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诗人与作家的创作是通过其作品“在空中建筑城堡”,从而使其被现实抑制的欲望得到一种“替代性满足”。威廉·叶芝(1865-1939)就是这样一个诗人,贯穿在他一生的是铭心刻骨的爱欲与激情,以及这种情欲找不到归宿而最终转移成高贵、典丽、神秘的诗歌、戏剧、散文与随笔创作。
叶芝的这种激情来源于爱尔兰美人、戏剧演员、爱尔兰独立运动领导人毛特·岗。“那是我二十三岁那年”,叶芝后来在《自传》中深情回忆他与毛特·岗的第一次见面:“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会在一个活着的女人身上看到这样超凡绝伦的美。这样的美属于名画,属于诗,属于某个过去的时代。”此后,终其一生,叶芝的生命历程就是向毛特·岗马拉松式的求婚过程。而同样深爱着诗人的毛特·岗对叶芝“非同凡俗”的回报便是两个字:拒绝。
这场兼容着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千古艳遇导致了一件世俗婚姻的流产和一个诗歌大师的诞生:叶芝给毛特·岗写了大量的求爱诗,在诗中把毛特·岗比作玫瑰、天鹅、女神和海伦。《当你老了》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诗中的“你”何尝不是诗神、真理、上帝……这一系列形而上的精神形象的化身?叶芝晚年收到毛特·岗的信说,“世界最终会因为她没有嫁给”叶芝“而感谢她”。意思很明白,是毛特·岗与叶芝若即若离的爱情和友谊造就了世俗叶芝的失败与诗人叶芝的辉煌。
当然,威廉·叶芝的欲望对象并非仅仅是“高贵、纯净如火焰”的肉身与灵魂合二为一的毛特·岗,在叶芝的幻想城堡中翔舞着的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神学体系,其间有叶芝早年精心研究过的神秘学:唯灵论、巫术、玄学和神话。还有爱尔兰地方风俗文化与历史人物,以及英格兰贵族色彩的唯心史观,包括毛特·岗这样争取着爱尔兰独立的时代英雄。这一切构成了叶芝梦想中的美神——“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光彩夺目,仿佛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为了追求并占有这一遥遥在目却永难企及的美的背影,诗人把他的爱恋激情、无果哀怨以及爱怨交错的张力倾泄在他的诗歌之中,实现了诗人的《梦幻》引言中所定的期望:“建立一个思想体系,使所有自己创作或创作的作品成为历史的一部分。”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女人在叶芝创作生涯中的动力学问题。如果说,终身不肯下嫁的毛特·岗为叶芝提供了创作素材与激情的话,那么,妩媚典雅的奥莉维亚·莎士比亚夫人与叶芝的激情澎湃的性爱则给叶芝带来了心灵的抚摸与温馨,而稍后出现在叶芝生活中的贵族格雷高里夫人则为叶芝创造了生活保障与上流社会交往的可能。尤其是后者,叶芝曾满怀感激地说过:“对于我,她是母亲、姐妹、兄弟、朋友,没有她我就无法认识这个世界——她为我动摇的思想带来了一种坚定的高尚性。”因此,我们说,叶芝是一个在艺术中为自己心中的块垒寻求“替代性满足”的经典型弗洛伊德主义诗人。正如翻译家裘小龙所论:“在英语写作的现代诗人中,叶芝大约是从他个人富有戏剧性的经历中挖掘得最多、最成功的一个。”
