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5761

[ 王桂妹 文选 ]   

想象子君的痛

◇ 王桂妹


  “伤逝”作为一个动宾词语,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唯一的一条释义是:“<书>动悲伤地怀念去世的人。”①这应该算是“伤逝”一词在汉语中的正典含义。但是作为一个文学文本的题目,它还隐含着一个主语,那就是“伤逝”的承受者——涓生,实际《伤逝》的全部文本正是由涓生独自的“悔恨与悲哀”以及与之相关的“回忆”“思索”乃至“辩白”建构起来的。正如涓生那逐渐模糊了的记忆一般,子君的面影乃至子君的故事在涓生的回忆中始终显得影影绰绰,充满了断点与空白。尽管这是一场由涓生和子君两个人共同演绎的“情感事件”,但是相对于“逝者”子君的永远缄默,作为“生者”的涓生却获得了理所当然的讲述故事并建构故事的能力;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五四时期觉醒的知识分子,涓生也比子君拥有更有力、更有效的话语权力。说到底,《伤逝》是涓生为了自己“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的第一步”所进行的精神疗伤,是涓生为了“前行”而“遗忘”,为了“遗忘”而写下的“记忆”,这些“记忆”是经过有意无意过滤后的产物。因此,在《伤逝》这样一个片面叙事中,读者只能相信涓生的“诉说”,并以“亲见”的姿态感受一个觉醒者所展示出来的全部痛苦,最终理解、原谅涓生的行为,把前行的勇气赋予这位忏悔者。正是在这样一连串顺理成章的情感导向中,“子君”的痛苦实际被湮没了,她的苍白的面影沉落于故事的内面。为了从更为完整的意义上理解“伤逝”——这一时代性的创伤,我们需要穿越涓生的独自叙事,连缀那些不断被涓生的痛苦与告白所穿插的记忆碎片,想象子君的痛苦,填补《伤逝》的叙事空白。
  
  一、涓生谛视下的子君
  
  我们在《伤逝》中见到的子君是涓生眼中的子君,更确切地说,子君的全部生活是由依稀存活于涓生脑海中的“记忆”拼合起来的。实际在这一场不满一年的婚姻爱情事件中,始终存在着两个涓生,一个是和子君共同投入日常生活中的丈夫涓生,另一个是对自己的生活和与自己生活着的子君不断地打量着、审视着的思想者和旁观者涓生。而子君只有一个,是一个全身心地投入爱情与生活的女性。子君从欣喜到颓唐,由凄惨到忧惧,由怨色到恐怖,由坚强到怯弱,涓生不仅亲眼见证了这一切,而且更以此为镜像窥见了自我。
  初恋中的子君在涓生眼中“带着笑窝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在会馆里听着涓生的语声,“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②这是一个青春而单纯、娴静又羞涩,情窦初开的少女,她给涓生带来了春意。同时她也是一个被启蒙的对象,是涓生情感与思想的镜像,在子君的眼中,涓生照见了自己的伟大的力。
  觉醒的子君勇敢地说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子君的觉醒震动了涓生的灵魂,令涓生感到狂喜的是自己的启蒙思想终于在子君身上得到了印证,发挥了效力,令他体会到了启蒙者的快感。
  爱情降临时刻的子君面对涓生的爱情表白,“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这是被爱情之箭射中后的子君,同时也是涓生情感投注的对象。
  获得爱情之后的子君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力量,决然断绝了和叔父的关系:“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子君超于涓生的镇静与从容令涓生惭愧于自身的胆怯,并钦佩于子君的勇敢。
