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忽然萎靡的日子
至今为止,我曾经两次想到过自杀。第一次是在初中二年级时,第二次是在作为作家开始工作之后。
我记得两次都相当认真,甚至研究到具体的方法。对我本人来说,当时的心境大概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但是,我现在依然活着。回想起当时,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那种地步?但是,我绝不认为那些经历荒唐。倒不如说,我觉得,它对自己的人生来讲,是极其自然且平常的事。
现在,我有时甚至想,自己有过不止一次,甚至是两次的那种体验,太好了。这不是出于作为作家的职业意识等,而是作为一个人的心里话。人们常说,癌细胞被放射线或者抗癌药物攻击,越是被攻击后生还下来的癌细胞会变得越强。人这种东西,也许就有着这样的一面。
人活着,无论是谁,都要与死亡相伴。自杀之类的事,并不是特别异常的事,不就是伸伸手就可够到的世界吗?就像不经意地轻松跨过马路上的白线一样,人也不是不可能抛弃日常生活的。“哎呀,真麻烦!”人有时大概也会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向死亡走去的。我们常常危险地活在死亡的边缘。
这么一想,又觉得这种“活着”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了。如果到了开始意识自己老了的年龄,这种感觉那就更甚了。但是,年轻时还有很多比这更烦恼的事。初中生,高中生,不,就连小学生以及更小的孩子,都有对“活着”的烦恼及痛苦。大学毕业就业之后,还有,结婚生了孩子之后,也都是如此。无论是谁,人都会在日常的生活中,进退两难,频频遭遇唉声叹气的情况,“哎呀,往后怎么办啊?”
如果都是些聪明人,所有事情都能正面思考,并且可以轻松想开那就好了,但是,实际上很难那么圆满。我们在那样的关头,都会尝到全身虚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感觉。过去的人们将这种感觉称作:
“心灵萎靡。”
所谓“萎靡”,就是身体虚脱、筋疲力尽的状态。衣服皱巴巴以及花卉树叶凋萎的模样,也被形容成“萎”。
心灵萎靡的时候,我们会感到没有力气,心境变得对什么都无所谓,随随便便。甚至会感到手脚无力,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
那种烦躁的心境,俄语似乎叫做“托斯卡”。用莫斯科方言讲的话,重音在后面,成了“塔斯卡阿”,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词语。明治时代小说家,又很精通俄语的二叶亭四迷,翻译高尔基的一部中篇小说,起了个稍稍有些过于俗语化的名字,叫做《闷闷不乐》。这篇原作的俄语名就是《托斯卡》。
到目前为止,我曾几次被沉重的“托斯卡”困扰过。少年时代是如此,自开始写东西开始独立生活以后也有相当重的“心灵萎靡”的瞬间。即使在快到六十五岁时,我有时还频繁感到这样。
每逢那样的时候,我都尝试用各种方法努力从中摆脱出来,但一般都不顺利。结果,只能等待时间解决问题。时间吞噬一切之后,又要把我们带回让人变得懒散的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只有等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生智慧吧。这个道理我们知道。虽然知道,但一直忍耐并要等待那种沉重痛苦缓慢过去的时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酒有忘忧之名”。
据说亲鸾说过这话。这句话出自一本叫《口传抄》的书里。而且,过去的人还说过“酒乃扫除忧愁的玉帚”等。但是,我认为,能通过酒排除忧愁的人是幸福的。哪怕那只是刹那间的忘记忧愁。但是,不能喝酒的人怎么办呢?是驾着摩托车疾驰以排遣愁绪呢,还是出门去参加赛马呢?要说抛弃心绪忧愁的地方只是弹子房或卡拉OK,那多少也太让人感到有点寂寞了。
人生是痛苦和绝望的连续
这么一想,任何人在人生的某个时刻肯定会处于“心灵萎靡”的状态。但是,仔细想想,就觉得那里面有一种对人生无意识的浅薄乐观。现实的人生根本就不是只有快乐。最近,明快、健康、幸福的生活,被认为是市民的当然权利,我认为那是错误的。
人的一生,本来不就是不断的痛苦吗?即使宪法保护国民的基本人权,但并不会照顾到个人的心里烦恼、“生老病死”的问题吧。
人在活下去的过程中,肯定会屡屡遭遇难以忍耐的痛苦和意想不到的不幸。那是免不了的。人有时生气说:“宪法都歌颂幸福生活的权利和健康的生活,为什么?”那也没有办法。首先,我们应该清楚地觉悟到,人生这个东西大体上就是痛苦的连续。多亏这样的思考,我才好不容易地从“心灵萎靡”的日子里站起来。
过去的人对这种事有一种说法,说“所谓人生,就好像背负重物行走在漫长的道路上”。至少是三四百年的时光过去了,人生的状况不是没有什么变化吗?封建时代里有的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产生了近代的痛苦,进入现代又出现了过去所没有的新的痛苦。深深叹息过“世间虚假”后就去世的圣德太子的时代,与我们生活的现代,哪一个时代人世的苦难更深重呢?
