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这是陶渊明《读山海经》组诗的第一首。陶渊明是我国古代著名诗人,他在传统的诗歌题材之外,开辟了田园诗的新天地,可以说,在陶渊明之前,“隐逸”是带有厌倦人世的清冷的色彩的,如道家所宣扬的与世隔绝的隐逸,或是绝望的消极的反抗如儒家因忠于前朝而隐逸的隐士,而陶渊明笔下的田园生活,不可否认有着和谐安谧的幸福的气息。所以有一个出自陶渊明诗文的词语叫“世外桃源”,成为每个中国人在心灵感到压抑时向往的精神家园,陶渊明也因此被称为“百代诗人隐逸之宗”。因为陶渊明的田园诗完美地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写道:“陶渊明是自然主义哲学的绝好代表者。”
但是陶渊明所描写的这种生活显然与当时动荡黑暗充满血腥的社会现实有很大差距。陶渊明短短的几十年人生中经历了三次改朝换代,一次大型农民起义,他的故乡就是混战中反复拉锯的地方,所以一直有人争论他的甜美的田园到底是他真实内心的反映还是虚幻的用以逃避现实的幻景,简而言之,对陶渊明来说,他何以能在这样的乱世中写出如此安详温暖的诗作,他真实的田园生活到底是幸福还是苦难,他给中国人建筑的这个理想世界到底是可以依赖的精神家园还是一包鸦片?下面,我们试着解读他的《读山海经其一》这首田园诗来探讨这个问题。
《读山海经》这组诗是陶渊明在乡村隐居时读书有感而写的,全组共十三首诗,评论了《山海经》所载的一些神话人物神异故事。这组诗在陶渊明的诗作中属于风格相对另类的。前人对这组诗的评价也差异颇大。如说它“词虽幽异离奇,似无深旨尔”(明张自烈辑《笺注陶渊明集》卷四),或是“借神仙荒诞之论,以发其悲愤不平之慨”(清温汝能纂《陶诗汇评》卷四),而朱熹从这组诗中看出陶渊明的“豪放”来,鲁迅从这组诗中看出陶渊明的“怒目金刚”的精神来更是独具慧眼。我们所选的《读山海经其一》就是这样一组诗的总领,这首诗表现出陶渊明一贯的宁静和谐并与全组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对比,我以为,暗含我们探索陶渊明内心世界的一个极好的人口。
全诗基本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开头是环境描写:正是盛夏,万物都郁郁勃勃,草木茂盛,树木错落有致地环绕着农家小屋,给小屋带来荫凉,鸟儿在树上欢快地鸣叫休憩。作者看到这样的美景,油然而生满足欣慰之感。接着是日常生活的描述:这样一个夏日,作者已经忙完了农活,正要享受闲暇读书的乐趣。作者住在一条深深偏僻的巷子尽头,沿着迂回的道路来访的只有多年至交(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深深偏僻的巷子,使访客掉头他去,留作者独享宁静生活)。于是作者拿出春天家酿的酒,又从自家的菜园里摘了一些蔬菜。最后一部分写自己读书的快乐:凉爽宜人的风带来了一场小雨,在下着小雨的夏日里,作者将《山海经》拿出来浏览,觉得自己仿佛在探索整个宇宙的奥秘,让人如何不感到快乐呢?这几句在内容上引发了这组诗中后续的诗篇。
《读山海经其一》出色地描写了田园生活的恬美。一方面给我们勾勒出典型的陶渊明式的田园美景:环境的清幽恬静,生活的宁静欢欣、平淡悠远,另一方面,交代了读书的背景心境。
然而,当我们沿着这一组诗看下去,看一看到底陶渊明此时因为读到了什么而感受到无比的快乐,我们会惊讶地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单纯的快乐、恬静。前人的所谓“幽异离奇”“悲愤不平”“豪放”等评语确实出之有因。
从《玉台》诗的“宁效俗中言”到《玄圃丘》的“恨不及周穆”,分明是深恨生不逢时,表明自己绝不随波逐流的信念;从《青鸟》的“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到《扶木》的“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见烛”,充满着理想不能实现的愤懑失意;从“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到精卫、刑天的“猛志固常在……化去不复悔”,是多么倔强的个性,豪迈的情怀;对“巨滑肆威暴”发出的“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的诅咒包含着多么深切的痛恨,愤怒;末两首诗更是表现了对社会政治现实的忧虑关注和不平之心。
这组诗从恬静的田园风光起,以读书转折,忽而变成幽渺奇幻的远古神话,而作者内心翻滚不平的思绪在神话故事中愈来愈清晰地指向社会现实,最终在列举了几乎是直指现实的事例后戛然而止,无限曲折心事尽在其中。结合我们在其他诗文中对陶渊明的了解,他的痛苦出于少年时的济世理想不能实现的失意悲凉,出于对世道人心黑暗堕落的愤懑不平,出于与世多忤的刚强个性,在这现实与精神两方面的痛苦之外,还有冥冥之中笼罩在那个时代每个人头上的生命无常的阴影(陶渊明写了那么多对生命达观的认识的诗,也可以从反面证明这个问题常常萦绕他的心中)。几乎所有人生重大的痛苦,他都深深地体味到了。
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再重新阅读陶渊明的这首《读山海经其一》,我们会惊异于另一个事实:心中积淀了这么多痛苦之后,这一首诗竟然还真真切切地包含安详与愉悦。惊异之后我们才能大略体会到叶嘉莹先生说他这首《读山海经其一》所描绘的田园之乐中“蕴蓄着一种极为繁复丰美的大可研求的深意”的含义。
