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先生的散文《送考》,在其诸多以孩子为主角、反映童心之真实的作品中显得有些特别。作者一如既往表达了对儿童世界的倾心与向往,对童心境界的憧憬与钦慕,对纯真童心的关爱与呵护,然而他所面对的、抑或所护送的却是一群别样的孩子,他们不是《儿女》《给我的孩子们》中“黄金时代的幸福儿”,而是一群走在黄金时代边上的孩子。
一、 孩子——依然还是真人
孩子,依然还是真人。
他们是一群到省城杭州来投考中学的小学毕业生,“这一群小学毕业生中,有我的女儿和我的亲戚、朋友家的儿女”。“坐船出门的一天”,孩子们“只管埋头在《升学指导》《初中入学试题汇观》等书中”,一心只读圣贤书;“后来却提出种种问题来考我”,“我全被他们难倒,一个问题都答不出来。我装着内行的神气对他们说:‘这种题目不会考的!’”我的“拙”自然是藏不住了,“他们都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我,说:‘你考不出!你考不出!’”
周海婴7岁时也有过这样的趣事,“他大约已认识了二百字”,对父亲说,“你如果字写不出来,只要问我就是”①。“只要问我就是”,“我”是何等的权威!
这就是童心的境界——惟我独尊。这些孩子“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②,在他们眼里没有权威,没有禁忌,“我”就是天地的主人,因而他们的世界是“广大”的!这又是一群不知何谓“绵羊”的“英雄、好汉”,带着怎样的雄心与梦想,走在“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③。他们敢于不留情面地“笑”作者——或是他的父亲,或是他的叔叔、伯伯,总之是“尊长”——“考不出”,也无所畏惧地“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我”,唧唧喳喳之声、寸指不让之形、洋洋自得之态中,孩子的纯真跃然纸上,一群真人由此可见。
如果“考我”一段表现了“惟我独尊”的真人品质,那么“看榜”一节则是孩子们“出肺相示”④表现的写真。
“我和一班学生坐在学校附近一所茶店里了,叫他们的先生一人去看”,这是“我”想出的“一个调剂紧张的方法”,“然而这方法缓和得有限”,“在先生去了约一刻钟之后,大家眼巴巴地望他回来。有的人伸长了脖子向他的去处张望,有的人跨出门槛去等他”,各异的神态,一样的切望;“等了好久,那去处就变成了十目所视的地方”,目光聚焦处,“凡有来人,必牵惹许多小眼睛的注意,其中穿夏布长衫的人尤加触目惊心,几乎可使他们立起身来”:此时短暂的一刻钟也许漫长如千年,一双双小眼睛,公开了孩子们的全部身心,不仅不加掩饰,而且“出肺相示”。
“久待不来,那位先生竟无辜地成了他们的冤家对头”,骂“死掉了”的有之,料他“被公共汽车碾死”的亦有之。孩子们尽情地抱怨着,全不知道要“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⑤,也全然不顾平时的谆谆教诲与拳拳敬重。或许有人会引出“善”与这里的“真”相对照,但在“善”与“真”的审美趋向上,“丰子恺始终坚持儿童天性第一位的文化自觉,在价值观照上坚持以‘真’为标准,肯定儿童人格构成的天然复杂性,从不刻意刈除儿童天性中夹杂的恶的野草”⑥,何况这样的抱怨吐出的是心肺是肝胆。
先生“他到底没有死”,回来后“全体肃静,许多眼睛集中在他的嘴唇上,听候发落”,得了发落的,“有的脸色惨白了,有的脸色通红了,有的茫然若失了,有的手足无措了,有的哭了,但没有笑的人”。率真,任性,自然,构成了一个“真生活的团体”⑦。
二、 作者——不免悲喜交集
