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勃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重要诗集有《柯尔庄园的野天鹅》(1919)、《马可伯罗兹与舞者》(1920)等。
埃迪丝•索德格朗(Edith Sodergran,1893-1923),芬兰瑞典女诗人,主要作品有《诗》(1916)、《九月的七弦琴》(1918)、《未来的阴影》(1920)等。
叶芝和索德格朗都是二十世纪初的重要抒情诗人,他们的作品又都在开诗歌现代派之先声方面起着重要作用,对上个世纪西方的诗歌创作影响深远。本文选择两人的抒情短诗各一首,加以比较和赏析。
一、叶芝《当你老了》之赏析
1.假设与发现
“当你老了”是一种对时间的假设,叶芝写这首诗时才二十九岁,而“你”所指的茅德冈才二十七岁。但这种假设却因为“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这些意象而具体起来。“老了”的那一刻已经来到了我们的面前,它是朦胧的、昏暗的,几乎是静止的,就像墙上的一幅画,然而又是那么的生动,让人触目惊心。
站在时间的彼岸,“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与昔日的自己两两相望,你看见了什么?
多少人爱你年轻
欢畅的时候,爱慕你
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
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
痛苦的皱纹;
时光留下了浓重的阴影,摧毁了容颜,带走了青春,在衰老了的脸上刻上痛苦的皱纹,然而,时光也验证、创造了爱情。只有当站到那么远的、“老了”的距离,才看得清遥远的青春。也只有经过时间的千锤百炼,爱情才能坚如磐石、历久弥新。
整篇诗都是用第二人称,然而我们依然可以感觉得到诗人的在场。在第一、二节里,诗人的语气平缓、节制,仿佛是一位老朋友,站在“老了”的“你”面前,请“你”取出这部诗作,不动声色地揭露一个秘密。
而“你”在出场时,依然懵然无知,心满意足地“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正是由于“你”的多年的(直到“取出这部诗作”前的)无知和冷漠,才造成了诗人的隐忍和节制。
2.消逝与隐藏
在第三节,秘密揭露了,你的“冷漠”与诗人的“隐忍”形成的平衡被打破。炉火闪耀起来(我们可以想象炉火旁两张痛苦的老去的面孔!)你“凄然的”低下头去。关于诗人依然只字不提,然而我们可以想象他在看“你”表现出痛苦时加倍的痛苦。
“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这句最为凄切,整篇诗的声调跌至谷底。时间创造了爱情,又带走了爱情。时间证明了一切,袒露了真相,又早已将你愚弄。而你,只剩下叹息、凄然和喃喃自语。至此,我们仿佛可以感到“你创造的,你毁灭”,“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的幻灭。
然而接下来是一个奇峰突起的句子。“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爱情并没有烟消云散,毁尸灭迹,而是在头顶的山上,在众神居住的地方,在一群星星之间,隐藏了自己。
“星星”与“众神”,这个高度会让我们想起永恒、不朽、神圣,同时又不胜寒意。和众神、星星在一起,赋予了爱情永恒、不朽,甚至神圣的含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首诗才不同凡响,让人恍然醒悟“爱”原来自身蕴涵着这种凛然的高度和高贵的品质,从而真正成为爱情的千古绝唱。
但是它并没有因此远离尘世,高不可攀——因为它“隐藏”了自己,“缓缓踱着步子”。“隐藏”是出于悲悯,它不愿以自身的光,去刺痛那已经在岁月里沉沦的心灵,“缓缓踱着步子”是因为流连于往昔不忍离去。这“隐藏”和“踱步”也让我们感到,即使在那个高度,诗人依然是一往情深,从而抵消了因“高处”而带来的寒意。
3.升华
清人陈延棹说,一首好诗,贵在沉郁。世上的爱情诗很多,沉郁的诗也不少,然而能像叶芝这样,把爱情诗写到如此沉郁的却少见。
沉郁源自感情上的极度哀伤和理智上的节制。叶芝写这首诗时,茅德冈已嫁作他人妇,在此之前也曾明确地拒绝过诗人的求婚,因此,他一定早已怀着一种爱情的绝望,这种绝望是巨大的,对有的人甚至是具有摧毁性的,然而诗人却始终以一种平静的,娓娓的,朴素的语调来叙说,即使到最伤情处,也没有流于“倾诉”的滥觞。
这首诗,以“当你老了”这一假定的时间为开始,用“一部诗作”召回、昭示爱情,继而哀叹爱情的消逝,最后,在“头顶的山上”,“星星之间”,让爱重生并且升华,具有感人的力量。
二、索德格朗《爱》之赏析
1.似是而非的温馨场景
2.索得格朗的矛盾立场
爱情向来不是索德格朗诗歌的主题,这首题为“爱”的诗也不例外。
开头三句颇耐人寻味:“我天空般淡蓝的灵魂”为什么“被我留在海边的悬崖上”?为什么说“我赤裸着走向你,如同一个女人”?难道“我”不是一个女人吗?
