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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香魂逐君去

◇ 熊 明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有许多离魂故事,可以说形成一个离魂题材系列,创造出一种独特的故事范型,其中,唐代陈玄?的传奇小说《离魂记》声名最著。宋代词人秦观曾作《调笑令》以咏《离魂记》故事,诗云:“深闺女儿娇复痴,春愁春恨那复知。舅兄唯有相拘意,暗随花心临别时。离舟欲解春江暮,冉冉香魂逐君去,重来两身复一身,梦觉春风话心素。”曲子云:“心素,与谁语,始信别离情最苦。兰舟欲解春江暮,精爽随君归去,异时携手重来处,梦觉春风庭户。” 而元明戏剧中有很多剧目,也都以《离魂记》为本,演绎倩娘与王宙爱情。《董西厢》卷一《般涉调•柘枝令》中有《离魂倩女》诸宫调,沈?《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卷四《黄钟赚》集戏文名中有《王家府倩女离魂》,清佚名《传奇汇考标目》别本第十六有《王文举月夜追倩魂》一本,庄一拂疑即前本(《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卷二)。元郑光祖有杂剧《迷青琐倩女离魂》(《元曲选》),赵公辅亦有同名杂剧(《录鬼簿》卷上,曹本作《栖凤堂倩女离魂》),又有明王骥德所撰《倩女离魂》(《远山堂剧品•雅品》)。谢廷谅有传奇《离魂记》(《传奇汇考标目》别本第八十),又有佚名同名传奇(《曲品》卷下、《传奇品》卷上)。
  其实,陈玄?的《离魂记》并不是第一部离魂故事,在此之前,离魂故事业已在小说中出现,南朝宋刘义庆的志怪小说《幽明录》中就有这样的故事,其文云:
  钜鹿有庞阿者,美容仪,同郡石氏有女,曾内睹阿,心悦之。未几,阿见此女来诣阿。阿妻极妒,闻之,使婢缚之,送还石家,中路遂化为烟气而灭。婢乃直诣石家,说此事。石氏之父大惊曰:“我女都不出门,岂可毁谤如此?”阿妇自是常加意伺察之。居一夜,方值女在斋中,乃自拘执以诣石氏。石氏父见之,愕眙曰:“我适从内来,见女与母共坐,何得在此?”即令婢仆于内唤女出,向所缚者奄然灭焉。父疑有异,故遣其母诘之。女曰:“昔年庞阿来厅中,曾窃视之。自尔仿佛即梦诣阿,及入户,即为妻所缚。”石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情所感,灵神为之冥著,灭者盖其魂神也。既而女誓心不嫁。经年,阿妻忽得邪病,医药无征,阿乃授币石氏女为妻。(《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幽明录》)
  在此文中,石氏女固睹庞阿而“心悦之",于是魂离身与庞阿相会。志怪小说的初衷在于记异,而此文在述奇绘异之时,却不经意开拓出表达男女相慕至深而“魂牵梦系"这一爱情主题的绝好模式,而陈玄?的《离魂记》便是这一模式的完美运用。
  据实而论,陈玄?《离魂记》文不甚长,仅六七百字而已,不免略显简率。明人钟人杰曾如此评价它:“词无奇丽而事则微茫有神至,翕然合为一体处,万斛相思,味之无尽。”(钟人杰《虞初志》篇末评语)称赞它有着“味之无尽”的感染力,而这种感染力的产生,并不是来自其文字描写,而主要是指其故事情节构想的“微茫有神至”。
  钟人杰的评价颇为中肯,《离魂记》之所以能够产生“味之无尽”的艺术感染力,其根本原因,乃在于故事情节建构的离魂之假想。官宦小姐倩娘养在深闺,婚姻听命于父母,无法自主,但父母及伦常虽可以禁锢其身,却无法禁锢其自由的灵魂,遂生出离魂私奔之事。这一“微茫有神至”假想,正契合了人类特有的爱情心理。冯梦龙在《情史》卷九《娟娟》(第642页)一文后又录一事:“南唐内史舍人张泌,字子澄,初与邻女浣衣相善,经年不复睹,精神凝一,夜必梦之,尝有诗寄云: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秋月,犹为情人照落花。”他说的“精神凝一,夜必梦之”,正揭示出了人类所特有的爱情心理,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唐传奇《非烟传》中所说的“视远如近,情契魂交”,也基于人类的这种爱情心理,而《离魂记》则形象化、故事化、艺术化地把它表现出来。正因为如此,这一假想,虽奇幻但却深刻而贴切地传达出了青年男女不可阻遏的爱情向往和追求。特别是古代社会,在礼教褊狭婚姻制度和观念的控制之下,青年男女对自己的婚姻没有“话语权”的处境中,离魂之设,则精彩地表达出藏在他们心中的渴望和反抗:身体或可以被禁锢羁系,而灵魂却可以自由奔逃,跨越时空阻隔,与所爱之人相知相偎。