“真生活的团体”是作者对生活在“黄金时代”的孩子们的称誉。作者以为孩子们的“明慧心眼,比大人所见的完全得多。天地间最健全者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自己与儿女——黄金时代的幸福儿“完全是异世界的人,他们比我聪明、健全的多”⑧。女儿阿宝十四岁,作者悲喜交集以一篇《送阿宝出黄金时代》慰送女儿。
《送考》中的孩子,都刚小学毕业,十二三岁,不是《儿女》中九岁的阿宝、七岁的软软、五岁的瞻瞻、三岁的阿韦,不再有当年夏日吃西瓜时的音乐的表现、诗歌的共鸣以及散文的、数学的兴味,单从年龄而言,他们已走在黄金时代的边上,这便是在开篇笔者称之为“别样的孩子”的原因之一。他们关心的是“穿山甲喜欢吃什么东西?”“耶稣生时当中国什么朝代?”乡间的旱象与他们并无关系;他们专注于其中的是《升学指导》《初中入学试题汇观》,“村中农夫全体出席踏水”的景象他们无暇欣赏。一路赶考心无旁骛,不可谓不专心,也不可谓不辛苦;所谓“人生识字忧患始”,“世智尘劳”悄无声息地至矣!他们省立的、市立的、公立的、私立的、教会的一一考来,观念中“都把杭州的学校这样地排列着高下等第”,“明知省立学校难考取”,也要“去碰碰运气看”,期望“万一考得取,可以爬得高些”。考取后谈及“我们的学校”也因了学校的“高下等第”,“我们”的“亲切的程度”有了差别,骄傲与自豪感也便分了高下。据此,边缘的年龄、劳动的辛苦、爬升的需要、观念的引领,都使得这群孩子走在黄金时代的边上。
所幸他们依然“惟我独尊”,“出肺相示”,故而他们仍然还是真人!
面对这样一群别样的孩子,作者的情感除了一贯的关爱与呵护外,多了些复杂的内容,概括而言则是:欣赏中有批评,宽容中有担忧,揶揄中多了些许悲哀。
我们不妨读读“我”被考得“见绌”时的感受吧!“我老羞并不成怒,笑着,倚在船窗上吸烟。……我管自看踏水……”“我”欣赏这种率真,他们真实而不虚伪,天真而不矫饰,自由而无拘束,故“不成怒”,此其一。“我”旁观了他们的辛劳,尽管是为了一些无用的知识,亦“不成怒”,此其二;但为了“穿山甲喜欢吃什么东西?”全然不顾我们生存需要“吃”的东西面临着怎样的威胁,“我”就不能不对之持批评或不赞同的态度了。“喂!抱佛脚没有用!看这许多人的工作!这是百年来未曾见过的状态,大家看!”“我”揶揄地提醒本身就是一种关爱,一种呵护,一种批评。“我”试图引导他们摆脱这种辛劳,把自己面对“人与自然奋斗”而产生的“不胜感动”传递给孩子们,“但他们的眼向两岸看了一看,就回到书上,依旧埋头在书中”,并“管自埋头在书中”。此时,“他们已不复是‘快活的劳动者’,正在为分数而劳动,为名誉而劳动,为知识而劳动,为生活而劳动了”,“他们的世界不复像昔日那样广大自由”,自然“他们早已不做房子没有屋顶和眠床里种花草的梦了”。“我”“并不成怒”,“因为昔日的我家的儿童,已在这数年间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少年少女,行将变为大人”⑨,我宽容由成长而变化的必然,但我不能不为之担忧,为之悲哀,因了这样的世智尘劳,还能天真烂漫、无拘无束、快乐无比吗!“我”的“老羞”该包含着多少难言的人生况味啊!
例子还有很多,譬如“带了一肚皮……知识”赴考,譬如“沸反盈天”的交流答案,譬如“触目惊心”地等待发落,旁观的视角,复杂的情感,寂寥的况味,也只能用悲欣交集概括之了。
八指头陀诗云:“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这首诗说的是佛理,讲的也是童心。丰子恺曾把它用小刀刻在香烟嘴的边上。作为皈依佛门的居士,对童心的向往,即基于要去物欲之蔽而天真无瑕的思想。但“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成年人固难免俗,儿童也终究会变为成年人的,只希望“童心”常定,天真常在!
