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为20世纪美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欧内斯特·海明威以创作揭露一战后弥漫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精神危机的作品而出名。其作品令人震撼的是作者对人物内心反思和抗争意识的挖掘。尽管被赋予“迷惘的一代”代言人的称号,但海明威试图通过他的作品告诉人们:作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他并非盲目而又迷惘,也绝非是甘于迷惘而又不愿觉悟者。本文通过他的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分析了海明威的创作意图。
关键词:《乞力马扎罗的雪》 海明威 创作意图 主人公 自我
作为20世纪美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欧内斯特·海明威的创作对整个西方现当代文学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早年海明威曾以他独特的风格创作了一系列的作品来揭露一战后弥漫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精神危机,尤其是小说《永别了,武器》的问世使他被赋予“迷惘的一代”代言人的称号而风靡一时。然而细读过海明威作品的读者都不难发现:海明威的作品深入人心的不仅在于他对外在浮华、空虚生活的逼真描绘,而且还来自他对人物迷惘、苦闷的精神世界的揭示,更令人震撼的是他对人物内心反思和抗争意识的挖掘。人们读海明威的作品,在为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慨叹的同时,更多的是为他们的自我觉悟和自尊意识感到欣慰和激动。海明威的“所有作品都充满了浓浓的忧患意识,折射出令人肃然起敬的悲剧思想”。
海明威的创作意图和他个人的生活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海明威曾亲身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在这期间,“他不仅目睹了战争的疯狂与野蛮,而且也看清了现实的荒谬与残酷”。尤其是在战后,他更是深刻的感受到了战争对他们那些曾怀着“崇高”的理想走上前线的美国热血青年身心的摧残。这样的生活经历促使他去探寻一条帮助人们走出困境、克服异化的有效途径。海明威试图通过他的作品告诉人们:作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他并非盲目而又迷惘,也绝非是甘于迷惘而又不愿觉悟者。
《乞力马扎罗的雪》发表于1936年,它曾被评论家麦尔克姆·考莱(Malcolm Cowley)誉为“海明威最高成就之作”。读者可以从这篇短篇小说的选材、创作主题及表现手法等窥见海明威的创作风格,该小说不失为“海明威式小说”的典范,它完美地体现了海明威创作的艺术特色。小说描写了一个被金钱、荣誉和女人耗去大半生精力的作家临死前复杂的心理活动。小说以两股交叉的意识流展开故事的情节,作者把现实与回忆交织起来,通过一系列的联想和对往事的回忆道出人物的经历和人生态度;情景交融的描写和象征手法的运用也增强了作品的寓意和美感,由于小说直接取材于海明威本人在非洲的远征狩猎经历,因此作者的创作意图更是清晰可见。
小说的素材和打猎有关,打猎本是海明威作品中司空见惯的内容,但是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把“猎人”和“作家”联系起来并非随手拈来:“成为真正作家的唯一途径就像打猎——猎人要全力以赴的向无知和邪恶挑战,这是终生的事……猎人的猎物就像生活中的真谛,它是值得奉献的。”由此可见作者选择打猎这一题材的良苦用心。像海明威的诸多小说一样,这部小说仍紧紧围绕“死亡”这一主题来展开故事情节,只不过在文中死亡带给人们的悲剧性思考更加意味深长。
