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穷而工的诗
——读贾至的《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
——贾至:《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
“诗穷而后工”的说法,中国的诗史已有许多例子证明,要同古今的论者抬杠,大概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千百年来,偶尔也有一些不穷而工的诗。贾至的《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贾至是唐朝的大官,玄宗时任起居舍人知制诰,肃宗时任中书舍人,一生未经历过穷愁潦倒之苦;写大臣朝见皇帝之诗,却写得气象万千。
作者一开始就出语超拔,只用了两句,已经把帝京的规模气派具体地表现出来。“银烛”“紫陌”和“苍苍”的“晓色”透过视觉震慑了读者。到了第三、四句,镜头移向宫殿,“弱柳”继续和前句的“春色”呼应,“青琐”的“青”则加强了“银”“紫”“苍苍”所产生的视觉效果。置身于夺目的华彩中,读者听到了流莺。这时,大明宫的气氛已经遍布字里行间。到了第五句,人物(朝中的公卿大臣)出场。但贾至并不直接写人,只写人物的剑和衣饰。于是,读者听见了朝臣在玉墀上移动,他们身上的剑?随着步伐轻轻地撞击发出声音。由于作者没有直接写人,而只写剑?的声音,大明宫早朝的肃穆和群臣雍容的举止反而更突出。跟着,作者仍用间接手法写人和大明宫的物件(“衣冠身惹御炉香”),使读者以嗅觉接触早朝经验。七、八两句,歌功颂德,是全诗最弱的一环,难以殿一至六句之后,是作品美中不足之处。
这首诗的节奏和用韵也值得一提。就近体诗而言,中国的古典诗人写气象万千、雍容华贵的作品时大都用七言,鲜用五言。五言句短,节奏较促;七言句长,通常是二二三节奏,比五言多了一个二字顿,有更多的转圜空间,最适宜吞吐开阖;要表现从容不迫的动景、庄重肃穆的气氛、气魄浩大的场面,七言是理想格式。贾至用七言写大明宫早朝,证明他有敏锐的耳朵。至于诗的韵脚,都属宏壮的下平声七阳,所以作品显得更加庄严。
富贵荣华通常是心灵成长的障碍,但写早朝大明宫一类佳作,诗人却非有富贵荣华的经验不可。至于最理想的艺术家,也许是识过圣颜、受过百劫锻炼的一类吧?
诗佛的另一面
——读王维的《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声归向凤池头。
——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唐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春,贾至在大明宫朝见了皇帝后,写了首《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赏析见前文)。这首诗不穷而工,笔者已经提过。但贾诗所引起的回响,更值得大书特书。
当日,贾至写成了这首佳作后,马上有三位僚友应和。这三位僚友,都是唐朝大名鼎鼎的诗人,其中一位是本文讨论的王维。
王维写《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前,已经读过《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身边又有两位劲敌同时唱和,因此动笔时,即使无意和身边的三位诗人一较高下,至少也会全力以赴,使出浑身解数的。
诗人落笔,先点出早朝的时间(首句),但“出招”没有贾诗的“银烛朝天紫陌长”那么高拔惊人。光拿这两句独立比较,王维的出招是比不上贾至的。王维的第二句写掌管冕服之官方进翠云之裘,也是平实之笔,和贾至的第二句(“禁城春色晓苍苍”)比较,仍有一段距离。不过到了“翠云裘”三字,作者的神采已经隐隐出现。善于“望气”的读者,也许早已准备在下一句看龙光直射牛斗之墟了。结果不出内行的读者所料,第二句一结束,这位和诗仙同年出生的诗佛果然如长虹贯日,一句“九天阊阖开宫殿”就追上了贾至。如果我们只准两位诗人各拿七字来震撼读者,则贾至没有一句比得上王维的“九天阊阖开宫殿”。王维的第三句善用夸张,想象高拔,气势浩大,音色宏壮,宫殿的气象尽笼七字之内,胜过了贾至的“千条弱柳垂青琐”。接着,王维写群臣朝拜天子(第四句),仍用夸张手法;笔下的伟大场面,和前句相辅相成,令读者凝神屏息。