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5740

[ 陈义海 文选 ]   

极其“荒诞”与极端“真实”

◇ 陈义海


  一
  
  在后现代的文化语境和历史语境中再回过头去研读现代派的作品,多少有点过时。然而,在后现代主义致力于解构文本、解构权威的多元文化语境中,人们又开始怀念权威和经典。八十年代初期,当我们较大规模地介绍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时候,当我们在课堂上给学生解读现代主义作品的时候,我们或多或少地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人家的“戏”:看资本主义现实怎样地戕害了人性,看西方社会人性的异化所带来种种社会问题,看西方作家的表现手法是多么滑稽和荒诞不经,虽然我们也“辩证”地认为其中一些手法有其合理之处。总之,“不幸”是别人的,“热闹”是我们的。
  才过了约二十多年光景,我们忽然发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并不像当初我们想象得那样荒诞不经,相反,相对于后现代的所创造的理论图景,我们觉得很多现代主义文学几乎跟古代经典一样明白而深刻;换言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发现,经典的范围扩大了;进一步地说,现代主义在绝大多数学者看来,不再属于“争议”的对象,它已成为新的传统,或传统经曲的延伸部分,不再是存而不论或作为二十世纪之前主流文学的一个软弱无力的“尾巴”。现代主义文学当中,无论是意识流小说、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派戏剧,都有代表性的作家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在中国,一些现代主义作品甚至开始进入中学教科书。
  这不仅仅是因为人们的文学观念发生了变化,更主要的是,我们自己的生活在悄悄地发生变化,而且是发生着极其深刻变化。如果说在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觉得现代主义文学中所表现的一切离我们的现实还是遥远的话,那么,站在今天我们则觉得,现代主义作家所关注的、所忧虑的、所批判的,在我们的生活中似乎一样存在。这一方面说明经济全球化的同时,文化也在全球化,人类的精神同样在全球化,我们的生活由于世界市场的一体化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另一方面也说明,现代主义文学具有其普泛意义:它虽产生于西方,但不仅仅属于西方;它既表现了西方社会二十世纪前期的社会现实,但也表现了普遍存在于整个人类的生存困惑和人类生活中的共同哲理。所以,在今天的历史和文化的语境中我们重读尤涅斯库的《犀牛》,其感觉跟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刚接触它时的感觉自然是不一样的。
  以尤金•尤涅斯库、撒缪尔•贝克特等为代表的戏剧家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初的世界剧坛上刮起了一股声势浩大的荒诞派戏剧旋风,它跟其他现代主义文学流派一起,几乎改变了整个西方文学的图景。虽然荒诞派戏剧在表现世界的方式上有异于其他现代主义文学流派,但它对现实世界的总体态度,以及对于人类在现代社会的处境的认识,是非常一致的。“异化”是包括荒诞派戏剧家在内的所有现代主义作家笔下的一个共同的主题,尽管他们的作品风格不同,表现方式各异,但都将之演绎得惊心动魄。
  荒诞派戏剧是一个十分感性的或形象的称呼,倒是它的别称“反戏剧”(anti?鄄drama)更能体现它与传统戏剧的迥异;顾名思义,它就是要打破传统戏剧的对于人物表现、情节处理、舞台效用等方面的传统观念。尤涅斯库写戏剧的直接原因竟是因为他“讨厌戏剧”,是因为他“在戏院里,我总感不到任何愉快”,“总不能与大家同乐”,也是因为他“觉得整个戏剧,都有某种虚假的东西”。当然,他所说的讨厌戏剧自然是指传统戏剧。从上自古希腊下到现代的整个人类文学中,在数以千计的古今戏剧家中,能够被他认可的最多不过二三十人。席勒的戏剧:令他不能忍受;缪塞的戏剧:单薄;维尼的戏剧:无法上演;雨果的戏剧:血淋淋的;王尔德的戏剧:简单;易卜生的戏剧:滞重……①而他所倡导的戏剧,则是我们所读到的那种不合传统戏剧理路和常规的、不调和的、不可理喻的、不合逻辑的像他的《秃头歌女》和《犀牛》那样的“反戏剧”。
  