小说正文一开始就向我们展现了一个身患“坏疽”的作家在预感到死亡即将来临时的恐惧、烦躁、焦虑等复杂的心情。秃鹫的靠近和树木的阴影使他对死亡充满恐惧;对妻子粗暴的话语刺激将主人公面临死亡时的烦躁心理暴露无遗;对自己未竟的写作事业的悔恨又将主人公的焦虑之情跃然于纸上。恐惧和烦躁对于一个面临死亡的正常人来说不足为奇,文章引人深思之处就在于作者对主人公焦虑心理的深入探究。因此,《乞力马扎罗的雪》也可以看作是海明威的一部心理研究小说,文中作者采用了与此相应的意识流手法,以主人公的联想、回忆、闪念、内心独白、昏迷中的幻觉等方式一股脑倾倒了作者所拥有和珍视的大量素材:非洲、巴黎、战争、女人和对写作的忧患。文中的主人公在幻觉中追忆了自己许多“想写而未写”的素材:保加利亚的人质交换、奥地利挽救的逃兵、希伦兹的滑雪、梅德纳尔家的赌博、奥地利军官休假火车上的喋血事件、在土耳其的安那托利亚所看到的残酷的追捕、在巴黎和他吵架的第一个情人以及巴黎贫民区的人们等等。在文中,海明威巧妙地将这些表面上结构松散、情节凌乱以及变化多端的意识活动交织一体,使他们不仅成为一个完整和谐的艺术整体,而且还折射出极为深刻的思想内涵,这种情节结合的途径就是小说始终所贯穿的一条主线:哈里的生活变化历程以及最终选择来到非洲的缘由。哈里本是一个有才华的作家,然而他却被金钱、女人和荣誉耗去了大半生的精力,他来到荒蛮却又充满活力的非洲大草原想去寻找写作的素材和生活的激情,用哈里自己的话说:“Africa was where he had been happiest in the good time of his life, so he had come here to start again.”更重要的是他认为“There was no luxury and he had thought that he could get back into training that way. That in some way he could work the fat off his soul…”从这些话语我们可以看出,哈里是一个不甘堕落的人,他已经意识到了生活的奢华对他的创作意志的腐蚀,所以他想去非洲“去掉心灵的脂肪”,或者说去寻找一种复苏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他觉得他“目睹了世界的变化”,“(生活中)有如此多的东西要写”,“他有责任写出这一切”。然而不幸感染了坏疽,最后他梦想破灭,饮恨离世。
海明威是一位善于使用象征手法表现深刻思想内涵的作家,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更是出手不凡。文中作者选择“坏疽”来导入故事的情节实在是妙不可言。从表面上看,“哈里因为感染了坏疽导致走向死亡,但从象征意义上来说,哈里腿上的坏疽正是他长期以来心灵感染的外在反映”。坏疽在他腿上开始的时候他没有感到疼痛,“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痛,开始时就是这样”。“他的精神开始堕落时也没有使他感到痛苦,反而为他换来了生活的安逸和物质的舒适。”然而,患了坏疽的肉体不能长存,染了“坏疽”的心灵也会腐烂,正如文中哈里所说:“I’m full of poetry now.rot and poetry. Rotten poetry.”“正是这种让人感觉不到疼痛的坏疽却致哈里于死地——肉体的死亡和精神的毁灭。”
读海明威作品的人都会惊讶地发现,他笔下的人物大多都像哈里那样痛苦,他们在一种虚无的人生中设法忍受肉体的创伤与精神的痛苦。“海明威笔下的人物是如此的痛苦,以致使他们受伤的心灵开始麻木。”小说中海明威的创作意图十分明确:哈里是在肉体上、精神上遭受战争摧残的整个“迷惘一代”的象征,但所不同的是,海明威试图借主人公哈里的经历来探索迷惘和痛苦背后更为深刻的东西。哈里深受肉体和精神的折磨,但是在他痛不欲生的内心深处却潜藏着他骚动不安的灵魂。作者通过主人公的遭遇来揭示其心理发展过程:即其不断认识自我、发现自我并超越自我的过程。哈里躺在帆布床上对自己生活经历的一次次回忆与内心独白正是自我剖析的过程:对自己以理想为代价所换来的奢华庸俗生活的嘲讽;对自己孤苦与迷惘的内心世界的不满和谴责;更多的是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对自己颓废的写作事业的懊恼和悔恨。
