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野草》的末篇,《一觉》是诗人艺术上的精心构撰,也是《野草》中最浓烈的散文抒情诗篇之一。《一觉》在《野草》中的特殊重要的地位,乃至在鲁迅和许广平恋爱中的特殊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一觉》的第一段——散文诗的序幕,是这样写的:
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像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每听得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收拾了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昨夜聚在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我四方的小书斋,今日也依然是所谓“窗明几净”。
鲁迅自己是这样解释《一觉》的:“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①看不出散文诗和爱情有什么关系,这是“难于直说”的苦衷。鲁迅分明只是解释为什么散文诗中会出现“飞机”、“炸弹”、“爆发声”等字样的背景——他在“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中创作了这篇散文诗。战争只是提供了诗人表现感情的背景和契机,远远不是散文诗表现的题旨,这是显而易见的。因此解读这段散文诗的时候,背景上的飞机、炸弹、爆发声,只是诗人在此“‘死’的袭来”的战争环境下,依然有“深切”的“‘生’的存在”的一种强有力的衬托。
从散文诗的第一段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的自我感觉同《野草》此前的诗篇比较起来,是截然不同了。《影的告别》里,诗人曾经“彷徨于无地”,甚至还有过“独自远行”的念头。《希望》里,诗人一再叹息,“我大概老了”,“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我的青春已经逝去”。《腊叶》里,更慨叹“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一觉》一开头,却表现了诗人“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是以笔下景物的勃勃生机为背景的:白杨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小书斋窗明几净。《野草》此前二十二篇散文诗中“曾经存活”的“‘生’的存在”,是“过去的生命”,“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它们只是被爱情战胜了的“已经死亡”“已经朽腐”的“曾经存活”。《一觉》里的“‘生’的存在”,则是一种崭新的生命存在。生活已经证实她对他的爱情是持久而坚不可摧的;在爱和被爱的大欢欣中,诗人的灵魂里流荡着生命清新的喜悦和执著,就连诗人的迟暮叹息,也已经荡然无存了。
二
散文诗第二大段是《一觉》的主体,展示“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即诗人心田充满的爱情。这一大段结构十分别致。六节(六个自然段)散文诗,分成三组,每组二节,前一节大体叙事——诗人手头正在做的事情或想起来的事情,后一节是抒情。
第一组是这样的: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阿,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个清理。”“或一种原因”是什么?我以为,就是他俩已经形成了今后共同生活的切实可行的计划,而且付诸行动了。清理文稿,意味着会付诸行动的开始。
一九二五年九月,诗人积劳过度,肺结核复发,大病一场,到第二年年初才渐渐转愈。面对死神,自然不免发生生存和爱情的危机。诗人在《腊叶》中不能不发出“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的沮丧,现在,诗人终于战胜了病魔和死神,又经历“三•一八”惨案的种种风险,疾病和生活的磨难不仅没有摧毁他俩的爱情,反而使他们的爱情更加坚定。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鲁迅对如何安排他俩今后共同生活,终于有了明确的计划。这个计划包括两个要点:
第一,离开北京,到适当的时候公开同居。北京已经有关于他俩婚外恋爱的流言,不离开北京,流言将可能沸沸扬扬;他俩的关系公开了,流言变成事实,论敌们就有了从道德上攻击他、置他于尴尬境地的口实。更何况,在北京公开同居,就要同朱安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的地位无异于妾,虽然她可以不计较名分,然而,作为启蒙运动的先驱的鲁迅,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也就在这段时间,出现了他俩一起离开北京的机会。许广平的学业即将完成,毕业近在眼前。鲁迅的好友林语堂已经准备离开北京,回家乡福建担任厦门大学文科学长。据《鲁迅日记》,五月十三日,“与耀辰、幼渔、季市饯语堂于宣南春”②。饯行,就意味着林语堂在五月十三日前不仅早已经收到聘书,而且也完成了离开北京的所有准备工作。以当时鲁迅和林语堂的关系,我们有理由推断,林语堂还在酝酿去厦门的时候,鲁迅就已经同他约好:如果你成行,我也和你一起去厦门。这当然是林语堂乐意的。