我认为它们的比重完全一样。人生痛苦的总量与文明的进步无关,它是恒定的。我不认为过去的人比现在的我们要幸福。平安时代、江户时代、明治和昭和时代,还有尖端技术时代的现在,我觉得人的营生几乎没有发生变化。
所不同的,大概就是地球和自然界寄生物的“人”科动物异常繁殖,成为大量破坏地球及自然的存在。害怕天崩地裂、相信超自然力量的人们,随着科学的进步开始露出宇宙主人的面孔罢了。
积极看待生活不是一件坏事。通过正面的积极思考鼓励自己、相信人性、期望世界进步、高举人本主义和爱的大旗的积极生活,也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活法。
但是,另一方面,不是也有把现代人的生存本身看做恶,并由此产生出新的活法吗?假如能够在那一片漆黑的虚空中看到有一缕阳光照射进来,能感到肌肤触及了温暖的风,那就是真正了不起的体验。我要说那真是奇迹般的幸运。因为那首先有必要从根底推翻以往的人生观,并从“人活着,就是痛苦的连续”的觉悟中站立起来。
一句“善者易逝”
有个词叫“浊世”,大概是说污浊、混乱不堪的人世。它原本出自佛教用语。
怎样看自己现在所生活的时代,这取决于每个人的立场。一想到现在的政治、经济、医疗和教育状况,我就感到自己连气都叹不过来,觉得太残酷了。根本用不着一一举例。仅仅写几句,似乎就会觉得心情郁闷。
但是,关于这些事,我以往几乎不曾大声叹息过,也没写过激烈的批评文章。最多就一个人独自嘀咕,说几句讥讽的话。这也许是因为我心底里有一种内疚,觉得自己不也是在那浊世污水中游荡的一条小毛鱼吗?因为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了,而且,自己也是一个只顾自己的恶棍,迄今为止,排挤、踩倒很多人才活下来。
这绝不是故意要把自己置于过分低下的位置,表现徒有其表的谦虚,倒是因为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道理的感觉,就像一杆大秤,它让我感到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人。
我是少年时代在旧日本帝国的殖民地迎来了战败的。而且,在难以言表的混乱中,我好不容易存活下来,回到自己的国家,好歹活到了今天。每当想到那个时代的事情,我便会不由得垂下双眼,说话声也变小了。在那种非人的混乱当中,作为没有护照的战败国难民,而且是作为旧殖民地统治者的一员所度过的两年时光,尽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其中,把生还的人和没能回来就倒下去的人区别开来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具有强烈信仰的人呢,还是天生就具有体力及才智的人,或者是一直没有失去希望和积极向前看态度的人们呢?
