腾的欢快。
不过贝林金抚心细想却感到几分恐惧,他甚至吃惊地想,他,一个两次踏遍各个战场并尝遍非同寻常的苦难才赢得了活下来的权利的人,现在却要为这个百般可爱的小姐的一次微不足道的胡闹就轻轻松松地献出自己的终身。
随后他颠来倒去回忆着曾经进入他的生活中的那些女人,甚至包括最后的一个,那个与他还真的有过一段罗曼史的教堂执事的老婆(作者对此完全相信),贝林金深信,只有现在,在三十二岁上,他才知道真真正正的爱和实实在在的动情。
是风华正茂的饱满精力催人奇想,还是人本身对不着边际的浪漫情感就存有一种赋性与偏爱——这暂且还仍然是大自然的奥秘。
不管怎样,贝林金感到他现在与以前相比像完全换了个人一样,他的血液的成分也变了,他的整个生活在爱情如此神奇的力量面前也显得荒唐可笑和不足挂齿了。
所以贝林金,这个稍显无耻的人,这个炮弹震聋了双耳,不止一次当面看到过死亡,让生活弄得焦头烂额的人,这个缺少人情味的贝林金,写了几十首各不相同的诗和一个短篇故事诗后,甚至有点热衷诗学了。
作者没见过他的诗,但是有一首,标题叫“致她与致这一位”,贝林金寄给了《劳动专政》,这首因与社会主义时代不合拍而未被编辑部采用的诗,由于巧遇技术书记,即伊万·阿勃拉莫维奇·克拉涅茨的厚爱而为本人所知。
作者对打油诗和上乘诗作有独特的见解,所以作者不会以整篇的和足够冗长的诗加重读者与排字工人的负担。作者只提请排字工人注意最末的,最响亮的两节诗:
把爱情称做迈步向前,
视做自己心灵的箴言。
而只有你娇媚的面容。
无时不在我的心间。
啊,丽莎②,我就这样
燃烧殆尽,化为我们
相识烈焰飞落的灰烬。
从格式方面说这两节诗似乎还马马虎虎。但总的来说,这几行诗可是够糟糕的,也确实与当今时代不共鸣和不合拍。
后来贝林金不再热衷诗学,也不再沿着诗人的艰难道路走下去了。向来都多少有点崇尚美利坚作风的贝林金很快便抛弃了自己的文学积淀,毫不怜惜地把自己的才干葬于黄土,不再把自己颇显唐突的想法付诸笔墨,而开始按照先前的方式生活了。
贝林金和丽佐奇卡现在是晚上会面,他们从家里出去,沿着空旷无人的大街和街心花园闲溜,直到夜里。有时他们下到河边,坐在颇陡的沙岸上,怀着深藏不露的和缄默不语的喜悦,两眼紧盯着柯泽雅夫卡河中湍急的水流。有时他们手拉手,为大自然的无限秀丽,或为掠过长空,飘然而过的浮云兴奋不已,发出轻轻的赞叹。
这一切他们都感到新鲜,迷人,而且,主要的是,这一切好像他们都是头一次看到。
于是,为大地万物之灵秀奇特与它令人诧异的规律所震撼,瓦西里·贝林金感情激越,当时一下跪在小姐面前,亲吻她两脚周围的泥土。
而四野月光如水,夜色深奥,芳草如茵,流萤??有声,密林沉默不语,还有蛙声阵阵,昆虫种种。周围的氛围如此甜蜜与安逸。周围通常人间的欢乐,作者对它还不愿毫无留恋地舍弃,所以他不能以任何形式承认自己在这个蒸蒸日上的生活中是个多余的人。
正因为这样,贝林金和丽佐奇卡尤其喜欢自己这些郊游。
但是在一次这样美好的郊游时,显然是在一个潮湿的夜晚,疏忽大意的贝林金感冒倒下了。他的病弄明了,好像是痄腮。或者叫——按大夫的叫法——腮腺炎。
快到黄昏时贝林金感到有点寒冷,喉咙感到刀割似的疼痛。入夜时脸开始肿起来。
丽莎轻声哭着走进他的房间,而且披散着头发,穿着轻便鞋,在他床与桌子间走来走去,不知该采取什么办法,该做些什么,该如何减轻病人的病痛。
即便龙杜科娃老妈妈,也一天几次来到贝林金的房间,一再问病人想不想喝点酸果酱,这东西在得了传染病后似乎是少不了的。
过了两天,当贝林金的脸肿得认不出来时,丽佐奇卡跑去为他请了医生。