还是让我们从诗人其他的作品中说起吧。在《冷却的白昼》里面,诗人一开始就以女性的声音吁请爱情:
临近黄昏时白昼冷却下来
吸取我的手的温暖吧,
我的手和春天有同样的血液。
接受我的手,接受我苍白的胳膊,
接受我那柔弱的肩膀的渴望
毫无疑问这是女人味儿十足、温柔、热烈的诗。“白昼冷却下来”象征着世界的冷酷无情,而“我”则以女人的忠诚和温情奉献出赤诚的爱,同时,“我”又表现出恋爱中的女人所特有的柔弱、撒娇和任性。
在第二节,“我”进一步表现出女人的谦卑和恭顺。
哦,目光冷酷的统治者,
我接受你给我的花冠,
它把我的头压弯贴近我的心
“花冠”象征“你”的爱,而这“爱”是具霸气的,男权意味十足的,它“把我的头压弯贴近我的心”。“头颅”象征着灵魂,“我”出于对爱的渴望,屈尊接受和臣服“你”对“我”的灵魂的压迫。
在第三节,转折出现了。
今天我头一次看见我的主人;
战栗着,我马上认出了他。
在清醒的时候,人的眼睛是无比智慧和具有穿透力的。于是,“我”“头一次”看见了,并且“马上”认出了“他”——看清了“主人”的本质——那花冠里面幻出的绚丽景象又幻去了,于是“我”只剩下害怕、恐惧和追悔,“我”战栗着,尽管“我”感到“他沉重的手在我胳臂上的抚摸”,却开始怀念“我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和“头颅高昂的女人的自由”。
此刻我听到现实那刺耳的音调
冲击我脆弱的梦、脆弱的梦。
这一句将矛盾推向了高潮。“我”所做的这个关于“爱”的梦的根基是脆弱的,因为它是以“我”摈弃和忘却灵魂为前提的,一旦灵魂苏醒,“我”睁开眼睛,这个梦就只有幻灭。
在最后一节,“我”回归自身,“你”只是“你”,不是上帝,只是一个人,“我”也只是“我”,不是奴仆,也是一个人,“我”终于能够用平静和平的声音和“你”对话了:
你寻找一位女人
却找到一个灵魂
你失望了。
失去的是所谓爱情,得到的是灵魂。
在另一首诗里,诗人写道:
我不是女人,我是中性的。
我是孩子、顽童,是一种大胆的决定,
我是鲜红的太阳的一丝笑纹……
索得格朗对爱情既渴望又排斥,因为现实中它往往束缚灵魂;对灵魂的独立既维护又怀疑,因为它虚无(“我的灵魂不会讲故事,不懂道理,我的灵魂只会苦笑,扭紧它的双手;我的灵魂不会记忆和防御,我的灵魂不会考虑或赞许。”);对女人的身份既认同又不认同,因为它固然值得骄傲,“和褐色的土地如此亲密”,却又被套上了太多枷锁甚至亵渎。
3.“宛若梦中的情景”
正是由于这种矛盾的态度,“我”才会将“天空般的”灵魂放在“海边的”悬崖上(“天空”和“海边”作为非尘世的象征,它们是一致的),像“女人”一样走向你,去迎接尘世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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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一个温馨的画面:
我坐在你的桌旁饮酒,
吸进玫瑰的芬芳。
你定想我很美丽,
宛若梦中的情景。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梦一般的场景。“你定想我很美丽”,以揣摩对方的心理来表现两情相洽,非常巧妙,“我”现世的美丽让你快乐得宛如梦中,而“我”是怎样的感受,诗人却没有说,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4.在时间面前显露真相
第二节的开头是一个更加甜美的句子:“我忘却了一切,忘却了童年和故乡,我只知道我是你抚爱下的囚徒。”甘做囚徒,情愿忘却童年和故乡,从而去体会片刻的陶醉,这一笔跌宕得巧妙。
接下来,却是一段石破天惊的自白:
你微笑着递给我一面镜子,
让我在里面寻找自己,
我看见我的肩膀正化为齑粉,
我苍弱的美貌正在凋零。
“你”为什么要递给我一面镜子,让我在里面“寻找”自己?诗人没有说明。也许,是“你”出于对“我”的激赏,让“我”也看看自己的美丽?也许,爱情也让“你”心有所悟,甚至试图探询“我”是谁?