全诗的开头:“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这几句环境描写中,出现了陶渊明的诗中多次出现的一些事物:草木,树,农舍,小鸟,最后,还有从精神上赋予这一切事物意义的人——作者本人。所有这些意象在本诗中构成了典型的田园风味,使本诗具有陶诗一贯的恬静风格,而我们再结合陶渊明的其他诗歌,会发现这些意象在他的作品中具有丰富的含义。
“草木”在陶渊明的田园诗中经常出现,如:“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形赠影》),“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归园田居其二》),“蔓草不复荣,园木空白凋”(《己酉岁九月九日》),“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拟古》),“严霜结野草,枯悴未遽央”(《杂诗其三》)。从以上所举的例子中,明显可以看出,“草木”在陶渊明的眼中常常成为生命的象征,春天来时会自由舒展生发,秋风过处会枯萎凋零。陶渊明在“草木”上寄托了自己对生命的复杂感情:欣喜于春夏时它们的勃勃生机,怅然于秋冬季它们的衰老憔悴,担心自己的生命很快会如同荒草遭到命运的毁灭毫无价值地零落消失,从草木的生命流转中体认人的生命历程。总之,对陶渊明来说,“草木”这一意象中,始终寄托的是对人的平凡而易逝的生命的感怀。就本句来说,“孟夏”和“长”这两个字眼点明草木的生得其时与生长的恣意纵横,突出了草木的繁茂旺盛,与本组其他诗中的神秘恍惚怪异境界相比,是他所挚爱的健康自由明朗的生命境界。
陶渊明的诗中树也经常单独出现。树在他的诗中具有几种意蕴。第一种,某种精神或境界的象 [##] 征。如“孤松”是高洁、孤傲的精神操守的象征:“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饮酒其九》),而“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中树木营造出恬静安谧的田园风味。第二种,“园木”,即园中林木,是生命流逝的象征。如“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荣木》),“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己酉岁九月九日》),此时内蕴类似“草木”。第三种,木与鸟并用,如《归鸟》通篇描写飞鸟上下求索最后终于在林中安居,《饮酒其五》中“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这种类型中的“飞鸟”是一直徘徊寻觅精神归宿的陶渊明本人的象征,而树木则是他最终的精神家园的象征,所谓“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本句中,“绕屋”二字使“树”首先成为田园安谧精神的象征,“扶疏”二字表现树木高低错落摇曳生姿,整句勾勒出宁静而富有生气的周边环境,景物描写俭省而传神,具有陶渊明一贯的风格。但我们联系下文“众鸟欣有托”一句,发现本句中的树还具有第三层象征意义。鸟在陶渊明的诗中一直是不断追索的主体精神的化身,无论是具有明显象征意味的像“远之八表,近憩云岑”最终发出“缯缴奚施,已卷安劳”感慨的“归鸟”,“日暮犹独飞”最终“敛翮遥来归”(饮酒其五)中的孤鸟,还是作为写景对象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晨鸟暮来还,悬车敛余晖”(《于王抚军坐送客》)中的飞鸟,陶渊明笔下的鸟儿总是倦极而返,回到林中,就像陶渊明本人一样。本诗从“欣有托”的众鸟到“爱吾庐”的作者本人,内在的联系非常明显。鸟儿遇此嘉木欣然有托,作者得此家园而深爱己庐。此句看似写景,实则写自己选择“任真自得”的生活方式后,精神终于得以安顿的快乐欣慰之情,结合陶渊明的人生经历,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其中滋味。
陶渊明所处的时代黑暗动荡,正直的知识分子常常在忧惧矛盾的心情中备受煎熬,只有陶渊明坚决地选择了田园,并从其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一选择不是一朝一夕做出的,而是经历了艰难的挣扎。从少年时的“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猛志逸四海”到中年时的“先师遗训,余其云坠”到晚年的“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陶渊明在诗中清楚地写明了他济世理想的确立、追求、破灭的过程,悲凄之感直到晚年还萦绕心头不能释怀。陶渊明先后四仕四隐就是挣扎的具体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他有了对官场生涯的深刻认识,所谓“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固然是逃离威胁生命安全的政治倾轧,又何尝不是逃离当时建立在对权势疯狂无序追求基础上的官场精神氛围呢?后者对人性的扭曲对幸福的毁灭更为彻底和普遍。“饥冻虽切,违己交病”——饥饿寒冷虽然可怕,人性的异化才是最可怕的。陶渊明最终放弃了对政治生涯的幻想。