叶芝一生经历了晚期浪漫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现代主义等几个创作时期。他出生在英国都柏林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前拉菲尔派画家,从小深受家庭与爱尔兰乡村自然风光、民间文化和神秘主义巫术的影响,对雪莱、济慈、莎士比亚的文学传统了如指掌。最初的叶芝以写一些后浪漫主义诗歌走上文坛,接着由于结识德国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等人而撰写了大批唯美主义诗歌,辞藻美丽,情绪朦胧,甜美而略带忧郁。不久,叶芝转而深入到爱尔兰神话,为他的诗歌找到了深广的民族文化原型背景。按照《世界名著鉴赏大辞典》的说法,叶芝是在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交“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声音”,也就是说,这一时期叶芝形成他独特的象征主义诗学体系,并在接下来的多年中,不断地丰富、完善了这一体系,建构了他在世界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诗歌成就。一九一二年之后的四五年内,狂热地鼓吹西方现代派的尚未成名的美国诗人爱兹拉·庞德担任了叶芝的秘书,为晚年的叶芝汇入现代主义大潮并成为其中坚分子打开了一扇通往斯德哥尔摩的凯旋门。叶芝一九二四年以“始终富于灵感的诗歌……精美地表达整个民族的精神”而登上了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成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艾略特献给叶芝的颂语)。
叶芝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抒情诗、诗剧、随笔、文论、日记和回忆录等。他的诗高贵、神秘、典雅而又抒情,既保持了诗人的贵族品位,又杂糅了时代、社会、文化以及历史、神话、巫术等诸种学识基因,终成一代诗大师。其主要作品有:《莫萨达:戏剧诗》(1886年);《奥辛的漫游》(1889年);《诗歌》(1895年);《苇丛中的风》(1899年);《在七个树林里》(1903年);《绿色的头盔和其他的诗歌》(1910年);《责任》(1914年);《库里的野天鹅》(1917年);《米歇尔罗伯茨和舞蹈》(1920年);《最新的诗》(1922);《猫、月亮和诗歌》(1924年);《塔楼》(1928年);《盘旋的楼梯》(1933年);《诗集》(1933年);《大钟楼之王》(1934年);《三月的满月》(1935年);《新诗》(1938年);《最后的诗和剧本》(1940年);《诗集》(1949年)。
一、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袁可嘉译)
【解读】:此诗是一首经典爱情诗,它几乎成了叶芝的代名词,甚至在诗歌界外广为流传。此诗的灵感源于毛特·岗——1888年,二十三岁的叶芝“遭遇”了后来成为爱尔兰独立运动领导人毛特·岗。毛特·岗“非同凡俗”的美貌一下子就点燃了叶芝的狂恋与痴爱。而毛特·岗门户虚掩的近距离拒绝构成了煎熬叶芝整整一生的“爱的烦恼”。作为这种“爱的烦恼”的“替代性满足”,便是叶芝写给毛特·岗大量内敛、典雅、热烈的情诗,《当你老了》是其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首。此诗写于1893年,此时诗人已疯狂地追求了毛特·岗六年了。六年来诗人的痴心得不到任何回报,“仿佛是奉献给了帽商橱窗里的模特儿”。六年来,毛特·岗谋取爱尔兰独立的事业虽然不完全符合叶芝的口味,但她为事业坚定执著的努力所散发的英雄气概又加深着叶芝“转辗反侧求之不得”的生命煎熬。为了感动毛特·岗那颗“冷漠的心”,叶芝写下了这首杰作。
