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教学一直在两极间摇摆,要么“重言轻文”:把古汉语语言学、语用学知识作为教学的主要目标,教学内容主要是文言字词的意思和文言句式的特点;要么“重文轻言”:把教学目标定位到文化层面,教学内容主要是文章篇章技巧的赏析和文化内涵的体悟。显然,这两种文言文教学取向都有问题,有学者曾用“死于章句,废于清议”概括这两种教学方式。究其实质,“重言轻文”者,忘记了文言文的根本是“文”,掌握“文言”的知识是为了更好地学习“文”,通过学习“文”来体会、传承博大精深的古代文化,死记硬背文言知识的结果是买椟还珠;“重文轻言”者,忽视了文言文是用“文言”写成的文章,扎实的文言文字功底是读懂文言文的根本前提,把文言文当现代文教,其结果只能是凌空蹈虚的空中楼阁。
基于此,文言文教学应该追寻“文”与“言”的和谐,既要引导学生掌握一些基本的古汉语字词句的知识,这是教学的基础;又要注重文本的整体把握,赏析文章的篇章结构和写作技法,这是教学的关键;更要强调古文化的传承和熏陶,这是教学的旨归。通过教学使文言、文章、文化融为一体,和谐共生。
但问题是:理念提出容易,操作起来相当困难。诚如有的教师所说:“一篇文章要讲清字、词等语言基础知识,又要传授文学文化常识,还要教给学生一定的阅读技巧、写作方法等等,不仅教学时间不够,而且零碎不堪,没有系统,细节和整体间的关系很难把握,常常会出现芝麻西瓜无法兼得的情况。”因此,虽然很多教师认同这一文言文教学理念,但实际的教学中往往还是难以兼顾,或者将文言和文章、文化割裂开来,先集中讲解字词等语言知识,再聚焦文章文化常识,很难实现真正的交融。
本人认为可以从宏观和微观两个角度来解决这一问题。
从宏观角度而言,并非每篇课文、每一堂课都要落实文言和关注文章、文化,“言”“文”并重的理念应着眼于整个的文言文教学,否则有限的课堂是难以承载如此繁重的教学任务的。教师应根据学生的具体状况和年级、单元、课文整体把握,分层推进,灵活安排。譬如高中三年的教学可以分成三个学段进行,高一年级着重培养、提高学生的释义能力,将重点放在文言文的词语、句子的准确理解上;高二年级、高三年级重点放在文章的鉴赏和文化的感悟上。要有单元教学观念,一个单元四篇课文,精读课文可“言”“文”兼顾,略读课文要么“因言悟文”,要么“由文带言”,灵活处理。还可以利用选修课和必修课形成互补:如《先秦散文选读》更多的是由言语之径入文学之殿堂,而《论语选读》则更关注的是儒家文化的传承和发扬。
从微观的角度来看,每一个文字都有深刻的文化内涵,每一个文字都饱含了作者丰富的情思,教师应引领学生学会体验文字背后的文化内涵,从而实现文言和文章、文化的交融。
这一点有一个很好的案例。北京大学吴小如教授在《古典诗词札丛》的“序”中所举《木兰诗》的例子巧妙地体现了“言”“文”交融的理念:“‘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这几句诗多为人所忽略。木兰从头一天夜里已见军帖,‘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其心事重重,不言而喻。她所以停梭止织,正是她有所虑、有所忧的表现,怎么能‘无所思’‘无所忆’呢?这‘思’和‘忆’的训诂问题便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就细检《诗经》的十五国风……国风中十分之六七的‘思’字都是就男女相思爱慕而言,就是现代汉语中所谓‘害相思病’的‘思’的含义。而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之言‘所思’‘长相思’‘思君令人老’云云,都是指男女或夫妇之思。至于《饮马长城窟行》之‘下言长相忆’、《西洲曲》之‘忆梅下西洲’,则‘所忆’亦指男女情爱之事。广义的‘思’和‘忆’无所不包,而狭义的‘思’和‘忆’则专指男女间的互相思忆。然则《木兰诗》中的语句应该怎样理解就一清二楚了。……”这里,吴小如教授充分挖掘了“思”和“忆”背后的文化意义,既解决了“无所思”两句仿佛辞费的疑窦,也从一问一答中体现出木兰这一少女形象的高尚纯洁,让学生获得美好的人性熏陶。
