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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东亮 文选 ]   

姜白石词五首品读

◇ 吕东亮


  点绛唇
  丁未冬,过吴淞作
  
  燕雁①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②黄昏雨。第四桥③边,拟共天随④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注释:①燕雁:由北地南来的飞雁。②商略:商量、酝酿的意思,这里指浓云密布,大雨欲下之态。③第四桥:即吴江城外的甘泉桥,因泉品居第四而得名。④天随:指晚唐著名隐逸诗人陆龟蒙,其自号天随子,曾隐居吴淞。
  
  赏析:此词作于淳熙十四年。全词篇幅不大,却体面宏阔,血脉贯通,抒发了词人感时伤事、慨叹身世命运的心绪。
  开首两句,由高处景象入手,显出开阔之境。燕雁是北方的燕子,北雁南飞,居无定所,正像漂泊无依的游子,也是作者的自况。无心即无机心,此语原出《庄子·天地》篇,含纯任自然、无所挂碍之意。“太湖西畔随云去”也是形容这种飘逸自由的状态。不过我们在作者的洒脱之外,仍然可以感到一丝淡淡的悲凉,这实在是游子心绪的自然流露。“数峰清苦”以拟人的手法写出了烟波暮霭笼罩下的山峰,极是生动贴切。王国维《人间词话》谓“以我观物,物物皆着我之色彩”,此语或可当之。“商略黄昏雨”句极为传神地写出了黄昏时候大雨垂垂欲下的状貌。上片写景寥寥几笔,却有俯仰天地之态,为抒情提供了广阔的时空。
  过片“第四桥边”将远景自然收束,切入眼前的景物与人事。“天随”指陆龟蒙,是姜夔深为心仪的唐朝诗人,为人襟怀萧散,品性高洁,其诗以缥缈淡远见长,有方外之致。“拟共天随住”直接表明了词人对陆龟蒙的追慕之情。就姜夔本人而言,所作所为讲求任性自然,时人即谓他“颇似晋宋词人”。因此,他对陆龟蒙的追慕不是偶然的。“今何许”三字蕴涵万千情愫,“今”表明时间转换,词人已由对唐代陆龟蒙的怀想转入当下对自我心情的体味,“何许”有何时、何地、为何等多重含义,用在这里恰当地表露词人面对天地、历史、人生时的百感交集的心态。这种心态实在是言语所不能具体传达的。所以,“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接下来,词人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凭栏怀古”的多愁善感的人物形象,而“残柳参差舞”一句则以杨柳的起舞翻转来形容自己的心绪难平,可谓生花妙笔。
  全词弥漫着淡淡的哀愁,但这种愁并没有具体的因由,多是个人生命的渺小无常与宇宙的广漠漫远的矛盾所致,尽管词人追慕玄远,但无疑是要面对现实人生的,徒劳的挣扎只能为词人平添一份哀愁,也显得宇宙历史与人的矛盾更加无边无际。也因此,词境显得空旷阔大,没有拘泥于枝节器物的精细描绘,姜夔词的“清空”由此可见一斑。值得一提的是,此词声韵工巧,“燕雁”“第四”为叠韵,“黄昏”“参差”为双声,而且在上下片的位置也极为整齐,读来优美动听。
  
  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
  
  肥水①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②种相思③。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④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注释:①肥水:源头在合肥西北的一条河流,分东南两个支流,东支流经寿县入淮河,南支流经合肥入巢湖。②不合:不应该。③种相思:比喻意,指在心头种下相思树。相思树即为红豆。④红莲:指灯,此处特指元宵节的花灯。
  
  赏析:此词如题《元夕有所梦》所示,乃一首记梦之词,作于宋宁宗庆元三年元宵节。词作真切自然,词人对恋人的思念之情浸透纸背,感人肺腑。
  开篇“肥水东流”句,引出绵绵情思,使此词得以顺利展开。水流不断,逝者如斯,说明了昔日美好时光的永不再来,这是古典诗词中关于流水最为常见的感叹。但同时,流水又常常被用来形容恋人之间的思念之情。“思君如流水”,早在建安时期,刘桢就发出了如此的咏叹。也许,对恋人的无尽思念是对时光无情永逝的最为有力的抵抗,对此姜夔可谓别有会心。而且,这里的流水具体化为“肥水”,也是具有深意的。“肥水”源出合肥,而合肥正为姜夔的相思之地。姜夔青年时在合肥与一女子相恋,他们之间虽感情真挚浓烈,但最终劳燕分飞,以悲剧而告终。这段缠绵悱恻的恋情一直是姜夔心中萦绕不去的情结,因此姜夔多次在作品中写及这段感情。此篇亦是。在这种情境下,开篇一句非同寻常,兴中含比,蕴藉极为丰厚。“当初”句以表面上的悔恨反衬思念之情深厚与浓烈。由思入梦,接下来“梦中未比丹青见”以平实之语写出了梦境的恍惚迷离。梦中恋人的形象虽然不如画像中的真切,但梦中与恋人的相见则是情迷心醉,获得的更多是一种心灵的或者说是心理上的真实,不会在意外貌的真实与否。“暗里”句点明好梦被扰,词人的片刻欢愉竟不可得,不胜凄苦。
  下片“春未绿、鬓先丝”以对比作为换头,从梦境转入对自身现实景况的描述,语含无奈与凄凉。“人间别久不成悲”一句,“看似寻常最奇崛,得如容易却艰辛”,真是写尽了人生况味。别久不悲,固然是岁月磨砺使然,但从另一方面说,又何尝不是感情的潜蕴与沉淀呢。“静水流深”,“别久”的感情一旦爆发,直可谓惊天地而泣鬼神了。“谁教”一句既有追问莫名的不可知的力量之意,又巧妙地进行了自嘲,耐人寻味。结句“两处沉吟各自知”,连接恋人双方的时空,与苏东坡“千里共婵娟”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句有同工之妙,在感情上又别有一番沉痛滋味。
  
