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07年第6期 ID: 356161

[ 曹凌云 文选 ]   

生命绝境中的突围和超越

◇ 曹凌云

  有论者尖锐地指出:史铁生的眼泪使苏东坡的旷达显得浅薄。对此笔者不敢苟同,但不可否认,同属于困境中的突围,相较于苏东坡,史铁生所历经的心路也许更其艰难,且在对普通众生的精神引领方面更富价值和意义。
  原因在于他们各自所面对的困境性质不同,能作的选择也不同。苏东坡所要面对的是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冲突:他的进退用藏,得意失意,是在自身生命与外在的客观现实之间展开的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他的最大悲哀在于自我价值不能得到体现和证实,即常人所谓“怀才不遇”,这时,若能以一颗平常心来克服沮丧、颓唐和愤懑,把一切看淡、看轻、看透,就完全可以达到一种自娱自适自乐的状态。再者,这样的一种心理平衡调整模式,不仅有前例可循,而且文化传统的力量在暗中支持、诱导: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一代又一代被尊崇的士大夫不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么?史铁生所面对的则是生命自身的问题。一个人想把自我的严重创伤、把生命本身看轻,实在要困难得多。身外之物不可得时,可以返回自我,以对自我的重视乃至自恋来看低自我之外的一切,因为就一切有怀才不遇之感者而言,他们都是格外看重、自信自身之才能与品格的。苏东坡走的就是这样一条突围之路。史铁生恰恰是在返回自身、打量自我时才产生出如此巨大的痛苦的:自己的生命毫无优越感可言,除了截瘫,他已一无所有。生活在刹那间向他关闭了所有的门。他要时时面对的不仅是曾经健硕优美的双腿一天天萎缩下去,更严重的是生命信念的丧失,是心魂的走投无路:“比如说,你终于明白你再也站不起来了。比如说,才只有21岁,你却不能上大学,大学已经预先把你开除了;你也找不到正式工作,好像你已经到了退休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会称赞你的坚强,但是有一个前提:你不要试图成为他们的女婿;如果你爱上了一个姑娘,你会发现最好的方式是离开她,否则说不定她比你还痛苦;你最好是做个通情达理的人,那样会安全些,那样你会得到好评,但是这样一来你就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了。”①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工作的权利、尤其是爱的权利之后,一个21岁的尚处在做梦年龄的小伙子还有什么呢?他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奴隶。这时候如果再有不识趣的好心人在耳边絮絮地聒噪:“别这么悲观,生活是多么美好,你要热爱生活。”比如说被侮辱、被歧视、被不公平地对待而且这局面很可能坚如磐石至少在99年里无法动摇,比如截瘫,再也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这样的事让你碰上了,没让他碰上,你想死,他却用“生活是多么美好”来劝你活,想想看,是不是会逼得你发疯,是不是会加剧着你对生活的厌倦与弃绝?!于是他陷入了一阵狂乱的绝望,非把自己毁灭不可;一片狂热,渴求着无穷的苦难。这一切把灵魂中庄严的理智所树立的屏障打破了。他暴怒地诅咒上帝的不公,心里时时想着自杀,甚至渴望世界毁灭或从来没有这个世界,试图以此来摆脱绝望和痛苦,来反抗不公正的命运。在友谊医院的7号病室里,他曾悄悄地为自己备下过一团电线。所幸亲人朋友们防范的甚为小心!求死不成,在这样的狂乱状态下,父母亲友的爱,他们脸上来不及隐藏的深沉的忧虑,一旦被他察觉,都化为他绝望弃世的理由,强化着他对死亡的狂热期盼,加剧着他内心的煎熬。他总在想:“你活着是给他们带来的帮助多呢,还是麻烦多?是安慰多呢,还是愁苦多?”②追问的结果只是绝望的堆积!欲活无路,欲死不能,可以料想,此时的心魂必是在无边的黑夜里苦苦挣扎,却哀告无门!
