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5年第6期 ID: 402395

  

父子醉酒

◇ 刘鹏杰

   吃过晚饭,父亲提着两瓶酒出了门,母亲叹了口气去厨房收拾碗筷,我心不在焉地换了一遍电视节目,就去了我的书房。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过年对于我来说,就不再有压岁钱、穿新衣或放寒假、找同学玩的意义;也记不清楚父亲是在哪一年说过“你们是过年,我们是过难”这样一句话。总觉得在我懂事之后,年底就是一年中最紧张的时候,或许我懂事之前的每个年关也是如此吧。
   我坐在书桌前,想想从前又想想将来,想想那些成功时候的喜悦,又想想那些失意时候的沮丧。比如想到本科毕业的谢师宴上,我喝多了搂着一直很照顾我的白老师,语无伦次又泪流满面;想到毕业后一边兼职工作一边复习考研的艰辛;想起拿到名校录取通知书时,父亲的兴奋和母亲的眼泪。而这些酸甜苦辣终究成了过去,而未来呢?我已经是二十五六的年纪,也上了近二十年学,却还不能为父亲分担家庭负担,还要父亲为我的未来操心。
   我正在胡乱想的时候,听见父亲踏着一向沉重的脚步进了家门,然后就听见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怎么了,家里没人吗?”母亲轻声问。
   “大过年的家里怎么会没人?”父亲有些生气地大声回答。
   “钱没借给咱呀?”母亲又问。
   “酒都让拎回来了,你说借没借?”父亲依然大声回答。
   即使父母尽量不在我面前讨论生意上的事情,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父亲是个包工头,今年的工程完工了,甲方却只付了一少部分款项,但是跟着父亲在工地上干活的工人都是周边村子里的乡亲,怎么能不给他们结工资呢?父亲只能四处借钱,甚至是私人的高利贷。而今天晚上,明显是说好借给钱的人反悔了。这可真是到年关了。
   我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又去屋子里翻箱倒柜找烟抽。父亲戒烟一年多,家里只有招待客人的烟,今天也分发给了几个来拿工资的工人了。也许就是这样,他才想到那瓶酒的吧。
   我看到他推开书房门,手里还拎着一瓶酒的时候,我的确愣了一阵子才明白过来。因为父亲过去只是烟抽得厉害,却几乎滴酒不沾。在被人劝酒的时候,他就说他喝一点儿酒就会全身发抖,跟中毒一样,更别说他现在有点高血压了。并且,我和父亲从来没有以任何形式喝过一杯酒。
   父亲说:“去拿两个酒杯。”
   我没说话起身去拿酒杯,又搬进来一把椅子。母亲推开门说:“我给你们炒个菜吧?”
   父亲抬头瞪了一眼母亲,没说话。我把母亲推出屋子:“你别管了,去睡吧。”
   母亲也无奈:“你爸不能喝,你让他少喝点。”
   我回到书房的时候,父亲已经把酒瓶打开,各能装一两多的两个酒杯已经盛满了酒。我刚坐下,父亲什么也没说,端起一个酒杯一仰头就倒进了嘴里,然后就靠在椅子背上闭着眼睛,似乎在等待酒精即将带给自己肉体上的痛苦,还有精神上的麻木。我端起另外一杯一饮而尽,一股灼热立刻从喉咙开始向胃部流动,我又把两个酒杯倒满。
   父亲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也许此时不管说什么,都会显得矫情,也许此时什么都不说,反而显得默契。我在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偷偷喝了第二杯,第三杯,什么都不吃,就这样干喝,我的胃里像着了火一样。当我又陪他喝完第二杯后,他嘴角嗫嚅,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又像刚才那样,闭着眼睛靠在了椅子背上。
   瓶子里剩下的酒只能倒满我们两人的酒杯。我等待和父亲干了这最后一杯。大概十分钟后,他睁开眼睛,没跟我碰杯就吞了下去。然后抓起酒瓶就往自己酒杯里倒,却什么也倒不出来了。
   他问:“没了?”
   我说:“喝完了,去客厅喝点水吧。”
   他站起来,迈着轻盈的步伐,我从未见过的步伐轻盈。
   恍惚记得,我在客厅喝了一杯水之后,觉得胃里难受,就跑到厕所吐了一阵子,又哭了一阵子,还给我喜欢已久的女孩打了电话,至于说了什么,一点都记不得了。后来啊,我坐在厕所地上站不起来,可能是母亲把我背回卧室的。这次真是喝醉了。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儿,早晨七点,我口渴醒了,父亲正好这时候推开我卧室的门,看我醒了就问道:“你还难不难受?”
   我说:“我好了,你没事儿吧?”
   父亲说:“没事儿。”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很美,我看到阳台上晾着父母卧室的床单,还有我的鞋子,这都是母亲半夜洗的吧。也许,我一边哭一边吐在了自己的鞋子上,而父亲吐在了床单上,但我不知道他哭没哭。
   农历年的最后一天,阳光洒满了山野和村落,洒在了正挥着一把扫帚打扫门前大街的父亲身上,他还是那么健硕和强壮,还是那么乐观和健谈。他跟左邻右舍开着玩笑,跟来往行人打着招呼。他只让昨夜的闷酒在他肚子里存留一夜,他只让自己的压力在我面前暴露一次。我理解他,同时我也确定,他知道我能理解他。
   刘鹏杰,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父子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