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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汀 文选 ]   

一座村庄的温度

◇ 李汀

  我安静下来的时候,就能感受到一座村庄的温度。
  在我心里,我一直没有走出过那座村庄。我所有与它的记忆,都藏在可以感受的一种温度里。
  下山的时候,没有落雨,只有跳跃的夕阳跟在身后,还有一些风迎面打来,我知道我离那座村庄的距离不远了。一些青草的味道,一些马粪的气息,一些槐花的香气,一些脚印的痕迹,或紧或慢地向我包围。于是,我急切地跑下山,想拥抱村庄的风、村庄的气息,一路跑下去,抱在怀里的是所有的鸟声和花香。我奇妙地感受到,我身上有了草的清香、花的芬芳,甚至有了马粪的味道。我没有激动,我明白,那是村庄温度里跳跃的气息,这些气息可以一点一点把我覆盖起来。
  村庄的所有房门都敞开着,迎接那些飞虫,迎接乡野的气息,迎接我这个好久不曾回家的儿子。跨进房门,桌上的土碗,地上的木凳,是那么熟悉。一只猫跳在我面前,亲切地叫了几声,像老朋友一样姿势优美地卧在我脚前,我的手,自然地滑落到它毛色光亮的身上,我来回滑动着,一种光滑,一种柔和,让我一下享受到了抚摸的感觉。这只猫望着我,我才突然发现,那双眼睛多像母亲的眼睛,蕴含着那么多的叮咛和忧郁。这双眼睛,有着固定的温度。这种温度里,一定捎带着父母的体温。
  我知道母亲此时在明亮的田间劳作。母亲用银亮的锄锋把一锄土轻轻地垄在一棵庄稼的根上,那种对庄稼的恩宠,庄稼肯定能感受到,沿着绿色的茎脉,它们幸福地摇晃着。此刻,母亲的手温庄稼也能感受到,它们在母亲温暖的恩情里呼吸、拥抱、亲吻。偶尔,母亲也走走神,她要想想家里的猫、狗,以及挂在房门上的铜锁。趁母亲走神的空隙,这些庄稼也要说说话。我相信,母亲懂得它们的语言。母亲对它们的对话有时置之不理,有时也笑一笑,有时也抱怨一两句:这天咋这么干。母亲望着成片干旱的庄稼,眼里充满了焦急和忧郁。她的眼睛穿梭于庄稼的深处,穿梭在阳光雨露里,穿梭在土地的角角落落。她的眼睛所到之处,能感知土地的温润程度,甚至连庄稼的身高,她也能脱口而出。在庄稼的细节里、庄稼的颜色里,布满了母亲那双略有血丝的眼睛,这双眼睛充满了温柔、阴郁和善意。
  走下土坎,在青草覆盖、阳光跳跃的田地里,蚂蚱在我的脚下翻飞跳跃,这些小生灵簇拥着我。我蹲下身子,抓起一只褐色的蚂蚱,它的眼睛闪动着,触角摆动着,静静等待着发生的一切。对我的鲁莽,对我的无礼,它显得那么高贵和绅士。在它眼里,风也过,雨也过,一切都会是过眼烟云。我放下这只小蚂蚱,它在草丛里停顿了片刻,又开始了翻飞跳跃,跃过草丛,跳过土坎,迅速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明白,这只蚂蚱将带着我的手温跳跃在田野间,我也将把一只高贵的蚂蚱记在心里。许多年后,我回到村里,说不定一只蚂蚱会主动地跳上我的手掌心,给我拉琴,听我诉说。
  “你回来,花儿就开了。”在一棵向日葵下,母亲戴着一顶旧草帽,正在给向日葵除草。向日葵长得比母亲还高。望着那棵金黄的向日葵花和微笑的母亲,我在心里喊:多美的花儿。此刻,所有的疲劳,所有的忧郁,都从自己的身体里分离,我相信,此时我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此时我也是洁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
  母亲一只手撑着向日葵花,一只手拄着锄头。母亲像是被金黄的向日葵和锄头搀扶着。我更相信母亲右边的向日葵是美丽的媳妇,左边的锄头是母亲的儿子,母亲被儿子和媳妇搀扶着。母亲在阳光下,从来没有失望过,这么多的儿子和媳妇。
  向日葵花,是乡村最美丽的花,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花的繁茂,花的金黄,花的力量。乡村生活的温暖和苦涩,清爽和寂静,都被一棵高大的向日葵花渲染着。乡村因为一棵向日葵变得那么触手可及。小时候,那些向日葵花,就是我们儿童生活的大部分。向日葵花凋谢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把向日葵花盘上的葵花籽往下摘,更有甚者,就扳下向日葵的一半,蹲在田坎上一颗一颗地吃。那些年月,我一遍又一遍在自己的图画本上画这些向日葵花,画满了整整一本图画册,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一个画向日葵的梵高。我只希望,我的乡村土地上全是向日葵花。