医生给病人做了诊断并开了些药后走了,心里,很明显,在骂给的诊费这么可怜。
丽佐奇卡在后面追他,在大街追上以后,手背在身后,嘟嘟哝哝问个没完:到底怎么样?得了什么病?还有救吗?她要让医生知道,她经受不住这个人的死。
当时由于自己的职业,他已见惯了这种场面,所以医生十分冷漠地说,腮腺炎——也就是腮腺炎而已,得了这病,很遗憾,死不了人。
为这种并不算大的危险弄得几分懊丧的丽佐奇卡闷闷不乐回到家里,便忘我地侍候起病人来,既不吝惜衰弱的体力,也顾不上自己的健康,甚至不怕自己传染上这种腮腺炎。
贝林金最初几天不敢离枕起身,他摸着自己肿胀的喉头恐惧不安地问,他病好后丽佐奇卡·龙杜科娃会不会不再爱他了,现在他病着,让她看见这么一个形象丑陋和蓬头垢面的人。
但是小姐劝他不要担心,说在她眼里他比以前更有男子汉的风度了。
贝林金于是轻声地和满怀谢忱地笑了,说这场病再好不过地考验了他们爱情的牢固。
五
这绝对是场非同寻常的爱情。
自打贝林金从病榻起来③,而且头和脖子重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之后,他就感到,是丽佐奇卡·龙杜科娃从病入膏肓,难免一死中挽救了他的性命。
他们的恋爱关系中因此注入了某种庄严壮丽与慷慨无私的成分。
在贝林金刚刚病愈的那一天,他拉住丽佐奇卡的手,用一个做出了某种决断的人的口气,请她先别提多余的问题,也别以自己愚笨的插话打断他,静听他把话讲完。
贝林金讲了一席长长的和庄重的话,说他完全知道什么叫生活,也知道活在世上有多么困难,还说从前,当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时,他曾以不可饶恕的轻率对待生活,因此当初曾吃尽了苦头,但是现在当历经生活的磨炼变得聪明时,他就知道该怎么生活,也知道了严肃的和不可动摇的生活规律。还说,对所有这些深思熟虑之后,他要对自己原本想好的生活做一些更改。
一句话,贝林金向丽佐奇卡·龙杜科娃提出了正式求婚,说即便丽佐奇卡·龙杜科娃将来也都一直没有工作,不能为俭朴的同一锅饭力所能及地添一把米,也请她不要为未来的生活担忧。
她稍微忸怩作态,并为了使心中骚动不安的那一刻显得优雅说了几句自由恋爱的话后,终于万分喜悦地接受了这一求婚,说她对这期待已久,而且假若他不这么做,那么他就是个最下流的骗子和坏蛋。还说互无义务那种普通关系尽管也很好,有时还非常好,但那毕竟不一样,等等。
丽佐奇卡·龙杜科娃马上就带着这个喜讯跑去见妈妈,而且也去告诉四邻,邀请他们参加她的婚礼,要不了多少天就会举行,而且带有俭朴和自家人的特色。
邻居们都向她热烈祝贺,说她的婚姻等得时间够长了,知音久求不得,让她吃尽了苦头。
龙杜科娃妈妈一阵喜极泪下,随即,当然,就去找贝林金,以便验证一下是否确有此事。
贝林金庄重严肃地请老太太恩准他从那一天起称她妈妈,向她确认了这桩大事。老太太涕泪纵横,一边用围裙擦鼻涕,一边说,她在世上活了五十三年,这一天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于是,现在该轮到她请他准许老太太叫他瓦夏④了。对此贝林金欣然应允。
[##]
至于米什卡·龙杜科夫,那么米什卡对姐姐生活中这一转折则冷若冰霜,当时他就知道低垂着脑袋,气喘吁吁地满大街瞎跑。
现在一对恋人已不做郊游了。大部分时间他们坐在家里,闲聊到深夜,讨论他们日后生活的蓝图。
在一次这样的闲聊中,贝林金就拿起铅笔,在纸上勾画日后房间的格局,它们要构成一套他们独住的,小巧的,却又是舒适的房子。