  进入家庭生活的子君“逐日活泼起来”,并买了油鸡和阿随,沉浸在日常生活的快乐之中,但是在涓生眼中却大为减色了:“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沉浸于家庭中的“妻子子君”在涓生眼中再也没有了“恋人子君”的可爱与神秘,不到三个星期,涓生便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子君的身体和灵魂,“揭去了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思想的隔膜使子君成为涓生怜悯的对象,而子君青春容颜的消退同样使涓生心生厌倦:“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的粗糙起来。”
  得知涓生失业后“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涓生在拟写广告的间隙由瞥见子君“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子君的怯弱不仅仅让涓生很失望,而且日渐成为涓生工作的一个妨碍:“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此时的子君在涓生眼中已经变得庸俗乃至麻木了,甚至涓生“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失去了油鸡与阿随,对于涓生来说不但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而且清净了很多,但对于子君却失去了生活中的一线快乐,“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到夜间,在她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至此,涓生已经产生了离弃的念头:“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现在忍受着生活压迫和苦痛,大半倒是为她。”这个“失掉了勇气,只为了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的子君在涓生心中的价值完全跌落了。
  陷入失爱的忧惧中的子君想竭力挽回失去的爱情:“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情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子君的忧疑和强颜欢笑的温暖的神情反而更增加了涓生的苦痛。
  听到涓生讲出“真实”后的子君:“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面对失去了凭依而恐怖着的子君,涓生却逃到了图书馆。
  子君由一个对新思想充满了好奇,也对涓生充满了初恋的少女,到思想觉醒成为一个大无畏的爱人,直到变成一个活泼、忙碌的家庭主妇,最终为生活的凄苦与失爱的忧惧所击败,在无爱的人间走向了死灭。在这场恋爱与婚姻的悲剧中,涓生既是这一悲剧中的角色又同时是这一悲剧的解说者和旁观者,相比较子君的大胆与全身心的投入,涓生始终是以一个探索者、思考者与审视者的身份出现的,他不但在时时刻刻地审视着自己,审视着这段婚姻生活,审视着周围的世界,同时也在审视着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子君。涓生亲见子君从一个臂膊瘦弱,面色苍白的可爱少女变成两手粗糙,脸色红活的妇人;由一个温情而有思想的少女变成一个为了油鸡和阿随与小官太太较劲的家庭妇女;从一个坚决的,无畏的觉醒者退化为一个失掉了全部勇气的弱者,涓生对子君的感情也由爱恋逐渐变成不满、失望乃至厌倦,并在人生的十子路口最终选择了自己而舍弃了子君。
  