  无路可逃的史铁生就这样带着他唯一的所有——绝望——一头扎进了他生命中的地坛。“我常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③地坛成了他逃避现实世界的最后的精神依托和屏障。在那儿,“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致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古人说:“不知生,焉知死?”对史铁生而言,其实是“不知死,焉知生?”对死亡意义的思考,同时也是对生之意义开始寻找的过程。“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死是一个节日,不能不说是史铁生独到的发现或创造。如果说每一种真正的苦难必得被充分体验过后才能结出真正的果实,那么,这样的发现或创造,就是史铁生苦难之树上结出的一枚真正的硕果。死本来是绝望,史铁生却轻而易举地把它变成了一种希望。这希望一是说,如果苦难之于你太沉重、太难以承受,你大可放心,到时候死神肯定会来搭救你;二是说,既然如此你何必不再试试呢?说不定你还真能活出点什么名堂来呢。既然活着已经苦到了头,想死而死又是那么的可靠,你还怕什么呢?你还会再有什么损失呢?何必急于去死呢?——死亡的内涵从虚无、自我毁灭到一个节日,从绝望到希望,其实标示着史铁生对世界、对人生态度的根本转变,其间弥漫着他坎坷曲回的心路,充溢着他迷茫又固执的期盼,转换之间走出的恰恰是他对人生从苦难到赞美的心灵历程。这有点前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味道,却由于其苦难的强度和深度、挣扎的难度,在超越的意义上比前人更具有人间烟火气和一份沉甸甸的分量。在没有希望的地方播种希望,在没有太阳的地方创造太阳,在没有意义的地方建立意义,这样的突围和感悟,不仅为长期纠缠于痛苦、绝望、死亡阴影中的史铁生找到了活下去的充分理由,也为人类心魂的迷途贡献了一条救赎之路。
  上帝也许终归是公正的。把他放在火上烤,同时也使他有了涅槃的可能。收走了他的双腿,却给了他一个地坛,借着地坛,他比许多生理健全但心灵平庸的人在精神探索的路上走得更远,甚至,也比苏东坡走得远。“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像苏东坡的赤壁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一个精神的象征,史铁生的地坛也有如神物。在他笔下、心中,地坛是富有灵性的,是有生命、有情感、有命运的。它历尽沧桑地在那儿等待,等待本身恰如一份渴望理解的申明和诉说,期待那个叫史铁生的双腿截瘫者,在它敞开的心怀中慢慢疗伤,最终洞见人生的真相,了悟生命的秘密,参透上帝的苦心。它先是让一个一度渴望死,刚从累累创伤中缓过劲来的年轻人重新感受到生命的律动:“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④满园子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激活了他久已沉睡的生命意识。又以处变不惊、淡定从容的彻悟者形象,彰显一种生命态度,为“怎样活”的疑难提供一种可能的解答:15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人肆意雕琢,有些东西却任谁也不能改变,譬如祭坛石门中寂静的落日的光辉;把苍凉的歌声撒满天地的雨燕;引人浮想联翩的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那些无论你忧郁还是欣喜始终镇静地站在那儿历时愈久愈见苍幽的老柏树;秋风中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的落叶…它们各以自己的方式,彰显生命的韧性和强度,活出自身的意义和价值,静对岁月的风雨沧桑。此外,它还安排了众多的人出现在史铁生那时的生命中,虽都是过客,却隐含着深刻的意味:一对15年后步入老年的中年情侣,他们相濡以沫共抵岁月的风霜。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不知后来是否交了好运;可不管好运坏运,都剥夺不了他对唱歌的热爱。一位卓尔不群的饮酒老人,不管他有着怎样一份生活,这喝酒的一刻却自在洒脱、狂放不拘。一位也许永远也等不到要等待的鸟儿的捕鸟汉子,可他一年年痴情的等待和期望谁能说不是快乐的根源呢?一位素朴优雅引人玄想的中年女工程师,让心中快要寂灭了的爱神的影子重新晃动,感觉生命还有那么多的美好。一位最有天赋却命运不济的长跑家朋友,似乎总是离幸运女神差一步之遥,再怎么努力也抓不住成功的尾巴,可每一次努力都是他对自身的又一次超越;他让人看出命运的残酷也让人发现生命的不屈。