我的心底深深隐藏着一个声音——“不是坏人活下来,好人都在中途掉队了吗?难道忘记了这些?”但是,“并非如此!”的声音经常从某个地方传来。
在那种极限状态中,没有掉队而生还下来的,难道不是那些比别人更加自我,甚至不顾别人而生存下来的、具有利己性生存力量的人们吗?而且不是比常人多一倍肆意妄为、劣行深重的那些人吗? [##]
十三岁的我,背着妹妹,拉着弟弟的手,拼命跑过了横隔南北的三十八度国境线。我当时打算,如果弟弟倒下去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放下他继续跑。大概是潜意识的自我保护的生的力量,让营养失调的我不停地向前跑。
弟弟后来在四十多岁时患癌症死了。弟弟不好与人争斗,就是对我,也像个大人似的,相处时总是让一步。少年老成似的稳重是他的特点。我在三十多岁时作为新人开始了作家生活,我觉得他的愿望好像就是踏着我的影子活下去。
“哎,行了。”
我沉痛地想起他的这句口头禅。九州话口音明显,语尾微微上翘的这句话,我自言自语:“哎,行了。”我经常因工作或生活上的事而愤怒,情绪激昂,向周围乱发脾气,每逢这时,他都会尽力让我说出这句话,然后微微露出苦笑的表情,轻轻地自言自语一句:“哎,行了。”
遭遇他的突然死亡,我心里浮现出来的就是这样一句话,虽然我不清楚是在哪儿记住的了。
“善者易逝”。
我不得不感到,死乞白赖在这世上活下来的人,都是因“善者”们的死去而得以长生的罪孽深重的人。
直视自己——大河的一滴水
想象眼睛看不见的超现实世界,这已经是在无意识当中触及到了宗教的源头。空想地狱,并感到是“现世的地狱”的时候,其实可以说,你已经把一只脚踏进了宗教世界。
也许有人觉得意外,我们大多数日本人活在世上,常常与宗教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观夕阳西下,心情奇异得无法言表;害怕阴沉沉的森林,并感到毛骨悚然;为沥青路裂缝处长出的绿草而感动;在每个不同的场合,我们都各自触及到了眼睛看不到的世界。
我不想把这称作精灵崇拜,并采取把它当作有些土气庸俗、前近代的思考方法而加以低估的立场。也不喜欢把一般日本人神佛混在一起崇拜的原始习俗完全嘲笑为愚蠢的神佛混淆。所谓宗教,并不是由于有教义及组织而成立的,而是由人的自然感情发出的。
用黄油刀刺杀英语女教师的初中生,据说事后不停地哭泣,在厕所里还剧烈地呕吐。我感觉,这里与看不见的世界也明显存在着节点。
现在,人似乎有必要稍稍谦恭地弯下自己的身体。我们大概不能永远像文艺复兴时代那样讴歌人类。最好把自己看做是渺小、无助的存在,更加谨慎、低调地生活下去。
所谓真正的积极思考,就是人在绝望深渊的底部看到曙光时发出的全身心的震撼。而且,要达到那样的程度,只有把出发点降低到消极思考的极限。我们现在的确是活在地狱之中。但是,我们决不会死后坠入地狱。人都是从地狱里出生的,不是在锣鼓喧天的祝福声中诞生于花香鸟语的梦一样的天堂。
但是,在这个地狱里,我们不时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小小欢乐、友情、来自不相识人的善意和奇迹般的爱。有时会全身充满勇气,世界在希望和梦想当中看上去灿烂辉煌。甚至有时会有感到生为人真好的发自内心感谢的瞬间。有时也会和大家一起捧腹大笑。
我把那一瞬间叫做极乐。极乐既不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也不是在天堂或西方净土,正是在现实的地狱之中。所谓“极乐”,也许是地狱这个现世黑暗中飘浮不定并闪闪发光的小水泡般的东西,决不是人死之后去的最后场所。
“地狱永恒”。
如果明白此理的话,有时一定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明朗心情。有时也会觉得以往穷折腾、痛苦呻吟的自己很滑稽、很孩子气。
我以前虽然把自己逼到了想自杀的地步,但最终还是设法从中站立了起来,我觉得就是因为我会反过来想了——现世本来就是纷乱混杂、残酷不堪、充满痛苦悲伤的世界。
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有一个朋友出马参加竞选,我曾经站在台上演讲,声援他。我记得当时的标语上有“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挨饿的孩子的脸”这样一句话。我指着宣传画,开玩笑地说:
“我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挨饿的大人的脸。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既不是语言游戏,也不是玩笑,是由我少年时代的体验所培养起来的一种诚实的感觉。我在旧日本帝国殖民地的朝鲜北部迎来战败,在前苏联军队的军政统治下作为难民生活的一段时期,给我留下了好多永难消失的记忆。其中的几个现在仍然活在我的心里,无法消失。
在战败和撤退的极限状态中,对孩子们来说,大人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因为朝鲜人、前苏联士兵同情孩子,给孩子们的那些面饼、黑面包、山芋等,常常被大人们强有力的手突然抢走。“没有比饥饿的大人更可怕的东西了”,当时的孩子们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这点。
而且,告密、私刑、强奸、幼婴们被贩卖。但是,我们的那种体验,与那些在与前苏联国境线相连接的地方的开拓者们的体验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一个从西伯利亚归来的前辈,曾经笑着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冬天的夜里,感觉到无数的虱子哗地爬上自己的身体,心里就不禁颤得慌。因为那是睡在旁边的伙伴身体发凉的证据。人快死时,虱子就一起朝有体温的地方移动。觉得第二天早晨可以得到这位同伴穿的衣服了,好像心里很欢迎虱子。因为睡在中间的人一死,两边相邻的人有权利分享那位死人的东西,或是鞋子或是内衣,或者手套什么的。”
但是,后来把我从自杀中拯救出来的,并不只是“现世是地狱”这个感觉。甚至是在那种悲惨的极限状态下,尽管难以令人置信,但我的确记得,人依然有善意、正直、亲切、互助,有时也有欢笑、幸福的瞬间、自由和感动。在大人当中,也有几个人遵守约定,把食物分给我们的。碰到那些人,我就觉得好像遇见了佛祖一样。
极乐世界确确实实是在地狱当中。
现在,我们活着,已经彻底忘却了那个时代的事。我自己就是如此。有时在意大利餐厅,对抹在面包上的橄榄油说三道四,有时新干线暖气过大,自己还要发发牢骚。哪里还记得什么虱子或跳蚤,我都买起了抗菌商品一类的东西了。
人生来就抱病出现在现世。听说,佛教认为人本来就与四百零四种疾病共存。癌症和艾滋病被征服的日子也许会到来。但是,人治不了死亡。我们的人生就是,从出生那一天起,一天接着一天不停地向死亡之地走去。所谓的生,只能是每天走向死亡的步伐,我们的一切都是死亡的履历,永远没有手段制止它不发作。
相遇的人终要离别。无论是多么相爱、多么相互信赖的夫妻,总归有一方要先行离开,不离开是不行的。能够一道和睦生活的日子也只能到那天为止。父母要与子别。父母大都先于子孙离去。虽然也有相反的事情出现,但人总归是要走的。
觉得人是可悲的,认为人残酷是很自然的。用不着害怕这种想法是负面思考。虽然怀抱绝望活了下来,但并不一定就会分泌恶性荷尔蒙,吞噬人的身心。鲁迅说过“绝望的虚妄等于希望”。
存在的是大河,我们只是顺河而下的一滴水。时而跳跃,时而歌唱,有时又默默地向大海流去。亲鸾的“自然法尔”和夏目漱石的“则天去私”大概也都是这样的感觉吧。
我们的生,不过是大河激流的一滴水。但是,我们和其他无数的一滴水们一道汇集成一条大河,朝向大海流去。只梦想攀登高高的山巅之后,大概已经到了应该一面回首拼死跑过的战后半个世纪的历程;一面在心中描绘我们现在悠然而下奔向大海,转而又返回天空的人生的时候了。
“人都是大河的一滴水”。
我想,只能再次从这里开始。
(汪 平译)
(原载《当代外国文学》2004年第3期)
五木宽之,日本当代著名作家,原名松延宽之,1932年9月30日作为长子出生于中国东北,原籍日本福冈县八女市,1947年回到日本。1952年4月进入早稻田大学俄文学专业学习。1957年因未缴学费,没能从大学毕业。之后,开始从事各种文笔工作。1966年,小说《再见!莫斯科的流氓们》获奖,从此专门从事写作。五木宽之所著甚丰,其中小说尤多,有《青年追求荒野》(1968年)、《恋歌》(1968年)、《索非亚的秋天》(1969年)、《幻女》(1970年)、《白夜物语》(1970年)等。代表作《青春之门》于1976年获得第十届吉川英治文学奖。此外,还有许多优秀的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