  二、记忆的反差与断点
  
  面对同一个爱情事件,子君与涓生的记忆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尤其是涓生向子君表达爱情的那一刻,在彼此心中产生了截然两样的印记。对于涓生而言,那是一个慌乱而令人羞愧的场面:“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涓生的记忆中只剩下了这一点微末的残留,而且就是这一点遗留,也是后来一想到就令涓生感到愧恧的,因此,从“那一刻”一开始就成为涓生有意无意要抹掉的记忆:“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糊,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最令涓生难为情而努力要模糊的“记忆”却在子君的记忆中生动而鲜明,并成为铭刻在生命中的永久印痕:“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那对于涓生而言可笑的甚至是可鄙的求爱方式在子君并不可笑,而且是人生最幸福的体验。因此,在夜阑人静的时刻与涓生相对温习成为子君的甜蜜生活,而在涓生却变成难堪的“质问”与“考验”:“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又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这样一种记忆与心理的反差,已经构成了子君与涓生情感之间的隔膜,涓生有意无意地拒绝和子君共同追想那些细节,致使原先两人相对的温习变成后来子君一个人的独自默想与回味:“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涓生的记忆被“愧恧”“可笑可鄙”的心理充斥着,而子君的心却被那一刻热烈的幸福所攫取,两个人生活在各自不同的生活感受中。进入家庭生活的子君是生活在过去的爱情记忆中,而这“凝固了的幸福”恰恰是涓生要摒弃的“旧物”,涓生所期待的爱是“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这样的心理反差,也使得子君希冀以往事的温习唤回涓生心中的爱,不但变成了徒劳,甚至加剧着涓生的苦恼与厌倦。涓生超于子君的冷漠使子君产生了疑惧,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过往的温情重新弥合这越来越深的裂痕,于是子君“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并逼着涓生“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于是涓生的忍耐终于到达了极限,“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于是在一个极冷的早晨,涓生终于向子君讲出了真实:“我老实说吧: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子君长久以来的恐怖终于得到了印证,同时也击碎了子君对于生活的仅存的一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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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两个人的记忆有着如此大的反差,但是子君始终活跃于涓生的记忆中,但自从说出了“真实”的涓生逃到了通俗图书馆之后,子君就一下子淡出了涓生的记忆,致使子君的一切都成为叙述空白。二人世界的真实生活中断之后,留在寓所中的子君也在涓生的记忆中被遗忘,占据了整个叙事空间的是涓生为开辟新的生活而进行的思索与行动:这期间涓生大部分的时间依旧是在通俗图书馆里度过,在那里看到《自由之友》登出了他的小品文,陡然感到“生活的路还很多”。后来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人;再后来是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收到两张书券。涓生在思索着并探寻着“生活的路”,但是通向新的生路的开端却不得不先面对子君的问题,涓生曾经两次想到她的死,然而每次都立刻自责,忏悔了。涓生所盼望的是子君能够“决然舍去”,而自己从此便可以“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了。但是涓生很清醒地意识到,子君的再度觉醒只是一个虚妄,“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实际在涓生谋求新生的途中,子君的存在已经构成障碍,而子君无论是死掉,还是觉醒,都可以使涓生从此毫无牵绊地前行了,但是这里并没有第二种可能,子君的出路实际只有前者——死掉,这是涓生不断地回避但是却能真切预料到的。
  从涓生讲出了实情到子君终于被父亲领走,整整经历了冬天最难熬的时光,既是自然界最寒冷的季节,也是子君生命中最严酷的冬天,但是子君究竟在这小屋中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冬季”,没有人知道,因为涓生中断了对子君的关注和记忆,读者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去体味子君生命被煎熬的痛苦:也许子君呆坐在没有炉火的冰冷的屋子里更加无望地温习那最幸福的旧课;也许期待着终于有一天涓生回来向自己忏悔,收回曾经说过的话,回复到往日的生活,给她一条勉强的生路。实际对于那依旧寓居着子君的“家”,涓生早就厌弃到不愿回去,而是“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使脚步放得更缓”。涓生似乎在等待一个结局,无论这结局如何,都使涓生预感到“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当涓生在通俗图书馆思索着自己的人生之路时,子君一定也在努力寻找自己的所谓生存之路,但是种种的人生之路中却没有涓生所预期,所期盼的子君“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子君重新回到了父亲的家。至于子君如何在绝望中让父亲知道了自己的一切,而把自己领走,涓生无从知道,只是从邻居口中得知了这样一个结果。对于时时想着开辟新生道路的涓生来说,子君不但早就成了一个存在着的“无”,而且成为一种折磨:早成陌路的两个人却还要继续生活在一个屋子里,经受着最后的情感与生命的消磨。
  在这从严冬到初春的漫长日子里,中国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也成了涓生记忆中的一个缺失,对于思索着人生的意义,远离了琐碎而苦闷的日常生活中的涓生而言,这或许是一个有意的缺失,或许是一个根本不值得记忆的日子,而对于依旧栖身于日常生活中的子君,因为她的被遮蔽,其感受就更加无从知晓了。至于子君之死,在涓生记忆中更成为一个没有踪迹可寻的断点。实际子君作为一个被爱人遗弃,被现有的道德唾弃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而言,她的生与死都不再被人关注,人们只是注意到一个结果,给涓生带来这一消息的伯父同窗语行代表了除涓生以外的一般人的心态:
  “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
  “哈哈。自然是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是同村。”
  ……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曾经对于涓生与子君的交往那么“关注”的人们,对于子君的死却显得漠不关心,并非是人们失去了“好奇心”,而是对于一个人们认为失去了道德而早该消失掉,也只有死去才算合理的女人,她“什么时间死”与“如何地死”已经无关紧要了。旁人漠不关心,涓生也无从知道详情,子君就这样独自负着空虚的重担默默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成为无爱的社会的献祭,也成为一个觉醒时代的献祭。
  