  二
  
  三幕剧《犀牛》是最能体现荒诞派戏剧同时也最能体现尤涅斯库基本风格的一个作品。它把人性异化的主题表现得如此生动形象,如此触目惊心。其整个剧情是荒诞的,但是恐怕只有采用这种荒诞,异化的主题才能表现得如此之深刻。
  《犀牛》一剧的剧情发生在法国外省的一个小城。作品的人物并不众多,剧情也不复杂。主要人物是一家司法出版机构的一个科室中的几个成员:忠于职守、办事刻板的科长巴比雍;表现积极、有希望升迁的狄达尔;高傲的怀疑一切的、头脑清醒的博塔尔;执著追求人生的、生活克制的让;年轻漂亮的姑娘苔丝;和穷困潦倒、事业爱情失意又常常贪杯的贝兰吉。此外还有几个次要的角色。
  整个戏剧的主要情节是,在法国外省的这个小城,上午的时候,人们发现街上出现了一头犀牛。于是大家为此议论纷纷。到了出版社,几个人仍然为街上出现犀牛的事而争论不已。渐渐地,街上犀牛越来越多,本科室的一个职员当天没有来上班,是因为变成了犀牛。渐渐地,街上犀牛更多了,蹄声响彻大街小巷,咆哮声此起彼伏。于是,大家不得不承认,本城的人正在变成犀牛,而且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变成犀牛。最终,全城的人几乎全变成了犀牛。
  《犀牛》给我们展现了人变兽的恐怖图景,作者在第二幕中用整整一场戏来表现剧中人物让是怎样由人变成犀牛的,对其变异的过程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表现;穷困潦倒的贝兰吉亲眼看到了过着比自己更体面生活、更理解生活、也更有前途的朋友让怎样一步一步地、一点一点地由人变成了犀牛。首先,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说话瓮声瓮气;然后,他的头上长出了一个包;然后,他的肤色开始变绿、皮肤开始变粗;然后,头上的包最终长成了犀牛角;贝兰吉要他去看医生,他却说“只相信兽医”;然后,他讲的话越来越不像“人话”;然后,他的皮肤更绿、更粗糙而像牛皮了;最后,他甚至对自己的朋友贝兰吉说:“为什么不当犀牛?我喜欢变化……我要踩死你,我要踩死你。”到这里,让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头犀牛,人性已完全泯灭,人性已完全被兽性取代。用贝兰吉的话说:“他是犀牛啦,他是犀牛啦!”随着让变成犀牛,全城变成犀牛的人越来越多:“现在街上满是犀牛啦!一支犀牛的大军,它们沿着林荫大道斜着往下冲!”
  理智一向正常的让变成了犀牛;刻板的、终于职守的科长巴比雍变成了犀牛;红衣主教也变成了犀牛;每个人在犀牛当中都有一个近亲,一个朋友;人与犀牛相比,在人数上已不占优势;犀牛甚至占领了广播电台;官方已经站到犀牛那边去了,换言之,控制全城的现在是犀牛,犀牛代表官方;犀牛是多数,人则成为了少数。这种人变兽的可怕局面不仅发生在这个外省城市,它还有向世界各地扩散的趋势;在作品中,谁没有变成犀牛就是落伍,就是没有跟上时代的潮流。最后,全城的人只剩下没出息的贝兰吉和他爱慕的苔丝还没有变成犀牛,还在坚持做“人类”;然而爱情也未能阻止苔丝离贝兰吉而去、变成犀牛。最后,只剩下贝兰吉一个人“沦”为孤独的人类。
  