《离魂记》中倩娘私奔的灵魂,形象地表达了相慕却无缘相依的痴情男女们心底的那种“安得妾身今似雨,也随风去与郎同”(《古今闺媛逸事》卷四《美丽为天下冠》第9页),“安得身轻如飞燕,随风飘渺到君旁”(《古今闺媛逸事》卷四《对面谁家楼》第46页)的渴望和梦想。但是,我们不得不说,与享受自由、美好爱情生活的灵魂相对的,是被束缚、辗转于病榻、饱受痛苦煎熬的身躯,应该说,这痛苦的不自由的身躯,才是不合理婚姻制度中痴情男女的真实境况。那逐“君”而去的灵魂,那自由灵魂的幸福与美满,只是他们在无望的现实中凄美浪漫的想象,是在幽暗无光度日如年的日子上平添的几分虚幻的亮色,宛若初霁新月,慰藉暗夜中绝望无助的心灵。所以,不容置疑,《离魂记》为爱离魂私奔的浪漫幻想和思想含义是卓越的。而小说结尾,倩娘灵肉复合,自由而飘荡的灵魂有了确实的归宿,导致了美满姻缘的被承认和巩固,这个结尾也是卓越的。
  《离魂记》的情节,应当说基本上是粗线条的勾勒,人物描写也多是白描式、剪影式的,缺少精细的刻画和细致的描写。不过,在粗线条的勾勒中,《离魂记》也有几处细节描写,颇为精致。如当倩娘与王宙私奔五年后还家,其父派家人“验之”时,对倩娘“颜色怡畅”的描写,就堪称精妙。此虽仅仅四字,但却表现出了倩娘的健康生理状态,暗示出她与王宙五年爱情生活的美好,并和上文言其“病在闺中数年”形成对比。《世说新语•惑溺》第五条记贾充女与韩寿私会之后,“充觉女盛自拂拭,悦畅有异于常”。贾充女的“悦畅有异于常”和倩娘的“颜色怡畅”同出一理,都是因为爱情的滋养。贾充的观察是细致的,《离魂记》作者对倩娘的描写也是传神的。再如文末描写倩娘至家,与室中女翕然合为一体后,“其衣裳皆重”的描写,亦是精微的细节刻画,把合体之事写得细腻逼真,煞有介事。
  《离魂记》的行文,虽“词无奇丽”,亦见跌宕之姿,倩娘与王宙的结合经历在简率的叙述中,还是被演绎得波澜起伏。倩娘与王宙为表兄妹,倩娘父张镒又曾亲口许婚,二人亦情相笃好,似乎结合指日可待。然而,突然出现另一个求婚者,偏偏张镒又轻易应允,情节发展遂生出波澜。面对如此局面,男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也掀起波澜,希望变成失望,乃有王宙托故离开。似乎二人婚姻之事已无法挽回,而文势又转,倩娘私奔而来,由悲而喜,遂又生一波澜。欣喜之余,又担心家人追逐,于是连夜遁去,止于蜀中。客居五年,夫妻二人相亲相爱,爱情理想实现,这样的生活应该是幸福的。但倩娘又常思父母,平静之中,又起波澜,于是乃有归家之行。最后还家,王宙的首谢,张镒的吃惊,家中女的闻而喜出等,将情节发展推向高潮,并以美满的结局收束全篇。
  另外,《离魂记》不仅行文波澜起伏,还设置悬念,当倩娘来奔,先写闻其“行声甚速”,继写见其“徒行跣足而至”,但小说并未交代倩娘是人还是魂,直到归家之后,王宙首谢,张镒惊疑而诘,才露出端倪。及至篇末倩娘魂体合一,才真相大白,让人为之会心地一叹。
  《离魂记》之外,唐人小说中的离魂故事尚有李伉《独异志•韦隐》、张荐《灵怪集•郑生》等。《独异志•韦隐》述韦隐奉使新罗,于行旅中怆然思妻时,而其妻之魂恰至,与韦隐相伴二年,归家后,魂与身合,才知道从者乃其妻韩氏之魂。《灵怪集•郑生》述郑生应试赴京,途中宿于一人家,其家老妪将外孙女柳氏许配于他,数月后同归柳家,至柳家,二女合为一体,乃知嫁郑生者为柳女之魂。此二篇虽亦叙离魂结姻之事,但都不及陈玄?《离魂记》声名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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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以后,离魂故事在中国古代的小说中仍反复出现,且分为两型:其一为离魂入梦;其二为借体附魂。
  《北梦琐言》卷七中的《刘道济幽窗梦》,《剪灯新话》卷二中的《渭塘奇遇传》以及《情史》卷九收录的《娟娟》,是离魂入梦故事的代表。《刘道济幽窗梦》又见于《太平广记》卷二八二,题《刘道济》,《情史》卷九题《刘道济》,《艳异编》卷二十二题《刘道济》,《古今闺媛逸事》卷七题《离魂女子》,《情史》等所录有所删改,故事如下:
  光化中,有文士刘道济,止于天台山国清寺,梦见一女子,引生入窗下,有侧柏树、葵花,遂为伉俪。后频于梦中相遇,自不晓其故。无何,于明州奉化县古寺内,见有一窗,侧柏葵花,宛是梦中所游。有一客官人,寄寓于此室,女有美才,贫而未聘,近中心疾,而生所遇,乃女子之魂也……(《北梦琐言》卷七《刘道济幽窗梦》)