  踏莎行
  自沔东①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②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③见。夜长争得薄情④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⑤归去无人管。
  
  注释:①沔东,唐宋时州名,今湖北汉阳一带。②燕燕和下句中的莺莺均指作者所恋的女子。语出苏轼诗句:“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③华胥:指梦境。典出《列子·黄帝》: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④薄情:旧时女子对恋人的昵称,由“薄情郎”演化而来。⑤冥冥:指遥远不可企及的高空。
  
  赏析:词前小序指出此词作于孝宗淳熙十四年。该词尺幅之间别有洞天,迂回曲折,感梦而写出词人对恋人的思念与爱怜。
  开篇两句,以叠字启首,语气轻盈,满含爱怜之意。同时,又巧妙借用苏东坡的诗句,写出作者所恋女子的娇媚温柔之态。“分明”句点明梦境,意为梦中的美女十分真切,从而也更加楚楚动人。“夜长”两句,作者从女子着笔,代女子倾诉衷肠。郎君不在身边时的夜晚,女子辗转反侧,无法安然入眠,愈发觉得黑夜漫长,便不禁抱怨:自己春天以来就患上相思病,心神不宁,这些不知薄情的郎君是否知晓?从情郎到女子,这一主体的转换相当自然。就词体而言,从《花间集》以来就一直存在代女子立言的传统,所谓“男子而作闺音”实为宋词的当行本色。到了姜夔这里,更是极尽其妙。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两句是换头,写梦醒之后词人对恋人的想象,主体又转换为词人,代言的意味渐趋平淡了。词人从“针线、书辞”想到女子对自己的怀念,想到女子的魂魄一定会离开躯体,悄悄地伴随自己远行。结尾两句甚为精巧,淮南点明所思之地,皓月冷山,冥冥宇宙,造境极为凄寒,人生的孤独之感深入骨髓,而且具有神秘的永恒的意味。王国维《人间词话》云: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可见,大哲王国维对此独具会心,这样的结尾也令人想到《红楼梦》的结局所带有的神秘的悲剧感,以及苍凉寒冽的美学感受。而王国维正是酷爱《红楼梦》的,可见古今大哲生命感悟之相通。就本词来说,这种生命感悟也使得姜夔的恋情词独具高格,迥异于流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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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宫春
  绍熙辛亥除夕,予别石湖①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尝赋诗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后五年冬,复与俞商卿②、张平甫、钅舌 朴翁自封禺同载诣梁溪,道经吴淞。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错杂渔火,朔吹凛凛,卮酒不能支。朴翁以衾自缠,犹相与行吟,因赋此阕,盖过旬涂稿乃定。朴翁咎予无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已也。平甫、商卿、朴翁皆工于诗,所出奇诡,予以强追逐之。此行既归,各得五十馀解。
  
  双桨莼波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④。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采香径⑤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政凝想、明?素袜⑥。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
  
  注释:①石湖:指南宋大诗人范成大,其自号为石湖居士。②商卿:他和下面提到的平甫、朴翁皆为作者诗酒唱和的朋友。③莼波:指浮满莼菜的湖面。④木末:指树梢。⑤采香径:苏州香山旁的一条小溪流,相传吴王夫差于香山遍种花草,此溪专供美人西施泛舟采香,故得名。⑥明?素袜:这里借代美女。
  