  三、追问涓生忏悔的限度
  
  假如子君活着会怎样?这样的一个追问并非无聊之举,因为《伤逝》本身便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因此,这样的假设便与文本有了同等的意义。假如子君之死是一个讹传,当子君重新站在涓生的会馆里的时候,上演的也许会是“周朴园与侍萍”的故事。虽然作为资本家的周朴园与作为现代思想启蒙知识分子的涓生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但是作为进入家庭生活中的丈夫角色,一个普通的家庭成员,他们并非不具有可比性,尤其是他们在面临的人生抉择时对于与自己共同生活的女性所造成的伤害,以及由这一选择所带来的伦理困境和忏悔之情都有着极大的相似性。他们无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活道路而牺牲了自己身边无辜的女性。只不过,涓生作为一个启蒙知识分子敢于面对自己给子君所带来的灾难,而周朴园却不敢面对真相,三十年来一直靠编织谎言来生活。同样是对于无辜女性的施害者,但是他们二人却获得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评判:涓生对于子君的伤害因为他的“诚实”而被有效地抵消,并最终获得了人们的谅解甚至同情,而周朴园对侍萍的伤害则因为最终暴露出的“虚伪”而使自己的道德人格进一步恶化,几乎无法得到人们的原谅。但是这样的对比却是一个不公平的对比,从周朴园一方面讲,假如侍萍后来没有活着出现在他面前,周朴园的“虚伪”便不会被揭示,而他对侍萍的怀念也会停留在“真诚”的层面上,但是人们恰恰是用周朴园“后来”的虚伪来否定了他此前的“真诚”。反过来,因为子君没有像侍萍一样重新以“生者”的面貌再次站在涓生面前,也就无法断定涓生的忏悔是否彻底,是否也会由真诚转变为“虚伪”。同时,对于周朴园“封建家长”和“残酷资本家”的阶级定位也使“真诚”“善良”这样的一些良性品质与周朴园无缘,而对于涓生,现代启蒙知识分子的身分确认和无爱的社会现实,则使人们不断地在以启蒙价值观中的现代品性——“诚实”为他的一切辩护,而使伦理道德“恶劣品质”远离了涓生③。
  检验涓生“忏悔”的真诚性只能根据这样一个假设:“子君活着会怎样?”当侍萍站在周朴园面前,再次使周朴园面临人生的危机时,一下子暴露了周朴园的全部虚伪与虚弱。那么,当子君也重新站在涓生的会馆里,重新介入涓生的生活,使涓生寻求新生的愿景再次经受威胁时,涓生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他会重新接受子君吗?会因为前次的“教训”——因为说出了真实而杀死了子君——而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用遗忘和说谎做生活的前导吗?实际是不会的,尽管对于逝者——子君,涓生奉献了自己最彻底的忏悔,但是对于死者,人们是不会吝惜自己的情感的。而且涓生的忏悔在指向自身的同时更指向一个无爱的人间,在一个无爱的人间,不仅是子君,连他自己也是个受害者,因此,涓生的自责与忏悔在这一层面上获得了很大程度的抵消。当人们把忧愤转向一个无爱的人间的时候,自然也会把同情奉献给涓生。因此,涓生的忏悔不仅有着自身以外更广阔的指涉,而且有着自己的底线。涓生不惜用所谓“鬼魂”“地狱的毒焰”“孽风的怒吼”等诅咒所换取的全部忏悔,最终都集中于一点:“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而不是要重新挽回与子君的爱情,更不是重新回复原先的生活,那无异于又陷入了旧有的精神绞杀和伦理困境。而对于涓生而言,如果继续和子君生活,只能以谎言作为生活的底色,而抛弃作为启蒙价值观念的“诚实”,那么涓生也就等于失去了自我:“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个人也未尝有。”因此,如果忏悔由自身的“诚实”而带给子君灾难,那么这种忏悔实在是勉强的,这样的“忏悔”实际又是无“过”可“悔”的。
  
  ① 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商务印书馆,2005年6月,1191页。
  ② 本文关于《伤逝》文本内容的引用皆出自《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③ 汪跃华在《重读伤逝》(《文学评论》2003年“青年学者专号”)中对“诚实”这一品性的现代性因素做了精彩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