他们喘着粗气,互相争辩,证明哪里放床,哪里摆桌,哪里放梳妆台更好。
贝林金劝丽佐奇卡别干蠢事,也别把梳妆台放在一个角落里。
“这绝对是小市民习气,”贝林金说,“把梳妆台摆在一个角落里。每一个小姐都这么摆。把五斗柜摆在角落处,上面搭一个薄薄的钩花桌布要体面得多,好看得多,一块这样的桌布,我希望,妈妈不会不给的。”
“把五斗柜摆在角上也是小市民习气。”丽佐奇卡说时差一点哭起来。“再说五斗柜那可是妈妈的,她给不给这还是个问题呢。”
“胡说,”贝林金说,“她怎么会不给呢?我们不能把衣服摆在窗台上吧!简直荒唐。”
“你,瓦夏,去跟妈妈说吧,”丽佐奇卡严厉地说,“就像跟亲妈那样说话。你就说:就说是,把五斗柜,好妈妈,给我们吧。”
“胡说,”贝林金说,“不过,我现在就可去见老太太,如果你想让我这么做的话。”
贝林金去了老太太房间。
天已经非常晚了。老太太已经睡了。
贝林金晃了她很长时间,可她睡得迷迷糊糊地拼命抵挡,无论如何都不愿起来,也不愿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得醒醒呀,妈妈,”贝林金厉声说道,“您说我和丽佐奇卡应不应该把生活安排得稍微舒适点呢?总不能把衣裳乱堆到窗台上吧。”
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在向她要什么东西,老太太说话了,说这个五斗柜在这里放了五十一年了,在第五十二年上她不打算到处乱搬,东扔西塞。再说五斗柜她自己也不会做。这么大的岁数上再学细木工活也晚了。应当明白这一点而别欺侮老太太。
贝林金开始羞辱老太太了,说是他,一个踏遍各个战场并两次遭受过重炮猛轰的人,终于可望享受一下清静的生活了。
“丢脸呀,妈妈!”贝林金说。“舍不得五斗柜啊!可您总不能把它带进棺材里吧。这您该明白的。”
“我不给五斗柜!”老太太刺耳地尖叫道。“我死了,那时您哪怕把所有家具都拿走呢。”
“不错,您是要死的!”贝林金气愤地说。“您就等着吧!……”
看到事情变得严重了,老太太便哭哭啼啼诉说起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就让清白无辜的孩子米什卡·龙杜科夫亲自拍板定吧,再说他也是他们龙杜科夫这一门人中支撑门户的唯一的男人,所以五斗柜,按所有权,是属他,而不是属丽佐奇卡的。
被惊醒的米什卡·龙杜科夫非常不愿意交出五斗柜。
“是呀—呀,”米什卡说。“想必给十戈比,是想要五斗柜的。五斗柜也是值钱的。”
当时贝林金咣当撞上门就回了自己房间,并一边痛苦地怪罪丽佐奇卡,一边告诉她,没有五斗柜就如同断了手臂,说他自己,一个斗争中磨炼出来的人,知道什么叫生活,他的想法已经说了,一步都不退让。
丽佐奇卡只好在妈妈和贝林金之间来来回回劝说,恳请他们想法求得和解,建议在各房间轮流摆放五斗柜。
当时,贝林金让丽佐奇卡别再来回跑了,随后建议她立即躺下睡觉,以便养足精神,明天一早就来解决这个祸福攸关的问题。
早晨没有带来任何好运。争吵中很多话都是从诉苦和欺压对方的方方面面来讲的。
肺都要气炸了的老太太抱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决心说,她算看透了他,把他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里里外外都看清了,说今天他向她要五斗柜,明天就会把她熬成肉冻就面包吃。你说这算什么人呀!