  《剪灯新话》卷二中的《渭塘奇遇传》,又被收入《情史》卷九,题《至生》,《绿窗女史》卷六冥感上,题《渭塘奇遇传》,《艳异编》卷二十二亦题《渭塘奇遇传》,《古今闺媛逸事》卷七题《梦中会合》。讲述金陵王生,前往松田收秋租,回船过渭塘时,于一酒肆遇肆主之女,两相悦慕,遂埋情根。是夜,王生便梦于肆中与女相会,后每夕必梦。越明年,王生复往收租,再过酒肆时,肆主告诉王生,其女昔岁见生之后,“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长眠独语,如醉如痴,饵药无效”,昨夜忽语王生将至。于是,王生与女相会,互道梦中之事,知二人为梦中魂交。
  《娟娟》见于《情史》卷九,题《娟娟》,亦见于《广艳异编》卷十情感部,题《娟娟传》,《古今情海》卷十七情中幻,题《娟娟》,《古今闺媛逸事》卷四题《树上题诗》,作者无考。讲述木生梦一女郎,有所感而题诗于树,诗为娟娟所得。一日,木生游而遇娟娟,结为百年之好,后木生因太夫人忧去职还家,娟娟病而不能同行,遂别,不久娟娟病殁,空留木生相思。
  在中国古代民族文化心理中,梦被解释为灵魂的离身外行。王充《论衡•纪妖》说:“人生梦也,占者谓之魂行。”《太平御览》卷三九七引古代梦书对梦的解释说:“梦者,象也,精气动也;魂魄离身,神来往也,阴阳感成,吉凶险也。……魂出游身独在,心所思念忘身也。”所以,梦和离魂的结合,有民族文化心理基础,然而,把梦引入离魂故事,用于表现人间情事,不仅拓展了离魂故事的内蕴,使其含蕴更丰富,也创造出了离魂故事新的审美境界。
  另一类是借体附魂,了结爱恋宿愿。《剪灯新话》卷一的《金凤钗记》和《剪灯余话》卷五的《贾云华还魂记》即是此类的代表。
  《金凤钗记》亦被收入《情史》卷九,题《吴兴娘》;《绿窗女史》卷七冥感下,题《金凤钗记》,后凌氵蒙 初将其加以改编,收入《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三,题为《大姐魂游完宿愿,小妹病起续前缘》;沈?又将它改为戏剧,题《坠钗记》。故事大意为崔生(兴哥)与兴娘定婚约于襁褓之中,后崔生远去十五载,音讯全无,兴娘感疾而殁。后崔生至,居于吴家,兴娘之妹庆娘与之结好,并离家偕逃,居于旧仆金荣家。一年后回到吴家,始知庆娘之体病在塌上,与崔生者乃兴娘之魂托于庆娘。真相大白后,兴娘之魂消散,庆娘病愈,与崔生结为夫妻。《金凤钗》之相类故事,尚有唐温畲的《续定命录》中的《李行修》,此文见于《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情史》卷十亦收。《贾云华还魂记》又被收入《情史》卷九,题《贾云华》,《绿窗女史》卷六冥感上,题《贾云华还魂记》,《艳异编》卷二十一冥感部二,题《贾云华还魂记》,《古今闺媛逸事》卷四,题《假尸续缘》,文字有删节改动。周源清将其改成白话,列入《西湖二集》第二十七卷,题《酒雪堂巧结良缘》。故事述魏生(魏鹏)与娉娉(贾云华)两相欢爱,不料贾母不允此姻,娉娉因此郁闷而去,后附魂于长安丞宋子壁女月娥之身,与魏生结合。
  在魂魄观念系统中,有所谓“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於人,以为淫厉”(《左传》昭公七年)的说法,而在此类离魂故事中,凭依于人的魂魄并不是去祟人,而是为了活着时没有获得或实现的爱情或姻缘,痴情男女的这种顽强执著的追求让人感动,与早期离魂故事相比,此类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更为强烈地凸显了离魂故事的爱情主题。
  值得特别提到的是《聊斋志异》卷二中的《阿宝》,可以说它是离魂故事中的集其大成者,孙子楚三次离魂,而三次又各不相同,囊括了中国古代的所有离魂模式。第一次路见阿宝,魂离身随阿宝三日;第二次魂附鹦鹉,随阿宝三日;第三次死数日离魂入冥,冥王感其二人恩爱,让他们还魂人世,其中还有阿宝梦中与之相会之事。除此之外,其独特之处还在于,以前的离魂故事,离魂者常为女子,而《阿宝》中,离魂者孙子楚乃是男性。
  
  附:
  离 魂 记
  陈玄?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梦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玄?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规,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规堂叔祖,而说极备悉,故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