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苏轼开启豪放词派之先河,他的词形成了豪迈奔放的风格。但他并不只以豪壮见长,其婉约词同样写得真挚细腻,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就抒写了对妻子王弗缠绵悱恻的悼亡之情,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本文意在通过对此词的分析,发掘出其中深刻内蕴着的真挚情感。
关键词:婉约 悼亡 凄婉哀伤 难忘
苏轼在我国词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词在晚唐、五代、宋初多是酒席宴前娱宾遣兴之作,故有“词为艳科”、“词为小道”、“诗庄词媚”之说。而苏轼却另辟蹊径,拓宽了词的题材,丰富了词的意境,革新了晚唐五代以来的传统词风,开创了与婉约派并立的豪放词派,成为词界革新的领袖。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 从而使词成为一种可与诗相提并论的抒情文体,以至后世人们论词,必提苏轼;若提苏词,亦必提其“豪放”之风。
但是我们也应该认识到苏轼词的风格是多样化的。他既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名篇,也不乏凄婉哀伤的婉约之作。在苏轼的流传下来的词作中,婉约词占了将近大半,而且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艺术上,都不逊色于唐宋时期其他婉约词。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就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婉约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江城子”是词牌名,唐词单调,首见于韦庄所作的《花间集》,据说因五代时欧阳炯词中有“如西子镜照江城”句而取名。宋人改为双调,七十字,平韵。晁补之改其名为《江神子》。因韩淲调有“腊后春前村意远”句,故又名《村意远》。
“乙卯”则是指宋神宗熙宁(1075)八年。从字面上看,应是这一年的正月二十日夜里,苏轼梦见了他逝去十年的妻子王弗,于是便写下了这首情真意切的悼亡词。
王弗,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16岁时嫁给时年19岁的苏轼。在四川眉山,至今还流传着有关苏轼与王弗联姻的佳话。北宋年间,乡贡进士王方在青神县中岩书院主讲,苏轼当时游学到中岩书院,深得王方喜爱。一日,王方邀请学识渊博人士为一潭命名,众人题名都不中选。惟有苏轼的“唤鱼池”堪称风雅,王方正在细心推敲之际,爱女王弗也在家中投笺题名“唤鱼池”,送到会场。王方看后情不自禁地说,这简直是与苏轼不谋而合,韵成双璧。后嘱咐苏轼亲笔书写“唤鱼池”三字题于壁上,并把爱女王弗许配给了苏轼。
婚后的王弗是一位“妇职既修,母仪甚敦”的贤妻良母,“其敏而静”,侍奉长辈“皆以谨肃闻名”。两人恩爱情深,在生活上是伴侣,在学识上是知音。可惜天命无常,王弗只陪伴了苏东坡十余年,在治平二年(1065)五月便因难产而逝,时年27岁,余一孤,即苏轼长子苏迈。这对苏轼是极大的打击,其心中的沉痛,精神上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此词就是亡妻十年忌辰之际,词人借一帘幽梦,抒写了对亡妻真挚的爱情和深沉的思念,充满了一种凄婉哀伤的情调。
标题虽云记梦,可开篇却并不是先从梦境写起。起句“十年生死两茫茫”,直抒胸臆,既叙夫妻生死离别之久,又述音容渺茫难求,不同寻常。沈雄《柳塘词话》说:“起句言景者多,言情者少,叙事者更少。”这是因为一些诗人,总是担心抒情的力度不够,试图通过铺叙大量的景物来渲染。此词开头虽然就兼及叙事与言情,但有“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一标题的铺垫,因此并不突兀,反而显得紧凑自然,并为全篇奠定了伤悼的感情基调。
续句“不思量,自难忘”则以看似平淡的语句写足了对亡妻的深挚的感情。十年来自己不思量妻子吗?显然不是。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思是梦的基础,梦是思的升华。十多年的婚后生活已将两人热烈的爱情酝酿成了浓浓的亲情,更何况苏洵曾对苏轼说过:“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亡妻王氏墓士铭》)
