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用语言自然而然地把心中之意表现出来,做到言随意遣,不假雕饰,具有艺术的美感,是文学创作的重要问题,特别是字数限定、对偶工整、韵律谐调,以及炼字锻句、谋篇布局也极讲究的近体诗。近体诗形式束缚很多,不易做到“言随意遣”,正如袁枚所说:“作古体诗,极迟不过两日,可得佳构;作近体诗,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盖古体地位宽余,可使才气卷轴;而近体之妙,须不着一字,自得风流;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优秀的近体诗作都很善于在严格形式的束缚下言随意遣,显得自然浑成,了无斧凿之迹。
首先,以近体诗的对偶和声韵为例。崔颢《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严羽称:“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黄鹤楼》并不是完全规范的七言律诗,其首联和颔联全然不顾律诗形式规范。从声韵来讲,第一句的第四字(乘)和第六字(鹤),按照规范本来应该是平声、仄声,诗中却是仄声、平声;第三句的第四字(去)和第五字(不),也本来应该都是平声,诗中却都是仄声,导致连用六个仄声(鹤一去不复返);第四句的第五字(空),本该是仄声,诗中却是平声,以“空悠悠”三平调煞尾。从对仗来说,首联和颔联不用对仗,几乎都是古体诗的句法;颈联和尾联才有律体的整饬。有学者对崔颢这种古诗入律的句法,持讥评态度。笔者认为,这并不有损于此诗作为“七言律诗第一”的称号。金性尧先生识得崔诗的妙处,他说:“三四两旬,似对非对,且上旬连用六仄,下旬连用五平,作者写时当是信手而就,一气呵成,读来依旧音节嘹亮,并不拗口。”此诗前四句,鹤去楼空不复返,只剩白云空悠悠,信手拈来,一气呵成,怅惘之情油然而生,绝无半点滞碍,使我们无暇觉察那些律诗格律上的大忌。第五、六句,忽一变而为睛川草树,萎萋满洲,隔江远眺的眼前景象。“芳草萎萎”之语,其意来自《楚辞·招隐士》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诗句的意思,崔颢借此引出尾联“不归”的愁思。尾联,面对暮色苍茫、烟霭沉沉的长江,一缕怀归之情悠然涌起,诗意重归于开头那种怅惘、虚无的境界,使我们无暇于诗律的严整。沈德潜评此诗说:“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干古之奇”,就是说,此诗的语言围绕着诗人之意行云流水般自然呈现。
再举一首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衰,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是一首精于格律的好诗,曾被誉为“古今七言律第一”。清人施补华评赞日:
《登高》一首,起二“风急天高猿啸衰,渚清沙白鸟飞回”,收二“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通首作对而不嫌其笨者:三、四“无边落木”二句,有疏宕之气;五、六“万里悲秋”二句,有顿挫之神耳又首句妙在押韵,押韵则声长,不押韵则局板(《岘傭说诗》)
施补华对《登高》一诗语言形式的评价是颇有见地的。从对偶来看,律诗一般中间两联对仗就可以了,此诗一开头就以对仗领起,不仅上下两句对,句中还有自对,比如天对风、高对急、沙对渚、白对清。颔联和颈联,算得上是工对。尾联两句虽不全对,但句法布局却极整齐。从声韵来讲,也完全符合七言律诗的要求,而且两字一节,每节平仄相间,读之音调铿锵,很有顿挫感。可以说,全篇对偶精工、音律谐整。但我们读之并不觉得对偶死板,而是句句流畅自然,正如施补华所说,“通首作对而不嫌其笨”;音律的谐调又与作者壮志难酬、悲愤潦倒的沉郁顿挫之情相应。更值得注意的是,律诗首句末字常用仄声,此诗却用平声入韵,“哀”和“回”相应,诗的意味一开始就显得更为深长、沉郁,沈德潜因有“起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格奇而变”之赞。这种特别的变化,正是“以韵承意”的结果,而不是“迁意就韵,因韵求事”。因此,胡应麟高度评价这首诗说:
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细绎之,则锱铢钧两,毫发不差,而建瓴走坂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至用句用字,又皆古今人必不敢道,决不能道者。真旷代之作也。
下面,再以近体诗词中特殊的句法为例来体悟“言随意遣”的问题。
诗的句法,在发展之初,比如《诗经》《古诗十九首》,以承转通顺近于散文的句法为主。随着诗歌五、七言的发展,随着声律说的兴起,诗的句法也因局限于句数、声律,又追求精美,从而渐趋于省略,如少用虚字、通常不说明主语等,这样制造意象的功能也就相对增强,诗中的蕴含也越来越丰富。如“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谢眺《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王维《观猎》),“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杜甫《月夜》),“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无题》)等诗句都不同于古诗语言的自然,但是其因果层次,仍通顺明白,如“香雾”是因,“云鬟湿”是果,“清辉”是因,“玉臂寒”是果;“草枯”就会“鹰眼疾”,“雪尽”就会“马蹄轻”;“春蚕到死”的结果是“丝方尽”,“蜡炬成灰”的结果是“泪始干”。这些诗句,变散文句法为紧凑浓缩,然而并没有句法的无序、颠倒。笔者下面讨论的近体诗的特殊句法是和这种有顺序结构的语序相比,更为无序甚至颠倒的句法。所谓无序,就是诗句由一个个实词或者一个个词组并列拼置成一诗句,意义缺乏连贯性。所谓颠倒,就是为求变化而更动语次,即倒装旬。那么,诗人是如何在这样的诗句中,表现出内心深处的体验呢?