诗以假设起笔,“当你老了”,一下子把时间易逝而爱情永恒的哀怨、凄苦、执拗的心灵坦陈在情人眼前,以期引起追求对象的心灵震撼。接着,诗句沿着“老”字展开,“头白”“昏沉”“打盹”……在生命的晚霞中,“请取下这部诗歌”,进入漫长而又宁静的回忆。诗在这一节里,语调亲和,节奏舒缓,用词温婉,如一曲小提琴悠缓、绵邈的开头。
诗至第二节,诗的情感节奏突兀而起:“多少人爱你的青春欢畅的时辰……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是的,爱情,毕竟是青春勃发时代的游戏,两性相悦,戏蜂逐蝶,颠鸾倒凤,无论是逢场作戏,抑或是山盟海誓,谁又能把肉与灵的爱水乳交融般结合而且激情永不涸竭?但是,茫茫人海,人间天上,“你”那高洁的灵与肉——“脸庞和身体有着布莱克称之为高贵的轮廓之美”的毛特·岗,始终是吸引诗人的不可抗拒的魔力源泉。因为“你”“有着朝圣者的灵魂”,有着“已过了季节的旧时的美”(此句见叶芝诗 《箭》)。而且,这种爱是一种永不消退的激情投射,爱“你”的今天, 更爱“你”的明天;爱“你”的“青春欢畅”,更“爱”你的衰老“皱纹”;爱“你”的肉体,更“爱”你的灵魂。“痛苦”,加深诗人爱的悲壮与凄烈,而“只有”一词则将求爱主体的情感超拔在所有平庸凡俗之上,把诗人的爱强调到登峰造极地步。何其铭心刻骨,何其真挚绚丽。诗在这一节,语句奇崛,意象深隽,对比惨烈,令人怦然心碎,抚案沉吟。如小提琴仄昂、悠长、激越的高潮部分。
[##]
接下来的四句节奏悠然回落,重返“当你老了”的语境,让温馨、典雅、缠绵的爱的回忆录诗意洋溢地继续演绎下去。地点:“炉子旁”;神态:“垂下头”“凄然”;背景:地上“红光闪耀”,天上群星“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主要情节场面:“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把诗人满腔的爱与求之不得的怨,以及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张力,诉说得既淋漓尽致又欲说还休。诗的最后两句,意象朦胧,略带神秘,似乎有些晦涩。其实,这个紧接“消逝”一词而来的意象群,是对“爱情消逝”的否定与消解:真正的爱是刻骨铭心的,是永恒的,与天地同辉,共星月长存。而拥有这样的天地至爱,不但不是一种“凄然”,恰恰是一种神圣和骄傲。诗写到此处,其基调已如同小提琴独奏汇入到有管风琴背景音乐的多器乐合奏,境界变得开阔、宏大、舒缓,情感显得高贵、圣洁,有一种荡气回肠的力量。
此诗极写诗人对有着“朝圣者的灵魂”的毛特·岗的苦恋。事实上,诗人对毛特·岗的苦恋本身也构成了一种“朝圣”性质的体验过程。因此,此诗完全可以理解为一个“空筐结构”,人生的要义就在于百折不挠地走向“朝圣者的灵魂”,在于对人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迷恋和“朝圣”。而要达到这一理想,就必须带着“朝圣者”的心态去上下求索,九死未悔犹如精卫填海。如此,人生回忆的方舟就必能抵达一种丰富而宁静的生命化境。
此诗由十二个句子构成,酷如中国古典排律,短小精致,高贵而又典雅,以假设和对话建构全诗,充满了一种哀怨、执著的近乎宗教式的感染力,却又蕴藉内敛,因而直抵人心深处,可谓千古绝唱。诗的结句隐约显示了叶芝向神秘主义的密林悄悄迈进的足迹。
二、驶向拜占廷
1
那地方可不是老年人待的。青年人
互相拥抱着,树上的鸟类
——那些垂死的世代——在歌吟。
有鲑鱼的瀑布,有鲭鱼的大海,
鱼肉禽整个夏天都赞扬个不停,
一切被养育、降生和死亡者。
他们都迷恋于种种肉感的音乐,
忽视了不朽的理性的杰作。
2
一个老年人不过是卑微的物品,