《送考》写于1934年9月,《送阿宝走出黄金时代》写于1934年岁末,《谈自己的画》写于1935年3月,作者已强烈地感到“昔日我在上海的小家庭中所观察欣赏而描写的那群天真烂漫的孩子,现在早已不在人间了!他们现在都已疏远家庭,做了学校的学生。他们的生活都受着校规的约束,社会制度的限制,和世智的拘束,他们的世界不复像昔日那样广大自由”⑩,这就是本文情感复杂而特别产生的原因;而特别中一以贯之的是作者的“童心”理想。作者在感慨万端之时,只能千叮咛万嘱咐,“但希望你努力自爱,勿贻我忧而已”11所能做的也只有勉力护送一程。
三、 语言——富有弹性张力
作者娓娓道来,如话家常,却含蓄蕴藉,弦外有余音。“抱佛脚没有用!”“我老羞并不成怒”借助语言变形表达了多重意义,有着别样的意蕴,这种富有弹性与张力的语言表达文章中还有不少。
“村中农夫全体出席踏水,已种田而未全枯的当然要出席,已种田而已全枯的也要出席,根本没有种田的也要出席;有的车上,连妇人、老太婆和十二三岁的孩子也要出席。这不是平常的灌溉,这是人与自然奋斗!”
“出席”原指有发言权和表决权的成员(有时也泛指一般人)参加会议或典礼,适用于庄重的场合,像踏水这种农村普通的日常劳动通常用“参加”“加入”。这里使用庄重的词语,表现出农夫们对踏水灌溉的重视,而“出席”的反复出现,铺排渲染,突出了旱象的严重,也惟其严重,方显出“人与自然奋斗”的豪情,以及全体农夫义不容辞、积极参与的壮观!“我”“不胜感动”,敬畏之情油然而生。相形之下那些孩子,以拥有无用的知识而自得,就不能不叫人批评乃至为之担忧了!考试归乡,“旱灾比我们来时更进步了”,水路不通,孩子们却“星夜启程”,“置备入学的用品也不惜金钱”,他们关心什么、不关心什么一目了然。想来这样的“尤加起劲”“不嫌劳苦”的“跑路”,迈出的却是黄金时代的边缘,“我”尽管只能旁观,却不能不为之感到悲哀。这里的“出席”牵动的是全文情感、态度、价值观。
“谁取的”,“谁不取”,一一从先生的嘴唇上判决下来。他的每一句话好像一个霹雳,我几乎想包耳朵。
“判决”,法院对审理结束的案子作出决定。用于此,对象与词义的轻重都有所错位,但对照上文“触目惊心”的等待与下文的“霹雳”,则丝毫不显程度的深重。于十二三岁的孩子而言,小学毕业的这次升学考试,是他们所面临的第一次重大的人生考验,将之放大得如人生的“判决”很自然也很合理,因而“判决”与其说写的是先生通报消息,不如说是孩子内心感受的真实反应,是彼时彼刻孩子全部身心的展现;在这样的展现中孩子们的内心脆弱也暴露无遗。“我暗笑”孩子们的脆弱,既由衷地觉得他们可爱,又不免充满了关切,“叫他们吃这种霹雳,真是残酷!”然而这里的情感仅限于欣赏、关爱显然是不够的。“判决”用于此多少有些揶揄的意味,它似庄实谐,亦庄亦谐,把作者委婉的批评隐含于其中,个人的生活与欲望无限放大,只有自己没有社会人生,他们的现实与未来又怎能不令人担忧呢?
语言的所指是有限的,但它激发出的能指却可以是无限的,作者借助这些富有弹性与张力的语言,丰富而多层次地表达了情感。
丰子恺先生《送考》,不仅是送孩子参加一次升学考试,也是与走在黄金时代边上的孩子,相伴一程,护送他们一程。这样的勉力,先生悲欣自知!
[注]
①鲁迅《致母亲》1936年1月21日,《鲁迅全集》第十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②④⑦《给我的孩子们》,《丰子恺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③⑤11《送阿宝出黄金时代》,《丰子恺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⑥彭英《笔情墨趣寄儿童》,《理论与创作》2006年第3期
⑧《儿女》,《丰子恺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⑨⑩《谈自己的画》,《丰子恺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