一个漂亮而又不幸的小姑娘,上帝给了她美貌的同时却剥夺了她的智慧,剥夺了她的智慧却又给了她一份至真的手足深情。——他们的生活或喜或悲,或宁静或跌宕,或有激动的际遇,或有遗憾的叹息,更多的可能是幸与不幸、悲与苦的纠缠交织。可他们既没有感天怨地的悲号,也没有得意忘形的狂欢,差不多每个人都坦然面对生活的现实,无怨无尤的走在各自生活的路上。也许,他们心里也有怨尤,但并不影响他们踏踏实实的走路。尤其是史铁生的母亲,她承受着儿子突然截瘫的严酷无情的考验,时时面对着死亡的威胁,心里深藏着比儿子更深的痛苦和忧虑:“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可是她丝毫不声张,不流露,不抱怨,以天生的心灵的尊严和毫不张扬的伟大无私的母爱,遮掩着内心的痛苦,并且以一种惊人的安静的怜悯,呵护着儿子那反抗命运的剧烈悲怆。“这样的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也许她明白,伤心也无济于事!必须忍受!——不管生命怎样背信弃义,还是热爱生命,喜欢跟它接触,直到最后一刻!如果生命注定充满苦难,那么,就接受苦难,最好把惩罚之地看成锤炼之地,让不屈的挑战成为生命的意义!惟有抱着开放的心灵,才能察觉出生命的至福!蛰居地坛的漫漫岁月让史铁生慢慢懂得了:“苦难归苦难,深情既在,人类就有力量在这个星球上耕耘。”(《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至此为止,史铁生不仅能够正视自身的残疾,也摆脱了残缺的命运必然带来的怨恨,越来越朝着自由走去。看清这个世界,而后爱它,史铁生的选择不是比贾宝玉辈看清这个世界因而遁入空门,或苏东坡辈要么退回内心要么寄情山水,来得更加艰难,因而也更富建设性和激励人心的力量吗?
  确立面对死亡、面对苦难的态度,可以是一个属于残疾人的问题、一个个体的问题、纯属他私人的问题;同时也可以是属于健康人的问题、群体的问题、人类的问题。难能可贵的是史铁生没有止步于前者,而是由此出发,发展出一种非个人的对于宇宙人生的探索兴趣。他以自己的病痛体验作为拷问自我与人类灵魂的契机,把对宇宙人生的终极关怀确立为自己的信念,使之成为他在精神世界里安身立命的支柱,成为创造的源泉和个性发展的最为充分的形式:“精神,当其仅限于个体生命之时,便更像是生理的一种机能,肉身的附属,甚至累赘(比如它有时让你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但当他联通了那无限之在(比如无限的人群和困苦,无限的可能和希望),追随了那绝对价值(比如对终极意义的寻找与建立),他就会因自身的局限而谦逊,因人性的丑陋而忏悔,视固有的困苦为锤炼,看琳琅的美物为道具,既知不断地超越自身才是目的,又知这样的超越乃是永远的过程。这样,他就不再是肉身的附属了,而成为命运的引领——那就是他已经升华为灵魂,进入了不拘于一己的关怀与祈祷。”⑤他以自己深刻化的人生经验作为基础,对客观世界作出了一种具有新的美学意义的观照:“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由此你“欣赏到人类的步伐和舞姿,赞美着生命的呼喊和歌唱,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⑥。继诗意的看待死亡之后,史铁生又完成了一次精神超越,而且,是在更高的意义上。
  
  参考文献:
  ①②史铁生,《关于死——两个残疾人对话之一》、《好运设计》,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3月第1版,第160页。
  ③史铁生,《我与地坛》、《好运设计》,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3月第1版,第93-94页。
  ④史铁生,《我与地坛》、《好运设计》,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3月第1版,第94页。
  ⑤史铁生,《病隙碎笔》,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3月第3版,第147页。
  ⑥史铁生,《好运设计》,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3月第1版,第136-137页。
  [作者通联:江苏徐州市第二十六中学]

生命绝境中的突围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