第五句用汉武帝承露盘的典故写大明宫的壮丽,颜色和动感俱备。第六句把镜头从高处远处移向低处近处,焦点落在皇帝的衮服和衮服周围的香烟;敏感的读者不但可以嗅到香气,而且还可以看见衮服上闪烁的金光和夺目的色彩。在贾至的作品里(第三、四句),读者可以感到大明宫的婉丽、雍容;“剑?声随玉墀步”一句,更把百官上朝的肃穆景象写绝。王维的诗中,肃穆的气氛(第四句)也写得十分具体,却没有贾诗那么细腻深刻。不过到了最后两行,王诗把颜色(“五色诏”)和声音(“?声”)并举,有机地承接了前面几句的走势,因此收得圆融自然,不像贾诗的“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那么疲弱突兀。
就全诗的发展而言,贾诗落笔就一剑定江山,到第五句仍保持同样的高度,结尾却无以为继。王诗首、二两句平平,第三句蓦地拔起,吐属之高,在古典诗中可说罕见。四、五两句,仍是诗的高潮;到了第六句,高潮开始下降;第七、八两句,不过不失,仍称得上圆融。
两首作品,都有佳句伟词,照理应该难分轩轾。不过贾诗的发展从高到低,走的大致是直线,缺乏起伏变化之姿,加以结尾又是败笔,所以综合来说,王维是稍胜贾至的。
王维最好的作品,大概是《终南山》《汉江临泛》《赠裴十迪》《华岳》《蓝田山石门精舍》《青溪》《终南别业》《过香积寺》《酬张少府》《山居秋暝》《鸟鸣涧》《辛夷坞》《鹿柴》《竹里馆》等山水诗。不过像王维这样的大诗人,不会只限于一面的。本文介绍的作品,就是他的另一面。
边塞以外
——读岑参的《奉和中书贾至
舍人早朝大明宫》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岑参:《奉和中书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不穷而工的诗》和《诗佛的另一面》,讨论了贾至、王维同时同地咏同一题材的佳篇。但这次到诗国参加“华山论剑”的,除了贾、王,还有另外两位高手。本文先介绍其中一位——边塞诗人岑参。
岑参生于公元七一五年,自天宝八年(公元七四九年)到至德二年(公元七五七年),先后随高仙芝、封常清出塞。写这首诗时(乾元元年,即公元七五八年),他已经在边塞开拓了视境,磨练了诗艺,完成了许多悲壮雄浑的名篇,并且返回了长安任肃宗的右补阙。
在结构上,这首七律有许多地方和贾、王的作品相似:开始时写时间,接着写宫殿,写群臣朝见天子的景象,最后以凤池(指中书省)作结。正因为三首诗的布局相近,读者除了能够凭总印象定其高下外,还可以逐个回合(也就是逐联逐句)看诗人功力的深浅。
岑诗首句也点出时间,气势虽比不上“银烛朝天紫陌长”,却胜过了“绛帻鸡人报晓筹”。就颜色(“紫”“曙光”)的效果而言,此句和贾至的首句差堪比肩。但句中的联觉手法(“曙光寒”)把视觉、触觉融和,却非贾、王二人可及。在第二句里,颜色和声音并陈,和贾至的“禁城春色晓苍苍”相埒。到此为止,岑、贾二人是略胜王维的。跟着,岑参也如王维那样长虹贯日,以一句气象惊人、音色雄壮、节奏浑厚而庄严的“金阙晓钟开万户”把作品推向高潮,赋场景以慑人耳目的动感和声色(“金”字是颜色词,念起来清越宏壮,具备了视觉和听觉的双重效果;“钟”字指钟声,本身又含有响亮的韵母,听觉效果特强),超越了贾诗的“千条弱柳垂青琐”,并挟排山倒海之势直逼王维的“九天阊阖开宫殿”。岑参的第四句和贾至的第四句有别(一写千官和皇帝的仪仗,一写宫殿的景色),气势稍逊于王维的“万国衣冠拜冕旒”,却比王维的句子具体。王维和岑参的诗笔都可以写雄伟、壮阔之景,在这里更各出绝招,杀得难分难解。到了第五句,岑参再写时间(“星初落”),并且把花人格化(“迎剑?”);花、剑、?、星同时出现,加上“迎”“落”两个动词,给人剑花闪烁的感觉,和贾至的“剑?声随玉墀步”、王维的“日色才临仙掌动”各有千秋。接着,岑参透过触觉让读者感受晓露的凉冽,诗笔仍毫无倦态。贾诗和王诗第六句都写香烟和衣服,诉诸读者的嗅觉。三人到了这里,大致上难分高下。不过论动感,贾至“衣冠身惹御炉香”的“惹”字、岑参“柳拂旌旗露未干”的“拂”字,都没有王维“日色才临仙掌动”的“动”字那么深刻传神。论整句的撞击力,王维在此也高于贾、岑。岑诗结尾两句,没有王维的“朝罢须裁五色诏,?