第二,两人分开两年,分头去挣钱,至少使他俩的积蓄可以维持半年的生活,免得空着肚子,减了战斗锐气。“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③作过《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的鲁迅,写过《伤逝》的鲁迅,考虑问题是非常现实的。这第二点,可能经过一个说服过程,许广平才接受,并且即使后来开始实施了,也仍然不无保留。这证据就是,《两地书》第二集,许广平和鲁迅在上海分开去广州的轮船上给鲁迅写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现只我一人在房,我想遇到机会,想说什么就写什么,管它多少,待到岸即投入邮筒;但临行所约的时间,我或者不能守住,要反抗的。”④“不能守住”和“要反抗的”,透露了“临行所约的时间”,是鲁迅提的,并且是经过说服,许广平才接受的。要不,这句话应该改作“后悔所提出的两年时间太长了”,“反抗”一词更是用词不当了。
鲁迅开始清理历来积压在他这里的文稿,意味着他们已经开始实施鲁迅提出的计划,准备离开北京了。作为“曾经存活”过的一段铭心刻骨的生命体验的象征,《野草》就要真的画上句号了。只说“因为或一种原因”,当然是有“难于直说”的苦衷,因为诗人和她的恋爱是婚外恋。
看“青年作者的文稿”本身并不重要,只是为了创造抒情的契机,即为了引出“青年们”。当散文诗开始抒情的时候,在诗人意识里“青年们”已经转化成“她”了,这是障眼法,为了避免读者对号入座。在前一节里,这种激情还是表现得稍稍隐晦一些,然而,已经不难看出是对“她”的赞美了。“青年们的灵魂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们是“不肯涂脂抹粉的”、“绰约的”、“纯真的”,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他们是“我的可爱的青年”!然而,这赞美还只是对后一节直接抒情的过渡。
后一节是诗人感情的直接抒发,本身就是一首献给她的浓烈的爱情小诗,对表现《野草》的爱情主题至关重要,特别需要细细咀嚼。
“灵魂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灵魂”。因为她和诗人同样生活在铁屋子里,都是铁屋子里的觉醒者。诗人特别强调“这是人的灵魂”,即强调不是奴隶的灵魂,更不是奴才的灵魂,而是人的灵魂。觉醒者的灵魂总是备受铁屋子里的风沙打击的。如果灵魂依然娇美柔弱,能经得铁屋子的风沙打击吗?时间过去了差不多一年了,她不再是“江南的雪”,更不是“暖国的雨”,生活和艰难的爱情已经把她锤炼成“朔方的雪”了。这样粗暴的灵魂,激起了诗人爱的激情:“我爱这样的灵魂;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粗暴当然是“无形无色”的。当诗人充满激情地向她表白爱情的时候,诗人的笔触突然转向自己意识里,展示在诗人的意识里悠然幻出的一个遥远而飘渺的诗意盎然的爱情故事:“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这几句散文诗太含蓄了,需要详加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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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渺的名园”。“名园”当然是指诗人一定非常熟悉的绍兴城内的沈园。《汉语大词典》在“沈园”条目下解释道:“南宋时名园。在浙江省绍兴府内……相传南宋诗人陆游曾会出妻于此。”⑤诗人想起了陆游和唐琬著名的爱情典故。陆游和唐琬结为伉俪,感情弥笃,然而,陆游的母亲不喜欢唐琬,迫于母亲的压力,陆游休了唐琬。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人在沈园邂逅,唐琬已经再嫁,陆游也已再娶。两人都眷念旧情,伤怀不已。陆游作著名的《钗头凤》,这是封建婚姻制度下爱情悲剧的绝唱;唐琬也从此抱憾终生,郁郁而逝。发生于沈园的陆游和唐琬邂逅的爱情悲剧,已经过去八百年了,所以是“漂渺”的了。
“奇花盛开着”。在沈园意外邂逅的陆游和唐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婚姻,他们眷念旧情,自然已经属于婚外恋情,是野草花了。这是历史上著名的婚外恋,所以是“奇花”。“盛开”,则象征两人爱情的深切和强烈。“奇花盛开着”,当然也暗示许广平和诗人的爱情,在“废弛的地狱边沿”开放出如此真诚执著的爱情之花,在巨大的社会压力下,他和她却一心一意向着爱的方向奔驰,这还不是“奇花盛开着”?这里是充满了诗人对她的爱情的赞美和感激的。
“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静女,典出《诗经•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闲雅美丽的年轻女子,在城隅等待着和心上人约会。然而,再嫁后的唐琬到沈园游玩,并不是来和陆游约会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沈园邂逅陆游。所以是“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好像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鹤唳一声”。我们自然想起《野草》首篇《秋夜》里“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鹤唳”和猫头鹰的叫声一样,在传统文化中,都是不祥之兆,然而在诗人的私人用典里,却是一种智慧的声音,是暗示和传统封建文化氛围格格不入的叛逆的声音。在这里,一是暗示“臆想不到”,陆游和唐琬,一对昔日恩爱无比、如今早已劳燕分飞的夫妻,意外在沈园邂逅了;二是暗示被封建婚姻制度压抑的美好人性——爱情突然复萌,两人发现互相之间依然爱得如此真切和强烈。《野草》的开篇和末篇,“哇的一声”和“鹤唳一声”,异曲同工,遥相呼应,诗人这种艺术上苦心孤诣的经营,加强了《野草》艺术上的整体感。
“白云郁然而起……”。象征旧时的爱情因意外的邂逅而突然复萌——“奇花盛开着”。此时陆游和唐琬心头复萌的爱情,如郁然而起的白云,在他俩的心头弥漫、涌动……多美、多有诗意的意象!