王弗去世后这十年,正是苏轼开始饱尝人生艰辛之初的十年,丧父丁忧,出官被贬,南北漂泊,饱经风霜。正如词人自己所说的,人生恰如风中飞蓬、雪泥鸿爪。“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漫漫寒夜里的幽梦,增添了作者无尽的孤寂和惆怅。
在一首送别王弗弟弟王缄的《临江仙》中,苏轼也写道“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词人为了摆脱悲痛的缠绕,只好努力设法“忘却”过去的一切。而大凡人之至情,越是要“忘却”,越是不易忘却。从王弗归葬眉山至妻弟王缄到钱塘看望苏轼,其间相隔正好“十载”,这“十载”苏轼对王弗始终难以忘怀。所谓“忘却”只不过是把痛彻心底的忧伤,转化为长久而理性的悲痛而已。
古人诗词往往讲求方式,讲求艺术,使自己的情感或心意表述得更委婉、更含蓄、更丰富、更深刻,让读者从有限中去品味无限。品味愈久,愈觉千回百转,荡气回肠。因此,这两句应理解为不用刻意去思量,也自是难忘。
在这永失所爱的十年里,苏轼因与权贵政见不合,被排挤出京,先是任杭州通判,后任密州知府。密州距妻子安葬的眉山自然是“千里”之遥,照应“十年”就是虚实结合,表明两人不是简单的时空分隔,而是阴阳两隔。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是词人想象的情景,写即使相逢,妻子也可能不认识自己了,这是因为自己仕途坎坷,生活艰难,早已是苍老衰败。这里既有悼亡之情,又有伤时之意。简洁而形象的外貌描写融入了苏轼无限的身世感慨,与《江城子·密州出猎》中的“鬓未霜,又何妨”形成了鲜明对比。
下片则转入梦境的描写。“夜来幽梦忽还乡”是由现实进入梦境的过渡句,承前启后。王弗死后第二年苏洵也去世了,词人为此扶柩回乡并守孝三年,此后就离开眉山,终生未回家乡。可怎么就一下子就梦到自己回到家乡了呢?而且在梦中自己还见到妻子“小轩窗,正梳妆”,这一切的缘起不正是自己多年来对亡妻的魂牵梦绕吗?
词人用虚中带实的手法,选取妻子生前闺房生活的一个细节来描写,再现妻子临窗而坐,对镜梳妆的场景。用本是一个“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普通场景,却反衬出如今“无处话凄凉”的悲哀。
夫妻相见本应有千言万语,可一时之间却“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确,十年阴阳相隔,别后种种情景从何说起?这两句符合生活真实,泪含万千感慨,与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有异曲同工之妙,达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
梦是美好的,同时也是短暂的。梦醒后更多的则是面对现实的痛苦。就像崔涂在《春夕旅怀》中所写“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刘秉忠在《江山寄别》中所说“梦断故山人不见,晓来江山数峰青”。苏轼也是同样,“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四川眉山故里柳沟山,又名老翁山,王弗安葬在此,距苏洵夫妇墓西北八步。苏轼曾在父母墓旁遍植松树,“老翁山下玉渊回,手植青松三万栽”。短松岗,即指王弗的墓地。苏轼写孤坟的凄凉,没有写凄风冷雨、暗夜萤飞的景象,而是独写照在孤坟上的明月。据说唐代开元年间,幽州衙将张某之妻孔氏死后,一日忽从冢中出,题诗赠张曰:“欲知肠断处,明月照松岗。”(《本事诗·征异第五》)苏轼化用其意,遥想亡妻在清冷的月光下“千里孤坟”的凄凉处境。此典用得自然贴切,不着痕迹。难怪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并由于词人特意用了“料得”一词,从自己的伤心断肠,来设想妻子的柔肠寸断,巧妙地推己及人,想象妻子在那凄清冷落的地方想念自己,衬托出自己对亡妻永不能忘的真挚感情。既含有死者对生者的依恋,又融入了生者对死者的怀念,使本词产生了双重的生死思念之情,意境让人回味无穷。
纵观全词,通篇采用白描手法,叙事与抒情交织并行,借助平易质朴的语言,娓娓诉说自己的心情和梦境,将梦幻与现实相互融合,浓郁的情思与率直的笔法相互映衬,既是悼亡,也是伤时,情真意切,哀惋欲绝。其境界凄婉哀伤,其情韵哽咽悲苦;其语言凝练概括,其感情真挚动人,堪称悼亡词中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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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俊 湖北随州职业技术学院 44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