贝林金大喊大叫,说他要向刑事侦察部门告状,让他们以公然散布流言飞语和败坏他人名誉的罪名来逮捕她。
丽佐奇卡低声喊着,在他们两人之间跑来跑去,再三劝他们还是不要大喊大叫,尽量平心静气地把问题说清楚。
当时老太太就说,她早已过了那种大声嚷嚷的岁数,所以就不用大声嚷嚷来告诉大家和每一个人,贝林金在这段时间曾在她家吃了三餐,他哪怕出于客气提出为其中一餐做些补偿都不肯。
情绪暴躁得吓人的贝林金凶狠地说,但是他与丽佐奇卡一起游玩时,曾多次给她买过冰糖和软果糖,两次给她买过鲜花,却没有向老妈妈提过任何要钱的事。
对此丽佐奇卡咬着嘴唇说,让他别恬不知耻地撒谎了,说他根本没买过任何软果糖,只买过蒙巴糖和一小束紫罗兰,这些花非常便宜,而且第二天就蔫了。
说完,丽佐奇卡哭着从房间出去了,让一切都听凭命运主宰。
贝林金本想跑过去追她,并为自己所知情况不确道歉,但是又与老太太干起架来,骂她是个鬼婆子,并朝她吐了一口唾沫才从家里跑出去。
贝林金走后两天不知去向。而一露头,便郑重宣称,他认为不能再继续呆在这一家了。
两天后贝林金搬进另一套房子,搬进奥甫钦尼科夫家。丽佐奇卡这些天则赌气坐在自己房间里。
作者不知搬家详情,也不知道丽佐奇卡经受了一个多么痛苦的时刻,以及她是否真的痛苦过。还有,贝林金是对这一切感到懊悔呢,还是他做这一切都完全是故意的而且是铁了心的。
作者知道的只是贝林金搬走后又过了很久,当然,都已经与奥甫钦尼科娃结了婚,才又来看丽佐奇卡·龙杜科娃。被自己的不幸折腾得苦不堪言的两个人单独坐在一起,言不由衷地说些不关痛痒的话。不过有时候,翻腾着记忆中以前的这样那样幸福情景与往事,说起它来带着伤心与惋惜的苦笑,眼里还强忍着眼泪。
有时妈妈走进房间,三人便一起为自己的命运痛哭。
后来贝林金不再去龙杜科夫家了。而且即便在街上见到丽佐奇卡,也只是礼节性地和拘谨地向她点下头就走过去了。
六
他们这段爱情就这样完了。
当然,换个时代,过了,譬如说,三百年后,这段爱情想必不会这么完的。它会开出,亲爱的读者,娇嫩和艳丽非凡的花朵的。
然而生活有它自己严酷的规律。
在小说就要结束时,作者想说的一点是,在展开这段并不复杂的爱情故事时,由于多少有些热衷于主人公的内心感受,作者竟把标题中那个那么让人着迷的夜莺忘到了九霄云外。
作者担心诚实的读者,或排字工,甚至丧心病狂的批评家,在读这篇小说时不由得会感到扫兴。
“请问,他会说,夜莺在哪里?你怎么能,他会说,愚弄读者和拿个轻松愉快的标题引人上钩呢?”
要是再从头开始说这篇爱情小说,当然,那会贻笑大方的。作者也不打算这么来。作者只想增补一些细节。
这发生在两个主人公感情最火热、最高潮的时候,当时贝林金和小姐常到郊外,直到深夜都在林中游玩。那时听着昆虫咝咝有声,夜莺声声歌唱,两人一动也不动地久久站在那里。当时丽佐奇卡两臂弯在背后,一次次问:
“瓦夏,这只夜莺唱的是什么,您对这怎么想呢?”