披在一根拐杖上的破衣裳,
除非是他那颗心灵拍手来歌吟,
为人世衣衫的破烂而大唱;
世上没有什么音乐院校不诵吟
自己辉煌的里程碑作品,
因此上我驶过汪洋和大海万顷,
来到了这一圣城拜占廷。
3
啊,上帝圣火中站立的圣徒们,
如墙上金色的镶嵌砖所显示,
请走出圣火来,参加那旋体的运行,
成为教我灵魂歌唱的老师,
消毁掉我的心,它执迷于六欲七情,
捆绑在垂死的动物身上而不自知
它自己的本性;请求你把我收进
那永恒不朽的手工艺精品。
4
一旦我超脱了自然,再也不要
从任何自然物取得体形,
而是要古希腊时代金匠所铸造
镀金或锻金那样的体型,
使那个昏昏欲睡的皇帝清醒;
或把我放在那金枝上唱吟,
歌唱那过去和未来或者当今,
唱给拜占廷的老爷太太听听。
(袁可嘉译)
【解读】:《驶向拜占廷》是叶芝最负盛名的由浪漫主义向象征主义过渡的代表作。
从表面上看,拜占廷作为一个东罗马帝国和东正教中心,是此诗最大的理解障碍。社会学解读方法必须用很大的篇幅来讲解伊斯坦布尔,讲解中世纪,讲解这个东西方交错冲撞地带的特殊文化与宗教……其实在叶芝诗中,拜占廷只是一个象征,一个理想天国,一个理性主义“人类诗意栖居”的灵性之地。其意义相当于叶芝早期浪漫抒情风格代表作《茵纳斯弗利岛》中的“茵纳斯弗利岛”。
探寻与逃亡是叶芝一以贯之的精神主题。在形而下的世俗生活中,叶芝苦恋毛特·岗而终身未果;在形而上的灵魂生活中,叶芝渴望建立独到的“神秘思想体系”却至死“担心写不好最后一首诗”。因此,一种长期以来被压抑和埋藏在叶芝潜意识深处的原发性需求,积淀成一种欲罢不能欲说不便的苦恼与凄楚。这种苦恼与凄楚升华和结晶,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叶芝的诗歌。可以说,叶芝的所有诗歌都是他肉身与灵魂的“无意识愿望的假想的满足”(弗洛伊德语)。这种灵肉分裂的探寻与逃亡,绝对隐秘,纯个人化,极其具体,不吐不快,是一种强大的心理能量。如何升华,指向何方?漫长的探索与冥想中,叶芝通过巫术、哲学、民俗人类学和个人心理能量之间独一无二的文化沃野的开掘,创造性修剪出了一片理性象征与浪漫抒情水乳交融合二为一的完美诗歌庄园。
《驶向拜占廷》就是这一庄园中最炫目的一枝奇葩。到了晚年,由于对毛特·岗疲惫不堪而又欲罢不能的追求,无奈的叶芝此时较多地让思想的猎鹰盘旋在抽象的、神秘的、甚至于有些畸形的想象领域之中。本诗所呈现出的中年与老年、现实与彼岸、人生与艺术等问题,就是令叶芝既苦恼不堪又心醉神迷的梦魇般问题。
诗分四节,从写作方式上看,有点像帕斯的《废墟上的颂歌》,采用对比,通过两种对立性意象勾勒出两个世界:我“驶过汪洋和大海万顷,/来到了这一圣城拜占廷”和我身后已被我唾弃的“那地方”。在叶芝看来,“那地方不是老年人待的”,因为“那地方”充满了一种形而下的“肉感的音乐”,一切都沉溺于现世、尘俗、片刻的感官享受之中。“青年人互相拥抱着”,这本是人性的盛宴;“鸟儿歌吟”,这也是自然的诗眼,而“鲑鱼”那“瀑布”与“大海”一样旺盛的繁殖力则更是生命的浩歌。但在叶芝遍体鳞伤的心灵视野里,这一切只不过是“鱼肉禽”的“养育、降生和死亡者”的纯生物行为,它们构成了“理性杰作”的反动,是一种速朽的存在。“垂死的世代”一句,语气极为决绝,直承“那地方不是老年人待的”这个判断而来,表明了诗人对现实无可奈何的绝望是何等之深,何等之沉。