  在乡村,向日葵是一种花,更是一种粮食。作为花的向日葵,乡村一直不单独种植它,它们立在田边地头,成了一种装饰,成了玉米的陪衬。向日葵沾了玉米的光,长得格外茂盛。当然,向日葵花有时也和那些桃花一样点缀着乡村的窗户,成为能引来蝴蝶的窗花。黄昏的时候,在那些向日葵花盛开的窗户下,我曾经看见过一对男女在说悄悄话。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幅画,他们一定是一对懂得生活的爱人,一定是一对心怀感恩的爱人。我现在回忆起来,心里还是嗵嗵地跳个不停。
  作为粮食的向日葵,为我们多少乡村少年解谗。一包葵花籽,成了我们炫耀的资本。讨好女生,用一包葵花籽;交换儿童书,用一包葵花籽。悄悄给女生一包葵花籽,然后,看她嗑葵花的样子,心里幸福得就像花儿绽开一样。我对葵花的感激,远远超过了乡村的粮食。我同样要感激乡村,在那么贫穷的年代里,没有忘记种植一种花来装扮田野,装扮少年懵懂的心灵。
  我知道,向日葵是我辨认村子的唯一方向。向日葵花一直绽开在我前进的路上。
  风是有温度的,风轻轻吹过山坡,田野的清香气息迎面扑来。那些鸟在风中鸣叫,那些雨在风中洒落,那些花儿在风中绽放,那些笑语在风中飘荡。风中,乡村开始轻盈地舞蹈起来。那么柔性,那么瓷性。那些鸟鸣,那些狗叫,那些细碎的声息,那些开花结果的气息,那些跳跃的节奏,那些普通的呼吸,那些脆弱的汗水和泪水,都在风里歌吟,都在风里打滚。
  风是有颜色的。它是母亲撬开的第一锹土的颜色,褐里透红,黄褐色的泥土,黄褐色的皮肤;是母亲递给我的一个苹果的颜色,晶莹剔透,水晶一样的心;是母亲摘下的一颗玉米的颜色,黄里透绿,金黄色的玉米棒子,青绿色的外衣;是母亲摘下的一颗颗樱桃的颜色,透着玛瑙的光彩;是母亲炉灶上喷吐的火焰的颜色,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乡村的许多颜色,都跟风有关。
  风的乐队,吹吹打打,翻山越岭而来。在风中,母亲要把摊晾在石头上的衣服抢收回来,不然,风会把五颜六色的衣服吹得到处都是。风走下山坡的时候,母亲就感觉到了,赶紧丢下锄头,赶在风的前面,把衣服紧紧抱在了怀里。母亲对她的麻利动作很满意,对跟在后面的风和我笑了笑。母亲逆风站着,从母亲怀里露出的一些衣袖,或者衣角飞舞着,母亲好像要飞舞起来,她紧闭着眼睛和嘴唇,在风中一动不动。当风停下来的时候,母亲看见风滚过的玉米地,玉米苗一个个都匍匐在了地上。母亲心痛地骂着:妖风,妖风。这些妖野的风让我在风中观看到一个母亲的悲壮。在风停之后,母亲要走进玉米地,去扶那些倒下的玉米苗,母亲一直忙到星星爬上夜空,也没有扶完。夜里又起风了,母亲要抱怨:哪来这么大的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风一阵阵呼啸,还使劲拍打着木窗,把木门木窗吹得咯吱咯吱响,好像房子也会在风中摇碎。那一夜,母亲没睡好,她想知道风要吹好久才能停,风不停,母亲就睁着眼睛,听着房门外的风呼啸。清晨,风好像停了,母亲也走到了地里,一夜的风雨,把整个村子吹得透明逞亮。母亲望着那些又被风吹立起来的玉米苗,感慨地说:“还长高了一节。”我也万分感慨,风一定是看见了一个母亲在风中心酸地扶玉米苗的情景。
  母亲说:“既然回来了,去看看老祖先们吧。”走进一片柏树林,这些柏树鬼魅地望着我。对这块祖先住着的坟地,我一直心怀敬畏,朝圣般远远望着它。沿着坟林的柏树走进去,阴森森的气息一直升腾着。如今,我已然没有童年时代的害怕,只有一种苍凉的感觉。
  母亲说:人就是这样,活到头就是一个土堆。我没有说话,我想我的所有话语都没有母亲那句经典,那些话包含了日光流年的苍茫,包含了岁月风霜的硬度,包含了一个母亲的气势。母亲指着一座坟说,这是你外婆,背你过河时丢了小鞋,记得吗?母亲走到外婆的坟上,扯了扯茂密的杂草。母亲又指着一座坟说,这是你爷爷,你没见过,死得早,一直想打个碑,却没打成。其实,母亲不止一次,带我走进坟林,一座一座地给我讲述,那些祖先曾经的样子,在母亲的讲述中走出来。我想着,要给爷爷立怎样一个碑呢?看着坟林里立的碑,上面雕刻着龙凤、飞禽走兽,还有一些人物,很复杂。现在想起来,乡村这些石刻,寄托了活在世上的后人多少慰藉。有人说,有多少坟头,就有多少棵柏树。我没有数过,倒是添一座新坟,第二年坟头就有了一棵幼柏。一个死者有福了,柏树常青,人常青。母亲说:活着和死去,一个是早上,一个是晚上。
  真的,一座村庄的温度,就在这些琐碎的往事里,就在这些花的绽放里,就在这些风雨的气息里。这些温度,有时让我冒汗,有时让我哆嗦,有时让我感觉很温和。这些温度,在我与乡村长久的离散之后,在一个早晨,突然回到了我身上。

一座村庄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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