这时,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两条。第一条:名士派的生活,如前代竹林七贤中正直狂放的知识分子,面对黑暗疯狂的世界和短暂无常的生命,心中忧患不平之气无以发泄,于是用种种看似更加癫狂的方式表现出来,这种方式用怪异来反抗颠倒可怕的世界,整个世界,清者、浊者都几近疯狂,是一条充满毁灭的预感的痛苦的道路。第二条:隐士生活。看起来和陶渊明的田园生活很相似,实则有很大不同。与陶同时期的刘遗民携自己的积蓄隐遁山林,与朋友家人不相往来,过着形如槁木的生活,活着形同已经死去,彻底否定了生命的价值(庐山慧远法师作《刘公传》记载)。这两种生活从某种角度来说都是扭曲变态的。而陶渊明天性中对世界和生命的极端热爱,促使他寻找别的途径积极追求自己的生命价值。最终他将保持自己的本性的完整作为评定自己生命价值的独特的标准,从而将道家的退避与儒家的进取结合起来,发现了足以安顿自己生命的田园生活。“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是他与种种扭曲的生命形态决裂后选择的生活方式。
所以,从以上两句诗中可以看出,陶渊明在田园中感受到的愉快是疲惫的旅人在坎坷道路上风雨交加中追寻良久终于找到温暖客栈时的快乐,这种欣喜是他经过四仕四隐的痛苦挣扎以后,终于得到托身之所的欣悦,是经过苦难磨砺后的升华,以对生命的悲剧性的深刻体认作为底蕴。这种欣喜中饱含了因来之不易而珍惜赏爱的心情。张世英先生在《哲学导论》一书中所说“只有与忍受相结合的愉悦才是深刻的和崇高的”,我以为是可以用来评价陶渊明的。也正因为生命的道路终于选定,从此“吾驾不可回”,所以下文陶渊明细致平淡地描写自己的生活才给予我们莫名的感动:“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这一部分的总领是前两句诗,概括而写实地介绍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耕读”,后十句描述了生活中典型的细节,笔触中蕴含着对这种平凡生活的无限热爱和无限悠远的内涵。而安然之中又隐约可见刚强与豪迈。
“耕”首先为陶渊明追求的自由生活提供了物质基础,“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和刘柴桑》)等句中既有对农耕社会的质朴认识,又有内敛的“傲然自足”的刚强不屈。“读”又保证了陶渊明精神生活的悠远自得。早年“游弋在六经”使陶渊明在读儒家经典的同时树立了自己高远的济世理想,当他在现实面前感到苦闷时,书中的前代先贤们成为生活的指引者;他也曾与朋友们“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在共同研读中享受友情;而在本诗中,陶渊明因“读”达到了心灵的更高境界。
紧接着两句“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写出了生活环境的清静无扰,也呼应上文隐含有对世俗坚决的否定和拒绝:“穷”与“深”是已自我流放到尘世之外,“颇”是流放之彻底——这既是“抚松独徘徊”的孤傲,也是“吾驾不可回”的决绝。而“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则用温暖安详的笔调写出了对村居生活的珍惜与热爱,看似从上文顺连而下,实则形成鲜明对比,冲淡了上文中的一丝冷峻。酌春酒、摘园蔬本来都是乡村极为普通的场景,作者用一个“欢”字表现了终于找到自己的生活时心中的喜悦——每一个细节都因为得之不易而有别样的幸福。
接下来的写景是神来之笔。乱世之中,如果一味沉浸在生活细节中沾沾自喜,那种琐碎的喜悦一定产生自懦弱麻木的心灵。而陶渊明接下来写道:一阵令人神清气爽的风从东方吹来,和微雨一起洋溢在这片天地,似乎带来遥远的宇宙的信息。上文的平实纯朴有了这两句的悠远神妙作为背景,那些细节才变得意味深长,脱离一时一地的局限——与写景中这种宇宙意识相呼应,这些细节体现了人类追求的永恒幸福。陶渊明的诗作中,“风”同样是大量出现,不可忽视的意象。
与狭窄的生活空间、扭曲暗昧的世道相比,流动不息的自然气息与书本是陶渊明借以遨游更加广阔真实的宇宙天地的载体。当他翻开书本时,他感到自己与永恒宇宙相契合,“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他的目光不但超越了自己的乡间居室而且穿透了当世的纷纷扰扰。这种契合使他有勇气与世俗世界决裂,物质生活的穷困、精神上的孤独,都变成可以忍受的了,因为他站在更高远的角度深信自己坚持的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人生,才最终在这首诗的结尾发出“不乐复何如”的感慨。
叶嘉莹先生曾说过:“陶渊明是一位生而有着仁者襟怀的人。”从《读山海经》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正因为他的这份关爱之心,他才能将清醒冷峻与仁厚温和融为一体,成为那个疯狂黑暗的世界中独自摸索而终于找到人生幸福真谛的唯一一人,将现实世界的令人失望、人生历程上的挫折痛苦最后都酿成醇酒一杯,而痛饮之时,他又何曾真正忘怀人世。苏东坡之所以“细和陶诗”,辛弃疾之所以“想渊明,停云诗就”,皆因为千载以下英雄豪杰、文人高士的寂寞心情唯有在他的诗中获得安慰。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吴婕,安徽省芜湖市芜湖职业技术学院基础部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