哈里的内心独白是真实的自我曝光,能够剖析自我、正视自我说明他并不完全是一个病态的人,至少从心理上来说他拥有一个健康的自我。令读者感到更为可喜的是,哈里最终意识到他精神的迷惘与堕落并非像他最初认为的那样是由外部原因即女人、金钱和庸俗的生活等所致,完全是他的个人因素造成的。另外,我们从文中作者多处象征手法的使用中也可以领悟到哈里内心深处潜藏着一颗积极向上、不甘迷惘的心。哈里在第三次回忆时曾提到一位贫穷却不甘示弱、在自行车比赛中获得第三名的穷丈夫,虽然他与海明威在别的作品中所塑造的“硬汉子”形象相比相差甚远,但是他的精神依然使哈里深受鼓舞。哈里还明确拒绝了海轮要他喝的肉汤——一种象征着灵魂腐蚀剂的诱惑物。小说中还提到火焰、白雪、飞机、高山等象征物,它们都暗示了主人公所追求的光明、美好的新生活。
尽管小说中死亡的主题依然是海明威的偏好,但是作者对死亡的认识却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在读小说时,读者会同时经历两种时间:主人公生命结束前的现实时间和通过人物的回忆及幻想构成的非现实时间。主人公的身体状况随着现实时间的延伸呈下降趋势直至停留在死亡这一终结点,而他的精神追求却在过去及未来的非现实时间中不断升华,直至成为永恒。与两种时间观念相关联的是主人公的两种自我状态:残酷的现实塑造了一个走向灭亡的自我,对理想的追求又使人物内心在极力地超越自我,死亡是理想与现实的交界点,主人公向死求生正是对自我的超越与完善。小说中主人公的死亡过程可以细分为三个阶段:体验死亡认识——死亡超越——死亡,主人公对死亡的态度随着他心理历程的延伸发生了清晰可见的变化,从预感到死亡即将来临时的恐惧不安到对死亡有进一步认识时的坦然(他曾告诉妻子:“死神的形象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可怕,像是‘两个从从容容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是一只鸟’。”);直至最后死亡真正来临时的迷狂。
超越死亡是海明威在这篇小说中的创新之处。从哈里的死亡经历来看,死亡并不可怕,但等待死亡是恐怖的,超越死亡更是艰难的。超越死亡需要强大的精神力量,而这种精神力量又必须是积极向上、势不可挡的。小说中当哈里进入死亡的最后昏迷阶段时,他幻想着自己乘上飞机向乞力马扎罗的山颠冲去。乘上飞机象征着他灵魂的升华,朝山颠飞去的正是他那“刚刚脱离了躯体的倔强不屈、希望依稀的灵魂”。哈里幻觉中“所见之处都是那高耸、宏大而且洁白的令人不可置信的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山颠”。神圣而又象征永生的“上帝的庙殿”正是他要找的灵魂的栖息地。看到此处,读者心中升腾的不是对哈里命运终结的悲哀,而是为哈里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归宿而感到欣慰,同时还会为他那种“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旷达态度感到释然。
再回到文章篇首的引语部分:“Close to the western summit there is the dried and frozen carcass of a leopard. No one has explained what the leopard was seeking at the altitude.”初次接触文章的读者会为作者写这段话的意图感到茫然,然而读完文章会就发现这段对乞力马扎罗山的描绘含义深刻:豹子是强者的象征,它虽未到达峰顶实现永生的追求,但也避免了死于平原为犬食的悲惨下场。哈里的精神也如猎豹一样,“高尚的追求最终战胜鄙俗的安逸”在皑皑白雪中得到永存。
小说的主题随着哈里的死亡得到了升华:肉体的死亡换来了精神的新生。虽生犹死和虽死犹生这两种曾在哈里内心进行激烈较量的生活方式也最终有了结果,哈里选择了后者,他以自己的方式诠释了生与死的真谛,哈里的自我价值尽管在活着时未能实现,但死亡那一刻精神的觉悟仍然为他的人生价值观画上了满意的句号。所以说小说中震撼人心的不是主人公的死亡厄运,而是作家从哈里身上所发现的死亡所蕴藏的深层含义:“精神可以超脱肉体的物质并升华为永恒的存在。”
随着小说主题的升华,作者的创作意图也清晰地暴露在读者眼前。在形形色色的死亡中海明威选择了哈里的那种方式——哈里决不是死亡的消极逃避者,而是积极的抗争者。哈里虽死犹生的死亡无疑也是对海明威一贯所提倡的“硬汉精神”的补充。海明威借哈里的经历为他的死亡主题创作树立了一个全新的形象,“他的悲剧思想的特征已经带有更加强烈的理性思考和乐观意义”。