诗的第二节承接本诗起句中“老年人”而来,点出诗人驶向拜占廷的心理动因。透过诗的假设方式从正面看,这一节诗暗示了忽视理性、沉溺肉感、虚度生命的结果,即前文中“瀑布”与“大海”一样蓬勃享乐的青年一眨眼就将变成老年,而那样的“老年人”将是一种“卑微的物品”,像披在拐杖上的破衣裳。“破衣裳”的暗然无色与令人厌恶,与诗人心目中拜占廷的辉煌和神圣构成鲜明的对比。“除非是他那颗心灵拍手来歌吟,为人世衣衫的破烂而大唱”。诗人几乎是直截了当地宣示了他的人生观与艺术观:诗人并不反对歌吟,诗人反对的仅仅是纯生物性质的歌吟,外在的 歌吟,行尸走肉式的歌吟。立足于现实人世短暂与痛苦,立足于此在人生的卑微与物化,只要“心灵拍手歌吟”,而且骄傲自信地为之高声“大唱”,人的一生必将拥有“自己辉煌的里程碑作品”。深受爱情磨难的叶芝在婚姻方面无法收获自己的里程碑作品——直至垂暮之年仍然好梦难圆,另一方面在诗歌创作上又整日为写不出自己的里程碑式作品而忧心如焚,这种对爱情与艺术梦牵魂萦的苦苦追求,内在地驱动着诗人以一种逃亡的方式“驶向拜占廷”。
诗的三四节正面展开了诗人心目中“理性杰作”——拜占廷的丰厚内涵。诗人抵达拜占廷,请求壁画里与圣火中的圣徒“消毁掉”我的“六欲七情”,教导我的灵魂“为人世衣衫的破烂而大唱”,恢复我的“本性”,超脱我的“自然体形”,从而为自己的灵魂找到永恒归宿:
请求你把我收进那永恒不朽的手工艺精品
……
或把我放在那金枝上唱吟,
歌唱那过去和未来或者当今,
唱给拜占廷的老爷太太听听。
我们说,叶芝既是最后一个浪漫主义大师,又是现代主义鼻祖,《驶向拜占廷》就是一个典型的文本案例。诗人的浪漫逃亡倾向在此诗的最后两节表现得淋漓尽致。唾弃肉欲,抛开尘世,远离心智的昏昧,抵达神性的高迈……诗写到这里,已进入宗教、艺术和生命三位一体的哲学境界。青春美丽将会变成衰老的皱纹,瀑布和大海一样的肉身活力终将曲终人散,灰飞烟灭。于是诗人祈求进入时间与空间以外的形而上的永生——让拜占廷占有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的同时,也把自己的一切融进拜占廷。“在那金枝上唱吟”的金鸟,又一次与前文中“迷恋于肉感音乐”和“树上的鸟类”形成艺术比照,从而将诗的主题独出心裁地推入了我们的期待视野。
[##]
心有灵犀一点通,至此,我们可以恍然悟出,“有着朝圣者灵魂”的毛特·岗就是一座肉身的拜占廷,而有着“古希腊时代金匠所铸造镀金或锻金那样的体型”的拜占廷就是一个“深远、孤独而又清高的”毛特·岗。
显而易见,这首具有浓郁的神秘主义乃至禁欲主义色彩的抒情诗,从写作发生学上看肯定是起因于对毛特·岗近在咫尺而又永难企及的绝望的苦恋。这种积淀在诗人潜意识深处的苦恋最终被指向了具有中世纪色彩的拜占廷,指向了诗人灵魂的故乡,指向了诗人精神的极地。我们完全可以说,一往情深而终身无果的迷恋和憧憬,推动着诗人在“替代性满足”中完成了对圣城“拜占廷”占有。
这首诗与其说是一首象征体的诗,不如说是一部心灵史,是一部自传的隐晦转移。情感沉郁,意象硬朗,色彩厚重,喻意幽秘,是叶芝纯个人化了的无意识的“弗洛伊德”和爱尔兰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水乳交融的一次杰出诵吟。
三、那丧失的东西
我歌唱那丧失的东西而惧怕那赢得的东西,
我行走在一场重新再打一遍的战役中,
我的皇帝,丧失的皇帝,我的士兵,丧失的士兵,
脚步飞奔,向着那升起和降下的
脚步,总是踩在同一的小小石头上。
(裘小龙译)
【解读】:这依然是一首渊源于毛特·岗情结的诗。
毛特·岗既是“丧失的东西”,又是“赢得的东西”。因为终身追求树上结出的果实是痛苦的“丧失”,所以诗人只能用想象的雨水占有并享用着她,使之高高地“升起”在诗人“旋转”向上的审美天梯之上。叶芝用来填补终身苦恋的方式是“歌唱”,以歌唱塑造对方,以歌唱拥有对方,以歌唱升华对方:“我歌唱那丧失的东西而惧怕那赢得的东西”,“赢得”与“丧失”,一组不可调和的行为矛盾,“歌唱”与“惧怕”,两种水火难容的情感对立,构成了此诗极其复杂的诗意张力。一方面,现实的叶芝因为终身渴望的“丧失”,只能在柏拉图的世界中虚拟性地完成他的“赢得”;另一方面,诗人又对一旦兑现了现实的“赢得”充满恐惧与忧虑。因为这种“赢得”恰恰构成了另一种“丧失”,而后者的丧失对一个诗人来说是生命活力与原创生机的枯萎。于是,诗人只能沉溺在这种得到与丧失的拉锯战中:“我行走在一场重新再打一遍的战役中”,想象的凯旋与现实的惨败,肉欲的绝望与灵魂的神往,在叶芝二律背反的内心高 地上展开了一场永无结局的白刃格斗。“行走”其中,苦恋成疾,沧海桑田,蚌病成珠。“重新”与“再”两个重复副词,把诗人沉溺于灵肉分裂而乐此不疲的自娱性倾泄得极为强烈、传神、意味深长。