声归向凤池头”那么圆融,却比贾至的“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来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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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至、王维、岑参的三首七律,都是难得的佳作。综合来说,假如我们一定要就三篇作品判别三位诗人的高下,岑参似乎稍胜王维,王维又似乎超越了贾至。王维在第三和第五两句,无疑略胜岑参,但由于开笔稍弱,整首诗没有岑参的作品那么圆融,也缺乏岑参恰到好处的层次和起伏。岑诗升至高峰时,也许仍达不到王诗的高度,但由于自始至终没有弱点,颔联和颈联又异常精彩,绝无疲态,所以应该以点数取胜。至于“华山剑圣”之衔是否属于岑参,则要等最后一位高手出场才见分晓了。
谁是剑圣
——读杜甫的《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边塞以外》一文,说到乾元元年春(公元七五八年),岑参以高深的武功,在诗国的华山巅险胜了王维和贾至。但这次论剑的高手共有四位,最后一位出场前,我们还不知道谁是华山巅的剑圣。本文介绍的就是最后一位高手。
这位高手不是别人,正是笔者在别的地方提到的天才诗人——我国诗穹中最亮的恒星杜甫。由于杜甫在笔者的心目中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理由详见拙著《中国三大诗人新论》),屏息判别四人的高下时,就得尽量客观,避免偏袒诗圣了。
杜甫出场前,三位高手都选了雍容、响亮而又宏壮的诗韵(贾至用下平声七阳,王维用下平声十一尤,岑参用上平声十四寒)来定全诗之音,以便暗示壮丽、庄严之景。身为诗圣的杜甫,耳朵也同样敏感,选了音量差不多的下平声四毫做韵脚(迟钝的耳朵可能选上平声四支或五微)。
杜甫一向“语不惊人死不休”,写这首诗有夺席的念头自然是意料中事。果然他一动手,就使出了凌厉的招数,用拟人法(“漏声催晓箭”)点出了早朝的时间。论猛迅,杜甫的出招是远胜其余三人的。(要在这里抵挡杜甫的剑风,我们得借用曹植“惊风飘白日”或李白“黄河西来决昆仑”的凌厉招式。)到了第二句,杜甫既明写春景,又暗描颜色(“醉仙桃”),使读者酡然欲醺。就感官的经验而言,此句虽无岑诗的听觉效果(“莺啭”),写颜色却比王、岑的次句圆融深刻,比贾至的次句细腻丰腴。第三句诉诸触觉“日暖”,把旌旗上的龙蛇写得虽幻犹真。第四句以“风微”暗示宫殿的雍容庄穆,以“燕雀高”衬托宫殿的巍峨恢弘,具体浓缩处非其余三人可及。不过杜甫的颔联像贾至的一样,只写宫殿,没有写群臣朝见皇帝的盛大场面(而这是全诗的重心),在作品中发挥的作用远远比不上王、岑二人的颔联。而且杜甫在这方面的缺失,要比贾至的严重得多,因为贾至接着就用精彩的“剑?声随玉墀步”描写群臣上朝时的肃穆,杜甫却没有片言只字描写早朝的气象;到了第五句,群臣已经早朝完毕(“朝罢”),作品既无王、岑第三句“开”字的惊人效果,又乏他们颈联中排山倒海之势和气魄浩大之景。诗的重点是“……早朝大明宫”,杜甫却不在这方面落墨;第七、八句虽然把贾至父子都写到了,作品仍不免有避重就轻之嫌。
杜甫一向注重结构,绝少因沉不住气而被警句拖垮。但在大明宫里,也许由于劲敌当前,求胜心切,竟一开始就使出了最凌厉的绝招。其实,要点出早朝的“早”,点出早朝的时分,用这样凌厉的招数反而会令其他句子后继维艰。全诗的高潮显然不该是题目中的“早”,不该是“奉和”,也不该是“贾至舍人”,而应该是“大明宫”的“早朝”。杜甫写“大明宫”(次联)写得精绝,可惜白白放过了“早朝”的场面。由于第一句拔得太高,后继的句子充其量只能保持同一高度,有时甚至会向下急降,结果全诗缺少抑扬起伏的余地。论诗的开端,王维的第一句略嫌平淡;贾至和岑参的发语,就恰到好处了:“银烛朝天紫陌长”和“鸡鸣紫陌曙光寒”一方面引起了读者的注意,另一方面又没有喧宾夺主,没有和后面的句子争先,能够把好戏(高潮)留在后头。贾诗后来的好戏和首句比较也许好不了太多;岑参后来的好戏(三至六句)却令人叹为观止,结果诗的轻重和起伏恰如其分。杜甫自第五句起,转折得十分圆融,但由于第一句调子拔得太高,中间虽有三、四句振起,作品中心的撞击力毕竟逊于首句。于是首句一过,尽管二句稍顿,三、四句略振,造成微小的起伏,但大致上全诗的发展仍是一条下降的直线。
因此,大明宫内,剑圣之衔应该颁予岑参,虽然岑补阙赢得十分辛苦,其余三人输得十分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