“我”看见了什么呢?——
“我看见我的肩膀正化为齑粉”——这是一个电光火石、惊心动魄的句子,“我”看见的不是自己的美貌,爱的欢乐,而是时间碾过万事万物,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痕迹。
在热恋中的人竟然会在镜子中看见黄沙白骨的幻象,这正是这首诗的震撼力之所在。诗人纯以白描的手法轻轻带出,而背景又是温馨得无以复加的爱情画面,这种“背面敷粉”的写法让人无法不感到像被雷轰电击,与叶芝“最后我大喊着,颤抖着,不停地晃动,全身被光穿透了啊”的惨号相比都毫不逊色。
这样鹜泣猿鸣的句子,与索德格朗十八岁即患上结核病、在疗养院度过短暂一生、饱受战争和饥饿的威胁不无关系。诗人正由于自感生命短暂,时日无多,才写出这样惨恻的句子。
所以最后的“快搂紧我,我别无他求”,并不是爱的絮语,而是在时间面前一种无助的哀求。这句话本身的意义隐去了,我们只看见诗人那一双在时间面前无处遁形,惊恐万状的眼睛。
三、以时间为契合点比较和赏析
《当你老了》和《爱》
有意思的是,叶芝“当你老了”这个以时间为命题的题目,表现的却是终生不渝的爱情,而索德格朗却以“爱”的名义,来表现对时间的永恒性和摧毁性的畏惧。
叶芝深受英国神秘主义诗人、版画家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影响,曾编辑出版过后者的作品。他自己的诗歌也笼罩着一层神秘主义的面纱,在他的作品当中,爱尔兰古老传说中的精灵、希腊神话中的半神人或半兽人、世界之灵、生殖之蜜、影子、梦等意象比比皆是。终其一生,他又是个爱情的盲信者。在这一点上,他很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也很像徐志摩所写的,为了寻找一颗明星,骑着一匹瘸腿的老马,冲进茫茫的黑夜,最后人和牲畜都死了,反认为“这回天上透出水晶似的光明”。但叶芝更为执拗,在他自创的那个神秘主义象征体系里面,生命是一个不断循环、反复轮回的幻象,是坚不可摧、颠扑不破的,是和时间一样永恒的。所以对叶芝而言,爱情永远不会消亡,死神也永远不会降临。(“哦,美丽的人儿,死亡决不会降临,来到这遥远的,一片芳香的树林。”)
索德格朗诗歌中时常流露出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倾向。对她而言,生命是一种桎梏(“我,自己的囚徒……生命是俘虏我们的狭小的圆圈。”),她渴望逃脱而又无法逃脱,转而渴求一种虚无主义的解脱。“在虚无世界里,我们所有的愿望将神奇地得到满足,在虚无世界里,我们身上的锁链会纷纷松脱。”这种虚无也直接地反映在“爱”这个主题上,“谁是我的爱人?他叫什么名字?天空高高地、高高地升起。一个人类的孩子沉入无边的迷雾,得不到任何答案。”
这种虚无主义的倾向,与她短暂的一生所经历的苦难不无关系:战争近在咫尺,饥饿仍在威胁着人们;出版的四本薄薄的诗集遭到批评家和读者们的嘲笑和冷遇,朋友和拥护者屈指可数,三十一岁时死于肺结核和营养不良。对时间的恐惧一直在笼罩着她,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刻。
所以,年轻的叶芝站在时间的这一头,想象着老去后的自己,以时间为媒介,为已经绝望了的爱情做着辩解,把它解释为神圣、永恒、始终保持着温暖,最后成功地说服了自己;而热恋中的索德格朗,却猝不及防地和时间打了个照面,镜中幻出美人黄沙,一股寒流从头顶贯入脊柱,最后只剩下了惊恐和哀求。
附:
当 你 老 了
□威廉•勃特勒•叶芝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过去的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年轻欢畅的时候,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爱
□依迪丝•索德格朗
我天空般淡蓝的灵魂
被我留在海边的悬崖上,
我赤裸着走向你,
如同一个女人,
我坐在你的桌旁饮酒,
吸进玫瑰的芬芳。
你定想我很美丽,
宛若梦中的情景。
我忘却了一切,
忘却了童年和故乡,
我只知道我是你抚爱下的囚徒。
你微笑着递给我一面镜子,
让我在里面寻找自己,
我看见我的肩膀正化为齑粉,
我苍弱的美貌正在凋零。
哦,快搂紧我,我别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