本人教学中也循着这样的思路充分挖掘文字背后的文化内涵。学习《赤壁赋》,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明月,水光接天,苏子飘飘欲仙,“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顺势提问:“同学们能结合语境赏析一下‘一苇’二字的内涵吗?”马上有学生举手:“‘一苇’字面意思是一根苇草,课文中用来比喻苇叶般的小舟。表现了苏子任凭小舟在茫无边际的江上飘荡,愉悦畅快。”应该说回答得不错。我肯定了他从文字的本义到比喻义来体悟文字内涵的路径,并继续推进:“实际上在古代用‘一苇’来比喻小船并不是很常见,更多的是用‘一叶’来形容小舟,如后文就有‘驾一叶之扁舟’,大家看这里能不能换成‘纵一叶之所如’啊?”学生们讨论了一下,有人说行,有人说不行,说不行的居多,理由很简单:如果将“一苇”改成“一叶”,前后文就重复了,而苏轼这样的大文豪是不会犯这样的低级失误的。这个理由很肤浅,我继续引导:“体悟文字背后的文化内涵,不仅要注意文字的字面义、比喻义、引申义,还要注意一些文化现象,比如运用典故、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等,也许能帮助我们更深入理解文字的内涵。”学生继续思索、讨论,总算有人说,好像有个传说与“一苇”有关,说是一个什么人驾一苇叶渡江,但是语焉不详。
我向学生们补充了佛教祖师达摩老祖“一苇渡江”的故事,学生明白了“一苇”两字和佛教的关联。再回到课文,学生就有话说了:“老师,用‘一苇’的好处在于体现了苏轼不仅精通儒家,也精通佛家,而且还精通道家;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在谪贬黄州后泰然处之,才写出了这样的好文章。”我肯定了他的回答,并指出就问题本身而言有点牵强。又有学生回答:“用‘一苇’两字不仅比喻小船的自由空灵,更重要的是折射出苏子此时的心情就像仙人一样,舒畅飘逸,超然物外,就如达摩渡江一样飘飘欲仙。”至此,学生的理解已经走向深入,由文字入手,关联想象,在更宽广的文化视阈内体悟出文字背后的深刻内涵。
而在《后赤壁赋》的结尾苏轼写到了一只鹤:“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学习到这个地方,和学生一起探讨作者写这只鹤的内涵,有学生很快就回答说:“主要是表现苏轼自己的孤独,因为他在文章中写的是一只孤鹤。”学生的回答是对的,但显然不全面,为帮助他们进一步咀嚼品味,我说:“如果只是突出自己的孤独,那不写孤鹤而写一只孤鹏甚至一只孤鸭不是也可以吗?”学生哄然大笑,继而从含有“鹤”字的词语入手,讨论明白了“鹤”在我国古文化体系中可是大有文章:首先“鹤”有孤傲、高洁之意,成语“鹤立鸡群”便表达了这个意思;其次“鹤”能表达一种潇洒自然从容,成语“闲云野鹤”就蕴含着这种淡泊;再次,“鹤”是道家的形象代言人,“骑鹤上扬州”,古代得道之士总是骑鹤遨游,“鹤”代表了旷达超然的处世观念……总结这几点,就很容易明白苏轼在文章中写入这只“孤鹤”的深意:虽孤独,但傲岸高洁,面对逆境仍希望自己能超然一些旷达一些!在反复咀嚼中,学生深入领会了这只“孤鹤”的深意。
无论是宏观上的整体把握,还是微观上的教学操作,文言文教学应该追求文言、文章和文化的交融,经由“文言”之径迈向文学、文化的殿堂。迈向文学、文化的殿堂是学习文言文的旨归,明确了这一目标,就不会在教学时一味地死记硬背文言字词;而要达到这一目标,必须选择正确的路径,合适的方法;而无论哪种方法,都必须尊重文言文的“文言”特点,架空“文言”特点的凌空分析,是无法实现文言文教学的终极目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