“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诗人神往,一是神往陆游唐琬凄美的婚外恋爱故事,二是诗人从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悲剧中感悟到,不能听凭命运摆布,不能让自己和她重演陆游和唐琬的悲剧而抱憾终生。
“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时代毕竟不同了,铁屋子里已经经历了启蒙运动,应该反抗,也可以反抗。而她已经“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即已经反抗了。于是,诗人也要反抗,也要走自己的新路了。诗人在给她的第一封信中就用象征的笔法暗示道:“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⑥现在他们俩已经找到这条似乎可以走走的路了。
这后一节,仿佛一首独立的献给她的小诗。诗人的想象,画面动静相映,含蓄中深隐藏着“难于直说”的情真意切,充满美感,充满诗意。可以看出,此时此刻的诗人,是怎样的心旷神怡、悠然自得呵!
第二组是这样的: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两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的教员预备室里,看见进来了一个并不熟识的青年,默默地给我一包书,便出去了,打开看时,是一本《浅草》。就在这默默中,使我懂了许多话。阿,这赠品是多么丰饶呵!可惜那《浅草》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钟》的前身。那《沉钟》就在这风沙氵项 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鸣动。
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我记得托尔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动,因此写出一篇小说来。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拼命伸长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觉得遇到了暂时的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和第一组的艺术构思是同样的,前一节是叙事——回忆,回忆中的“一个不熟识的青年”也好,《浅草》也好,《沉钟》也好,都只是为了引发后一节的抒情。
“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的“野蓟”,当然是暗示许广平。“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是指许广平差点被猩红热夺去生命,随即又遭流言恶毒的中伤,后来又遭杨荫榆开除,也许还指由于他和她的恋爱而受到飞长流短的攻击。“还要开一朵小花”,“小花”自然是野草花,是指同诗人发生婚外恋情。在艺术上,它和《秋夜》里的小粉红花“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着梦”,遥相呼应。这是诗人艺术上的苦心经营。
“疲劳枯渴的旅人”,自然使我们想起《过客》里过客。过客就是人生漫漫长途上的“疲劳枯渴的旅人”,现在有了“息肩之所”了。通常的爱情诗中,往往把爱情比喻为避风的港湾;诗人既然以过客——人生长途的寻求者自喻,她的爱情自然也就是“息肩之所”。“暂时”,是《一觉》中流露出来的对爱情前途唯一的隐忧;诗人对他俩前面的路,仍然不能说十分有把握。然而,即使是“暂时”,诗人也满心感激了,所以是“怡然觉得”了。
“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这句话是分别对诗人自己和对她的。“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是对诗人而言;诗人对终于结束了冰谷生活、生命之火重新燃烧,并且找到了这样的“息肩之所”,是怎样的充满感激之情呵!“而且可以悲哀的事”,是对她而言;诗人总是更多地为她想,想到她为他作出的牺牲,生命只能“开一朵小花”,“只生野草,不生乔木”,诗人的心里能不为她而萌生出挥之不去的内疚和悲哀吗?