  三
  
  这种可怕的景象,不是出自一部好莱坞的灾难片,而是出自一个探索社会与人性的严肃的作家。或者说,它有着灾难片的外形,但其内核却具备古典文学的严肃性与崇高性。人在极短的时间内由人变成了兽,全城的人在一天之内几乎全变成了犀牛,从表面上看,这是极其荒诞的。然而,透过这极其荒诞的外形,我们看到的却又是极端的真实。该戏剧把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问题——异化——演绎得淋漓尽致。
  学界一般认为,异化是人类社会,尤其是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所谓“异化”(alienation)就是事物离开或丧失了自己的本质,走向其反面;从人类方面说,人被“异化”了就是人丧失了人的本性或天性,人因此由人变成了非人。动物的异化多数是由环境造成的,而且动物的异化是极其缓慢的过程;动物的异化有时也是“进化”。人的异化其根源主要是来自社会,在较短的时间内,被异化者由于受到某种社会因素的刺激,而显示出与他人(正常人)的严重的相异之处;这时,他(们)便表现出异化倾向。在现代主义作家笔下,这种“异化”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人与社会之间的异化。个人与社会的正常关系本来是部分与整体之间的相辅相成的关系,但异化了的人表现出全面反对社会的倾向;他们往往站在社会的对立面,以局外人、流亡者的身份对社会进行全面的攻击。二是人与人之间的异化。被异化了的人往往表现出极端冷漠、残酷、自我中心等倾向。他们认为,人与人之间根本不能理解或沟通,因为每个人都是以自己为中心来考虑问题,“他人就是自己的地狱”(萨特)。三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异化。这里的自然既包括大自然,也包括物质世界。浪漫主义诗人是热情歌颂大自然的,他们视自然为人类的同胞,而现代主义作家则对自然和物质界持敌视态度。现代主义作家多数认为人类与物质世界是对立的。人造了机器,机器却会毁灭人类;人造了武器,武器却给人类带来灾难。四是人与自我之间的异化。现代主义作家怀疑自我的稳定性与可靠性。由于物质的丰富,人在物质世界面前越来越显得渺小,所以,丧失自我的悲哀,寻找自我的失败,成了现代主义文学表现的重要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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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异化主题的表现,并不是现代主义或荒诞派戏剧最突出的贡献。他们最大贡献在于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将这一主题极端地表现出来。同样表现社会问题,十八、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作家们强调的是用真实的方式,自然主义作家则是把文学真实推到了自然科学的真实的程度。当我们解读尤涅斯库的作品时常常会问:人为什么会变成动物?人为什么会变成犀牛?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都变成了犀牛?为什么是一下子全变成了犀牛而不是按自然界的进化原则缓慢地“演变”?
  人再变,都不会变成兽;人再异化,也不至于变成犀牛。但在尤涅斯库看来,只能通过这种巨变,才能把人性的变异生动地图解出来。
  
