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他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他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读食指的《相信未来》,总能想到他的这段话:“文革前我就挨整,我已经看到这代人的命运了。鱼儿跳出水面,落在冰块上,它的前途是死,和这个冰块一起消亡,但它却看不到冰块消亡的那一天。后来我又写出了《相信未来》,相信我们会战胜死亡,这已经是进了一步了。我年轻,我能看到冰块消亡的那一天。”在那个以革命之名施暴的年代,目睹了一幕幕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年轻人很容易陷入消沉绝望,亦或干脆同流合污。能从文革遍地黑暗、满目荒悲的境地走出来,并且发出强音“相信未来”,我相信食指必然经历过一番痛苦的精神挣扎。但是如果我们把眼光稍微扩展到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就可以看到似乎不止食指一个人有着这样的信念和突围方式。我在下面这段话中也看到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挣扎:
“难道我们看见的不已经够多吗?等着吧,最近的将来一定还有更可怕的把戏!我敢说!”觉慧的脸又因愤怒而涨红了。“你总是这样激烈!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就不想到将来?奇怪你居然忘记你平日常说的那几句话!”
“什么话?”
觉民并不直接答复他,却念道:“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觉慧不作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很快,这表现出来他的内心的斗争是怎样地激烈。他皱紧眉头,然后微微地张开口加重语气地自语道:“我是青年。”他又愤愤地说:“我是青年!”过后他又怀疑似地慢声说:“我是青年?”又领悟似地说:“我是青年。”最后用坚决的声音说:“我是青年,不错,我是青年!”他一把抓住觉民的右手,注视着哥哥的脸。从这友爱的握手中,从这坚定的眼光中,觉民知道了弟弟心里想说的话。他也翻过手来还答觉慧的紧握。他们现在又互相了解了。①
觉慧在鸣凤死后凭着相信自己是“青年”走出困厄,食指在文革黑暗的年代凭着相信自己还“年轻”,摆脱阴霾。时隔50年,两代年轻人不约而同地选择相信“年轻/青年”,相信“未来/将来”,恐怕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巧合吧?
这两代青年人的心声,如果单列开来观察,我们会被年轻人的这股热情所感动。但是拼接在一起,我却发现一个吊诡的问题:彼巴金所相信的将来,不就是此食指现在所处的年代?而更可怕的现实却是:当年的青年人巴金在食指这一代青年人这里遭受了怎么样的命运?我们在文革中看到的是:当年青年人被他们相信的未来打倒。如今(文革)的青年人喊着和他们当年几乎相同的口号,进行了一场更大的破坏。听听当年的口号:“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②再听听现在的口号:“打倒一切封资修!”不同的是,时隔五十年,现在的年轻人把历史上一切有价值的文化统统毁灭,把那些1919走过来的当年的年轻人打翻在地(写出觉慧的巴金也在其列),甚至非人道地毁灭。正是这些高喊着“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年轻人在所谓“进步”“革命”的蛊惑下进行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破坏、大扫荡、大毁灭。这就是当年呼唤的结果么?当年相信未来的人们能够预料得到这样的结局么?
我无意指责或推翻“相信未来”的积极意义。但是我在两代人几乎相同的声音中发现的是一种“唯进化论”的阴影。鲁迅说:“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③“必”,口气何等的自信,何等的决绝。虽然晚年的鲁迅摆脱了这种单线式唯进化论的影响,“我在广东,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了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我的思路因此轰毁,后来便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④可我们的民族并没有摆脱。时隔五十年,历史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历史吊诡地向我们展示了它的无情。如今,新一代的食指又开始对现实感到迷惘困惑。他或许无缘参与到这场大破坏中来,他也许由于置身事外更能体会这场大破坏的可怕,但是他依然没有冲破历史的诅咒——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黑格尔语)我丝毫不怀疑食指的真诚,也不否认食指的努力——人在绝望之中总要有所寄托,使之可以继续生存下去。食指和他的前辈一样选择了相信未来,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他选择了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但是,我不禁还是要问一声:未来的人们在哪里?
80年代的人们有资格充当未来的人们么?20世纪的人们有资格充当未来的人们么?虽然文革已经结束,食指已被正名,可是海子自杀,北岛去国……食指期待的“未来的人们”出现了么?君不见,当年的红卫兵们有多少人出来忏悔的?他们有资格充当未来的人们么?文革中迫害文化、摧残文化的众多群众干部文革之后不依然盘踞高位,夷然无损,他们有资格充当未来的人们么?文革已然过去了这么多年,已然有人开始忘记文革,甚至怀念文革,他们能充当未来的人们么?现在已经有很多底层民众摩拳擦掌,准备“劫富济贫”了,他们能充当未来的人们么?
“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这是北岛在去国多年之后回忆父亲写下的诗行。北岛写道:“直到我成为父亲,才意识到这暴君意识来自血液来自文化深处,根深蒂固,离经叛道者如我也在所难逃。”⑤原来青年是老年人的产物,必然会因袭一些老人的陋习。叛逆者北岛都不能幸免,何况庸庸大众?50年前,青年们相信未来,他们的继承者却几乎摧毁了世间美好的一切。如今,食指也同样地相信未来,可是未来的新人在哪里?历史会凭空出现一群“热情、客观、公正”的未来的人们么?未来的人们身体里不也流着和现在的人们相同的血液么?我们陷入了进化论的魔障,我们总以为未来一定比现在强,我们盲目地摧毁一切旧的东西,而痼疾却依然深埋在我们的肌理之中;我们盲目地奔向前方,却没想用力过猛的结果反而是向后倒退。就像鲁迅先生在《酒楼上》中说到的那样,像一个苍蝇,嗡嗡又飞回了原点。我们发现,文革时期一切破旧行为的背后却深深烙印着旧时代旧观念的痕迹。文革没有清算完成,这些沉渣依然沉淀在民族的肌理之中,只要温度合适、土壤适宜,它会再次发芽,席卷全国。那时我们这些所谓的“未来的人们”独善其身尚不能,又怎么有资格去进行“客观、公正的评定”?
因而,我也“焦急地等待着”“未来的人们”。但是我更知道,“未来的人们”不会凭空出现,完全隔绝前代历史的新人不会蓦地产生。我们的民族必须在一次又一次的换血之中清理自身的痼疾,就像鲁迅先生在《墓碣文》中所说:“于狂歌浩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有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参考文献:
①巴金著《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②鲁迅著《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③北岛著《城门开》,牛津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