作为一个作家,哈里曾经迷失过自我,但他绝非甘于长久迷失而不愿觉悟者。他自知非洲不是生活的天堂,但他依然冒死前往,因为他知道非洲是创作者的乐园,他要找回失去的自我。尽管死神夺取了一个作家生的希望,但精神的追求却弥补了他作为作家的希望。正是这种作为作家的责任感促使海明威去严肃地思考人生、审视世界,海明威借哈里的死表达了一位作家对艺术应该持有的信念和道德观。
由于《乞力马扎罗的雪》直接取材于海明威本人非洲狩猎的经历,因此我们也可以将作品中主人公的自我意识延伸至海明威本人。小说中主人公哈里自我认识、自我发展的心理过程其实也正是海明威对自己曾经迷惘的思想生活的抗争与思考,主人公超越自我的精神追求反映了海明威内心对理想的精神世界的向往。哈里的形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现实生活中海明威人格的写照。可以说,作为一个严肃的、有责任心的作家,海明威对自己的写作事业充满了忧虑——正如哈里那样;但同时也像哈里那样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冀——尽管写作的道路不那么平坦。或许哈里死去的那一刻海明威的心中也会有些许后怕,但更多的可能还是庆幸,他应该庆幸比哈里拥有更多的希望,毕竟他还活着,他也有很多东西要写,他可以选择哈里那样的死,但他肯定不愿选择哈里那样的生。
人们很难为海明威的创作思想划分一个明确的界线,他早期的思想反映了“某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残酷的资产阶级世界面前的孤独感和无能为力的思想状况”, 但是20世纪30年代“西班牙内战的爆发,仿佛把海明威从梦幻中惊醒,他的世界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决心摆脱早期的消极悲观主义思想的束缚,投身于如火如荼的群众斗争中”。这一时期海明威的创作思想也随之有了很大的转变,他的作品从最初的关注人物个人情感世界开始转向探索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探索虚无背后更为深刻的东西。写于1936年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就明显地反映了这一点,小说中曾多次描写到战争中血淋淋的镜头、提到巴黎贫民区人们的生活以及战后靠赌博、吵架等方式打发日子的无聊的年轻人,此时海明威的笔触已经从最初关注个人的理想和幸福转移到了关注整个人类的苦难与命运,残酷的信仰危机现实使他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在历史中的拯救地位,背负着作家的使命和责任感,他用那支蘸满时代气息的笔反映了西方社会人们内心激烈的矛盾冲突。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海明威积极的支持西班牙共和政府,并同情、报道和声援中国的抗日战争”。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安慰那颗不甘迷惘的心。
但是,海明威毕竟是资产阶级的文学代言人,尽管他一直在帮助人们探索摆脱困境、克服异化的有效途径,但社会的局限性决定了他的追求只能是一种理想、不可能变成现实,这也正是他不断同生活抗争、不断觉悟之后又重新陷入迷惘的根本原因,这也是造成他作品中的人物甚至他个人悲剧命运的直接因素。但无论如何,海明威那种面对痛苦不屈不挠、不甘迷惘苦闷的人生态度却对后人起到了有效的警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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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军磊,杨慧芳 河南信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46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