  四
  
  人变兽或人变虫其实并不是尤涅斯库的独创。早在十七世纪,中国作家蒲松龄就已经采用人变虫的荒诞手法表现了异化主题。宣德年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弄得百姓人心惶惶,成名成为这一社会灾难的受害者。他千辛万苦捉来的促织却被小儿的粗心弄得“股落腹裂”。但是奇迹出现了,小儿最后复活,其灵魂化作了一只轻捷善斗的蟋蟀。然后,在二十世纪初,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又在《变形记》中用相近的手法表现了人变虫的悲剧。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最后悲惨地死去。可见,正像异化是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那样,“变形”是古今中外作家笔下共同的主题。变形必然会给人以荒诞的感觉,然而透过这种荒诞我们却又能窥见可怕的真实。安德斯(Anders)在谈到卡夫卡的创作时认为,像卡夫卡那种对现实作极端变形处理的手法,似乎违背了真实,但是“他们的目的是要获得对真实的更精确的感知(greater accu-racy in the perception of truth)”②。并认为,“这样的实验可以更深入地探究到现实的深处。”马克思也在他的著作里谈到过异化问题,但那是哲学家在用思辨的语言讨论异化,而文学必须采用形象语言。既然我们说异化就是人性的“位移”,就是人丧失了他作为人的某种属性,而成了“非人”;那么,作家们在作品中把人变成兽或者虫便是很自然的一种处理方式。人被异化了,其实他的外形还在,但作家们在表现异化时却要连他的外形也一起“变”掉,将异化“图解”出来,凸显出来。于是,就有了蒲松龄的蟋蟀,卡夫卡的甲虫,尤涅斯库的犀牛。
  不过,笔者认为,无论是蒲松龄的“变形记”,还是卡夫卡的《变形记》,其“变形”的方式、变形的规模、变形的后果、变形的恐怖程度,似乎都不及尤涅斯库的《犀牛》。蒲松龄的《促织》并没有交代“变形”的过程,只用“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寥寥数语代替“变形”的过程,而且,从上下文来看,作者是借用了佛教的转世观念。卡夫卡同样没有告诉读者格里高尔是如何由人变成虫的,他只是着力描写了格里高尔变成虫之后家人是如何对待他的。只有尤涅斯库把“变形”的过程演绎得那样惨烈、恐怖。在卡夫卡那里,格里高尔变成了甲虫后,人的思维还在,人的情感依旧,他还在担心着自己的工作与前途,并为自己给家人丢丑而内疚;这就给人以强烈的不真实感:既然已经变成了虫子,怎么还像人一样地思维呢?而异化了的人最大的特点却是尽管外形还在,但人的本性已经变异。倒是尤涅斯库的《犀牛》在这一点上更具真实性。主要人物之一让变成犀牛虽然也是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但毕竟作者对其变异作了历时的描述,而且在这过程中,让的外在形貌、行为方式、语言表述方式、思维方式,都是逐渐变化的;最终他终于变成了一头犀牛,和别的犀牛合群,与人类越来越对立,最终彻底“异化”。总之,如果说卡夫卡所写的“变形”是荒诞的,那么,尤涅斯库的“变形”则更荒诞;如果说卡夫卡的“变形”道出了生活的真实,那么,尤涅斯库的《犀牛》对生活本质的表现则更显真实。
  此外,尤涅斯库在《犀牛》一剧中不仅极其生动地表现了异化问题,同时还提出一个更发人深省的问题,那就是,当所有的人都异化了的时候,没有异化的人是不是一个“异者”:当所有的人都还是“人”的时候,当一些人变成了犀牛,大多数人还是“人”的时候,变成犀牛是不自然的,是异化;可是,当几乎所有的人都沦为犀牛,究竟是做人显得自然呢,还是做兽显得更自然呢?剧中人物狄达尔说:“还有什么比一头犀牛更为自然呢?”这似乎表明,当所有的人都异化了的时候,拒绝异化本身也是异化。
  
  
  ① 尤涅斯库:《戏剧经验谈》,见《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611-632页。
  ② Gunther Anders,Kafka,Bowes & Bowes,London,1965,P10.
  