这后一节,也同样可以把它看作一首独立的献给她的爱情小诗。
第三组是这样的:
《沉钟》的《无题》——代启事——说:“有人说: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至于像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前一节是回忆的延续,依然只是为了引出后一节的抒情。
后一节的抒情,是前两节抒情的概括和深化。再一次毫不含糊地热烈地表白:“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他”自然就是“她”,这句诗可以视为“是你的爱情再造了我的青春、我的生命”隐晦版。有了她真诚热烈的爱情,诗人觉得他现在生活的已经不再是暗夜,不再是冰谷,不再是地狱,而是生活在人间。这不仅是诗人爱情的热烈表白,而且还充满了从灵魂里流荡出来的对她的感激之情。
第二大段的抒情中,出现“青年”、“他们”和“他”指称上单数和复数的混用,而且不用“她”,都是障眼法,避免读者和她对号。历史已经证明,这障眼法是多么有效!如果把第二大段三组中的三个抒情节合在一起,把“他们”和“他”,都换成“她”或者“你”,就不仅是一首完整的献给她的真挚炽热的爱情散文诗,而且还是《野草》所有二十三篇散文诗中最明白无误和最热烈的爱情散文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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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作为《野草》的收尾之作,《一觉》的第三段,即散文诗的结尾,特别耐人寻味。
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身外但有昏黄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
抒发了充满心田的爱情后,“‘生’的存在”有了使诗人心神俱旺的丰富内容,这结尾又回到编校上,不仅同开头遥相呼应,而且把诗人的感情推向更深、更远的未来。
“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请注意“居然”,即谓时间过得快。一边编校,一边想着对她的爱情,时间自然悄悄流过去了。“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是回忆从和她认识到恋爱的近三年中,她的爱情的发展变化。“青春”喻指她的爱情,“各样”暗示她的爱情发展流程的各个阶段。
“我……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这是《一觉》的点题。“一觉”就是睡了一觉,然而,却不是睡,而是合了眼细细回味、咀嚼。“在无名的思想中”,是“难于直说”,应该是“在爱和被爱的幸福感觉中”吧。“看见很长的梦”,是他和她恋爱的整个过程——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从“彷徨于无地”到“一掷我身中的迟暮”,都是似梦非梦,(下转第68页)
(上接第64页) 有的甚至比梦还梦;从《死火》开始,诗人和她更是接连做了个梦;《这样的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腊叶》也是梦,而且还都是噩梦。
诗人“静静地合了眼睛”,不是睡着了,而是在回忆恋爱的过程——《野草》,从《秋夜》直到现在正在写的《一觉》,一个接一个,长长的小粉红花的梦,野草的梦,盛开的奇花的梦。至此,《一觉》已经和《秋夜》“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遥相衔接,遥相呼应。
“忽而惊觉”,即“一觉”醒来,是现在《野草》序列爱情散文诗的圆满的结局了。那“如几片小小夏云”的烟篆,“徐徐幻出的难以指名的形象”,也许就是“难于直说”的他和她即将离开北京、共同开始去实践、去创造的他俩未来爱情生活的憧憬吧?
《一觉》一改诗人此前《野草》散文诗篇中彷徨苦闷和对爱情前途的悲观。“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已经喷出”,空虚中的暗夜也好,地狱也好,冰谷也好,恋爱中的苦闷、焦虑、彷徨也好,都已经被爱情之火烧得干干净净,诗人的心田涌动着强烈的生命的欲望,弥漫着爱情的欲望和爱情的幸福感。他俩爱情的胜利,是存活的生命对死亡的胜利,是生命的意志和欲望对黑暗与虚无的胜利,是觉醒的人的意识的胜利!
《野草》二十三篇散文诗中,没有一篇有如《一觉》似的把诗人对她的温柔、炽热、执著而清新的爱情,表现得如此酣畅淋漓。从诗人对她的爱情表白上来说,《一觉》是高潮;《野草》在高潮中结束,是最理想不过了。
① 《鲁迅全集》卷4,第356页。
② 《鲁迅全集》卷1,第160页。
③ 《鲁迅全集》卷14,第599页。
④ 《鲁迅全集》卷11,第106页。
⑤ 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缩印本),第3161页。
⑥ 《鲁迅全集》卷11,第15-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