对这瓦夏·贝林金的回答通常都很谨慎:
“想吃,才唱。”
只是到了后来,多少摸到了些小姐的心理,贝林金的回答才更加详细,而且添枝加叶,云天雾海。他猜鸟儿是在歌唱未来一种无限美好的生活。
作者恰好也是这么想的:在歌唱未来的,譬如说,三百年以后的美好生活,不过,也许,甚至不用三百年。是的,读者,最好快点,一梦醒来,三百年已经过去,我们开始了美好的生活。
这样吧,要是那时过得不美满,作者就以一颗活得百无聊赖和毫无热情的心,同意自己是蒸蒸日上的生活中的一个多余的人。
(一九二五年)
(吕绍宗 译)
(选自《左琴科·幽默讽刺作品集》,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
①俄罗斯东正教革新者的组织,建于一九二二年,以革新基督教教义与祭仪,使之适应于革命后的社会现实为己任。一九四五年后解散。
[##]
②丽佐奇卡是丽莎的爱称。都指女主人公。
③这里作者又用了个古词оДр(榻)。
④瓦夏为瓦西里(即贝林金)的爱称。
京城来的家伙
□左琴科
这几天乌沙奇村正改选村苏维埃主席。
这个村的上级党支部,从城里派来了一位韦杰尔尼科夫同志。这会儿他正站在新锯的圆木垛起的堆上,对大伙儿讲话。
“公民们,当前国际形势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很抱歉,没有必要再多谈。现在就转到今天的议题上来——改选村主席。柯斯登廖夫,这个阶级异己分子,根本不配执掌国家大权,所以,要予以撤换……”
贫协主席博布洛夫是个庄稼汉。他挨着城里来的同志,也站在圆木堆上。他挺担心城里人的话老乡听不懂,所以就自告奋勇,凑上去给大伙儿解释:
“总的意思是说,柯斯登廖夫这个阶级异己分子——叫他不得好死——不配掌大权,所以,要把他换下来……”
那城里来的演说家接着说:
“我刚才说的那个柯斯登廖夫,务必改选下去。建议另选合格的人。这类投机分子我们不需要。”
博布洛夫又解释说:
“这个异己分子,酒鬼,活该他倒霉!反正他得下台,换个新的。甭看他是老婆的亲戚,也得换下来。”
城里人说:“建议诸位提出候选人员。”
博布洛夫兴奋得扯下了帽子,使劲挥了一下胳膊,意思是说:请大伙儿赶紧提候选人吧。
会上谁也不吭声。
有个人小声说了句:
“是不是选贝金呢?要不,提叶列麦亚·伊万诺维奇·谢金?成吗?”
“嗯,贝金……我记下来。”城里人说。
“这就写下来。”博布洛夫又作了补充解释。
刚才还不声不响的人群,突然一下子叽叽喳喳开了锅,大声喊着提出候选人,巴不得马上就让他们上任。
“贝金!谢金!米科拉耶夫!……”
韦杰尔尼科夫在自己小本上记下了这些名字……
有人喊道:
“伙计们!谢金!米科拉耶夫……哪能当候选人。这算哪门子选举。要选先进分子嘛……要货真价实的先进分子……要在城里呆过的,有点见识的人,我们得要这号人……得要对什么都一清二楚的人……”
“说得对!”大伙儿应声说,“要选先进分子……别处都是这么选的。”
城里人说:
“这观点是正确的,请提名罢。”
一下子又冷场了。
“廖什卡·康诺瓦洛夫行吗?”有人悄悄地说了一句。“就他一个是打城里来的呢。他可是从京城来的家伙呢。”
“廖什卡!”大伙儿嚷嚷开了。“站出来,廖什卡,给我们大伙讲几句。”
廖什卡从人群里往外挤,走到圆木堆跟前。大伙儿这么抬举他,他真有点洋洋得意了。他一只手按在胸前,照城里行礼的样子,微微弓了弓身子。
“廖什卡,说呀!”有人喊道。
廖什卡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
“没什么,选我可以嘛。谢金和米科拉耶夫算个啥,怎么能选他们!这儿是乡下,都是穷庄稼汉。可我呢,在城里差不多混了两年。选我没错儿……”
“廖什卡,说呀!给大伙儿说详细点儿!”会上人们又喊了起来。
“说就说,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啥都懂。什么法令呀,什么指示呀,什么说明呀,什么法典呀……我都知道。混了有两年嘛。那会儿在号房里呆着,老有人来找我,说,廖什卡,你给解释解释,这个法令和这个条条是咋回事儿。”
“什么号房?”有人问。
“哦,号房?”廖什卡说,“是十四号,我们在克列斯特坐班房来着……”
“好家伙!”人们一听都傻眼了。“小伙子,为啥让你蹲监狱呀?”
廖什卡给将了一军,慌了神,朝人群扫了一眼,说:
“没什么了不得,”廖什卡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
“是政治犯,还是偷东西了?”
“是政治犯,”廖什卡说,“就偷了那么一丁点儿嘛……”
廖什卡把胳膊一甩,觉得没脸了,一溜烟钻进人堆里。
城里来的韦杰尔尼科夫又说了一通,什么现在时兴选城里人,可又出了偏向等等。然后,他提议表决选举谢金。
贫协主席博布洛夫又给大伙儿解释了这番话的意思。谢金全票当选,只有一票弃权。
弃权的是廖什卡——他才看不上这帮乡下穷骨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