  附:
  犀 牛(片段)
  [法]尤涅斯库
  
  贝兰吉:(还在照镜子,端详着自己)不管怎么说,人并不是那么丑的嘛。何况我又算不上什么美男子!相信我的话吧,苔丝!(他转过身来)苔丝,苔丝,你在哪儿?你可不能这么干呀!(他急忙走到门边)苔丝!(走到楼梯口小平台,靠着栏杆俯身向下)苔丝!上来,回来,我的小苔丝!你连午饭都没吃呢!苔丝,别让我独自一人待着呀!你答应我什么来着!苔丝!苔丝!苔丝!(他不再叫她了,做了个绝望的手势,回到房里来)很明显,再也合不来了。一对分裂的夫妻。它是不能长期维持下去的。但是她不应该不做解释就不辞而别。(他四下张望)她连一句话也没给我留下。这是不应该的。现在我真的是孑然一身啦。(他细心地、但又是气愤地用钥匙锁上了门)你们休想打我的主意,休想。(他细心地关窗)你们休想打我的主意,我。(他对所有的犀牛头说话)我是不会追随你们的,我不理解你们!我原来是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我是人。一个人。(他坐在沙发上)看来,形势是绝对守不住的了。她走了,这是我的过错。对她而言,我就是一切。她会遇到什么?又是一个碰到良心问题的人。我设想到最坏的了,最坏的是可能的。不幸的孩子,你被遗弃在这个群魔乱舞的世界上!任何人也不能帮助我找到她,任何人也不能,因为不再有别人了。(新的嗥叫声,疯狂的奔驰声,烟尘阵阵)我不要听到它们。我来拿点棉花塞住耳朵。(他用棉花堵耳朵,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战胜它们,战胜它们,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没有吗?还有,变种有可逆性吗?哈,它们还能变回来吗?这可是大力士才能胜任的工作,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为了战胜它们,首先,必须和它们谈话。要和它们谈话,我就得学会它们的语言,要不,还是它们学会我的?可我说的是什么语言?什么是我的语言?这是法语吗?这会是法语吗?可是法语是什么?假如你乐意,你可以管它叫做法语,谁也不能抗议,只有我一个人说法语。我说什么哪?我了解我自己吗,我了解我自己吗?(他走到房间正中)万一,就像苔丝对我说的那样,万一是它们在理?”(他转身面对镜子)人不丑,人并不丑啊!(他用手摸脸,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多古怪的东西!那我像什么呢?像什么?(他急匆匆走到壁橱旁,看着他从里边取出的照片)照片!所有这些人都是谁呀?是巴比雍,还是苔丝?还有这个,是博塔尔,还是狄达尔,或是让?也许还有我呢!(又急匆匆走到壁橱旁,并从里边取出两三幅画像)对,我认出我自己了;这是我,是我!(他把那几幅画像挂到后墙上,挂在犀牛头旁边)是我,是我。(当他挂画时,人们看到画中人是一个老翁,一个胖女人,另一个男子。这些人像之难看与那些变得极其美丽的犀牛头成了鲜明对比。贝兰吉让开,好观赏画像)我不漂亮,我不漂亮。(他取下画像,愤怒地把它们扔在地上,朝镜子走去)漂亮的是它们。我错啦!哦,我多愿意像它们似的。可惜,我没有角!光滑平坦的前额多难看啊。为了突出我的朝下溜的线条,我应该有一只或两只角才对。也许它会出现,那我就不必害臊啦,我就可以去找它们啦。可是它怎么不长出来啊!(他端详自己的手掌)我的手湿漉漉。他们会变粗糙吗?(他脱掉上衣,解开衬衫,在镜子里欣赏着自己的胸膛)我的皮肤是柔软的。啊,这过于白皙的身躯,还长满了毛!我多么巴望我也有一身那么华丽的墨绿色硬皮,那么体面的赤裸着身体,像它们似的,还没有毛!(他倾听嗥叫声)它们的歌声富有魅力,尽管有点冷酷生硬,但确实有迷人之处!倘若我也能像它们那样唱。(他试着去模仿它们)啊哈哈,啊哈哈,勃赫赫!不,不对!再试试,大声点!啊哈哈,啊哈哈,勃赫赫!不,不,这不对,太软弱无力,简直没有魄力!我不会嗥叫。我只是在吼。啊哈哈,啊哈哈,勃赫赫!吼声可不是嗥叫声啊!我应当及时追随它们的,可我醒悟得太晚啦。现在来不及啦!太遗憾啦,我是个恶魔,我是个恶魔。悔之晚矣。我永远也变不成犀牛了,永远,永远!我再也变不了啦。我真想变,我是那么盼望变,可是我办不到。我再也不能看我自己了。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转身背对镜子)我多丑啊!谁坚持保存自己的特征谁就要大祸临头!(他浑身剧烈震颤)豁出去啦!我将自卫,反对你们大家伙!我的枪,我的枪!(他转身面对后墙上那些一动不动的犀牛头,喊道)反对所有的人,我要保卫自己,对付所有的人,我要保卫自己!我是最后的一个人,我将坚持到底!我绝不投降!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