接下来的三句是诗人永无宁日而又丰富无比的“战役”内涵的具体与升华。“皇帝”与“士兵”,一对有着巨大价值落差的意象,极写诗人“丧失”与“赢得”的二重性,高贵与粗鄙,精美与简陋,霸权与奴役……这里的二重性承接着上文而来,构成语言张力,召唤着读者的审美直觉力和思辨穿透力。“小小石头”这一意象是叶芝对毛特·岗的暗喻,既突出毛特·岗的以小搏大,以阿基米德支点移动叶芝内心之地球的巨大能量,又隐喻着叶芝对毛特·岗求之不得的变态的不屑一顾的无所谓与无奈何。
四、我的书本去的地方
我所学到的所有言语,
我所写出的所有言语,
必然要展翅,不倦地飞行
决不会在飞行中停一停,
一直飞到你悲伤的心所在的地方,
在夜色中向着你歌唱,
远方,河水正在流淌,
乌云密布,或是灿烂星光。
【解读】这是叶芝晚年的作品。短小,精致,有一种充满张力的神秘和暧昧。
由于世俗生活的失败,特别是由于对毛 特·岗的爱情的绝望与哀怨,叶芝陷入了一种对自己的能力与信念的怀疑之中。据叶芝回忆录表明,叶芝晚年总是担心自己写不好最后的一首诗,为此他总是惴惴不安,甚至于惶惶不可终日。我们已经知道,叶芝是一个近乎顽固乃至偏执的人,毛特·岗情结的无法了却,逼得诗人不得不把毛特·岗以及一切梦寐以求的事物都神圣化、美学化。对爱情、诗歌、艺术和神秘的美,诗人都满怀敬畏,生怕不能做得最好,不能抵达完美。惶惑、困顿和狂热、坚信不疑交织在一起,成为肉身日趋衰老与心灵渴望永生的晚年叶芝心态的极其复杂、极其混沌的背景音乐。对神秘主义的永恒时空的追求便成了叶芝诗歌的终极指向,而这种指向的形式就是叶芝特有的夹杂着宗教、巫术、哲学、民俗、历史循环、人类本能的大杂烩“幻像”。这首诗就是追求这种“幻像”的坚定不移的抒写。“必然”“不倦”“决不”等副词,语意决绝,有如宗教誓词,似乎向整个时空表明自身是多么执著,多么坚信,多么不屈不挠。“一直飞到你悲伤的心所在的地方,/在夜色中向着你歌唱”,表面上看是个很浪漫主义的句子,软弱,太直接,有肤浅之嫌,但紧接着的两句诗一下子消解了读者的上述担心,如同中国古典诗歌所谓“宕开一笔”,把诗境拓开到一个辽阔的时空之中:
远方,河水正在流淌,
乌云密布,或是灿烂星光。
“乌云密布”与“灿烂星光”,是叶芝心灵矛盾重重的写照。叶芝整整一生都浸淫在这种神秘、暧昧与背反之中,诗人乐此而不疲,果决、无奈而又充满惘然。而这,恰恰就是现代主义诗歌的经典表征。此诗不同于叶芝其他作品的用典、记事、插叙的繁缛与沉重——比如他最后的绝笔之作《在本布尔山下》,而是简洁,朴素,意味深长。最后结尾诗境可与《当你老了》结句放在一起品味,可以触摸到叶芝一以贯之的毛特·岗情结与神秘主义走向。
为了便于读者了解叶芝诗歌创作的发展轨迹,特将叶芝早年的唯美主义诗风代表作《茵纳斯弗利岛》抄录如下: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笆房/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独个儿住着,阴影下听蜂群歌唱∥我就会得到安宁,它徐徐下降/从朝雾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不管我站在车行道,还是人行道/我都在心灵深处听见这声音。
(袁可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