诗句中词语并列的句法列举如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
月落/鸟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继《枫桥夜泊》)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书怀》)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杜牧《江南春》)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寄黄几後》)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陆游《书愤》)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辛弃疾《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这些诗句,任形象性的词语或词组之间直接拼合,时间上具有跳跃性,空间上具有模糊性,“象”的方面好像是孤立的,但组合在一起时,“意”的方面有一种内在的深沉的联系,似离实合,似断实连,充满无限情意,给读者留下了无穷想象的余地和再创造的可能。比如张继的《枫桥夜泊》,前两句写了六种景象——“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及船上一夜未眠的客人,营造出凄清冷落、孤独寂寞的气氛。深更半夜,月落星稀,暗霜凝结,乌啼声声,冷风凄凄,渔火迷蒙,长夜无眠,一种浓郁的情韵油然而生。在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四种景象中,“落花”“微雨”,是容易引起忧伤的景色,在此词中,象征芳春过尽。“落花”和“归燕”是晏殊笔中特有的反衬。晏殊有一名联:“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而归来的双飞燕与孤独的愁人形成反衬,可谓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因此,仅仅是这四种景物的拼置,就引起了绵长的春恨、伤逝的情感,令人惆怅不已。
有的作品也是词与词之间的组合,却感觉不到其中蕴含的意味,比如元代戏剧家白朴的《天净沙·秋思》: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比较,两首小令几乎都有夕阳、老树、寒鸦等萧瑟凄清的自然景物,在白朴曲子的结旬中,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五种景物,着以青、绿、白、红、黄五种颜色,色彩斑斓,景象明丽,但似乎与肃杀、凄冷的秋景不相称,整首诗缺乏贯穿所有景物的“意”。而马诗,以一种萧瑟、凄凉、悠远的意境一贯到底。诗人把十种平淡无奇的客观景物,巧妙地连缀起来,通过“枯、老、昏、古、西、瘦”六个字,将诗人的无限愁思寓于景中。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是点睛之笔,透露了诗人无限悲凉的情怀,恰当地表现了自己的思想情感,就不像白朴曲中的那种结句。
诗句中的倒装句法列举如下: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山居秋暝》)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僧志南《绝句》)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
在这些诗句中,倒装不是为倒装而倒装,作者并非有意而为之,除了使韵律更为协调外,更重要的是突显所要强调的“意”。
王维《山居秋瞑》中的诗句,按照动作先后承接顺序,应该是浣女之归造成“竹喧”,渔舟之下导致“莲动”,这样就呆板地直叙为“浣女归竹喧,渔舟下莲动”。王维笔下的诗句,虽然不合逻辑顺序,但是合乎作者那一瞬间的内在体验,因为浣女隐藏在竹林之中,渔舟被莲叶遮蔽,作者最初那一瞬间听见的、看见的,一定是竹林喧声,莲叶纷披,才发现浣女、渔舟。
同样,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诗句中,“绿垂”是“风折笋”的结果,“红绽”是“雨肥梅”的结果,这是作者经验过后的结论,但是在经验的实际进行过程中,情形应该是这样的:诗人在行程中突然看见绿叶垂着,红花开着,一时还弄不清是什么东西,警觉后一看,原来是风折的竹笋、细雨滋润过的梅花。
僧志南《绝句》中的诗句也是如此。“杏花雨”是早春的雨,“杨柳风”是早春的风。诗人扶杖东行,一路红杏灼灼,绿柳翩翩,本应该是细雨沾衣,似湿而不见湿,和风迎面吹来,不觉有一丝寒意。而作者却用衣裳的似湿未湿来形容初春细雨似有若无,用肌肤的不冷来形容初春的和风微微,因为“沾衣欲湿”“吹面不寒”,是作者最直接的肌肤感受,进而作者才觉察到原来是初春的雨和风,这个过程相当细微,是诗人独特的经验感受,可见作者体察精微,描摹细腻。
李清照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本应该是“烟染柳浓,笛吹梅怨”,即浓浓的烟雾将柳林涂染得更为浓郁;笛子吹奏出哀怨的《梅花落》,是因为原来早于春而开的梅花已经凋谢了。但这是一种理性的分析,在作者的审美经验中,有些体验是根本分不清的,是柳浓,还是烟浓?似乎它们相互融合、相互熏染,也分不清是笛怨,还是梅怨。是笛子吹奏哀怨的《梅花落》,还是吹奏的《梅花落》突现了笛声的幽怨?似乎《梅花落》、笛声、哀怨是一团体验,没有因果先后之分。
可见,优秀诗作中这些无序、颠倒的句法,声韵、对仗的形式,正是配合了作者最初的感知经验、审美体验来表情达意,即言随意遣,而并不以事件的逻辑、句法的通顺、单纯的形式为主,它们是“一片文章,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