  赏析:小序交待了词作的缘起。此词抒写了旧地重游的感受,空灵的词境中蕴藏着作者的千思万绪,余韵悠长,令人回味。
  上片开头三句点染出迷离凄冷之境:一条小船飘荡在浮满莼菜的湖面上,松风时时吹送细雨,雨点冷凝于蓑笠上,沉沉的暮霭渐渐布满空阔的湖面,引起人的愁绪。接下来“呼我盟鸥”三句则以活物写凄凉,暗含比喻。“盟鸥”是旧时相识的沙鸥,因作者已经游过一次,故名盟鸥。似有旧约的沙鸥在湖面盘旋,似乎将要为我而落下,但又离人远去,飞掠树梢。同时,沙鸥又引出了对旧游的回忆。五年前的畅游,当时姜夔有范成大所赠送的歌妓陪同,不胜愉快。而今,却物是人非,远离自己的沙鸥不正像远离自己的歌妓小红吗?“那回归去”句即写归吴江时,“雪后夜过垂虹”的情境,幽静清旷,有超脱尘世之感。“伤心重见”一句,写尽人生沧桑之感。“依约眉山,黛痕低压”两句把远处朦胧的远山视为愁眉不展的美人,景合情契,比喻高妙。
  下片“采香径”三句援引吴王夫差和越女西施相恋的故事,来反衬自己的凄凉孤独的心境。在发思古之幽情、放声高歌的同时,又含悲情的追问?豪放之中蕴有心酸。“垂虹西望”三句写自己游览时逸兴横飞的情境,作者此时仿佛回到了往昔的欢畅自在的岁月中,不知今夕何夕了。“酒醒”两句,写作者酒醒后同时也从对往昔的沉醉中醒来后的所思所感,“波远”一词把作者的视线和思绪都引向远方,“明?素袜”代指美女,这里既是指吴宫佳丽西施,又是指作者所恋的歌妓小红,古今的感怀会于一心,令词人情不能自已。“如今安在”三句陡然一转,把缠绵的思绪拉回现在,而今昔所形成的对比留存诗人心中的惟有无尽的孤独和悲凉。
  全词时空的换移较为频繁,但并没有给人以错乱之感,反之则为词作增添了不尽的意味,引人幻想与遐思。
  
  齐天乐
  丙辰岁,与张功父①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余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词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②亦得此。蟋蟀,中都③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④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⑤,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⑥,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⑦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⑧琴丝,一声声更苦。
  
  注释:①张功父:张?字功父,大将张俊之孙。后面提到的张达可为张?的叔伯兄弟。②寻:不久。③中都:指北宋首都汴京。④庾郎:指庾信,南北朝时著名文学家。曾作有《愁赋》,今不传。一说《愁赋》为《哀江南赋》,亦可通。⑤铜铺:铜作的铺首,用以衔接门环。⑥屏山:指屏风画中的山。⑦豳诗:指《诗经·豳风·七月》,其中有“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句。⑧写入:此二句作者自注云:“宣政间有士大夫制《蟋蟀吟》。”
  
  赏析:由题记可知,本词为一首咏物词。姜夔此词独辟蹊径,借咏蟋蟀倾诉人间幽恨,别开生面,意蕴幽深。
  开篇“庾郎先自吟愁赋”一句奠定全词基调,也说明“赋愁”乃人生永恒的主题。“凄凄更闻私语”一句,形容蟋蟀的鸣声悲悲戚戚,如泣如诉。“更”字承“先”字而来,情意更深一层。“露湿铜铺”三句点明蟋蟀鸣叫的常见地点,也是听者所熟悉的地方。“哀音似诉”三句转入对人事的描绘。思妇念远,难以入眠,而蟋蟀的鸣叫声又为思妇的心平添了一份烦乱。于是,思妇索性起床织布,以排遣心中郁闷。这一行动恰合蟋蟀的又一名称——“促织”。作者用意的巧妙令人称叹。“曲曲屏山”两句,承上而来,写出思妇孤独哀怨的情绪,而屏风上的起伏的山峦无意间又成为妇人心潮涌动的写照,词人造语极为生动贴切。
  “西窗”句以反问作为过片,使空间得以进一步展开扩大,语气峻切,令人叹惋。窗外飘来了冷冷的夜雨,雨滴声、蟋蟀的鸣叫声、远处的捣衣声都“频频继续”,相互应合,营造出一片辽远而又寂寥凄清的意境。“候馆迎秋”三句回答了上句“为谁”的追问,点明蟋蟀鸣声之听者的身份和“伤心”的共同特征。这三句和上片“露湿铜铺”三句对应整齐,一写蟋蟀发声之处,一写听者闻之伤心之处,相辅相成,十分自然。“豳诗漫与”三句以《诗经》中的句子启首,由率意吟咏蟋蟀的风气写到天真孩童在篱笆间捕捉蟋蟀玩耍嬉笑的情景,声情骤变,似与全篇悲情的调子不符,但诚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所言:“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结句言将蟋蟀的悲鸣谱入曲词,付之琴弦,使得声情更加哀怨凄苦。
  全词多用虚字,如“先”“更”“又”“正”,又配以反问语气,烘托出真切的心理与声情,足见姜夔词“虚处传神”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