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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可敦 文选 ]   

《诗经》爱情诗“阴盛阳衰”现象探微

◇ 章可敦


  摘要:中国爱情文学源远流长,男女主人公千姿百态,形象各异,而主人公形象的“阴盛阳衰”,则是《诗经》爱情诗中的普遍现象,这种文学现象有其独特的民族文化原因及其心理背景,同时贯穿于整个文学长河。
  关键词:诗经 爱情诗 阴盛阳衰
  
  《诗经》是先秦儒家经典之一,其《国风》中的爱情诗虽几经儒者的附会,但其中的痴情女子负心汉所形成的“阴盛阳衰”的文学现象,却因其形象的鲜明性而少见否定。儒者们的穿凿附会,大多不在形象本身,而多在诗旨上,如“托男女之事,写君臣之义”等等。而人物形象的“阴盛阳衰”有如一条规律,演绎于整个爱情文学的长河之中。
  
  一
  
  源远流长的中国古代爱情文学,几乎是赞美女性的文学。“阴盛阳衰”现象和对女子的赞扬,似一条淙淙潺??⒊┝鞑恍?闹髁鳎?贾展岽┯诶???槲难е?小
  据朱自清先生引谢晋青《诗经之女性研究》一文所称,《诗经》中,“经他认为有关妇女问题的,共八十五篇。其中最多的为恋爱问题诗。其次即为描写女性美和女性生活之诗,再其次就是婚姻问题和失恋的作品。照谢先生的计算,有关妇女的诗,竟占了《国风》的一半了。”
  《诗经》中正面描写女性人物最突出也最成功的当然是《卫风•硕人》。请看:
  
  硕人其颀,衣锦?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巾贲镳镳,翟?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活活,?鲔发发,葭?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
  
  这是周代贵族美化齐公主庄姜的诗,也是中国最早一首直接正面描写美女的杰出诗篇。首先从这个公主的高贵身世写起;其次集中描写其容貌、身段之美;再次写她的车马服饰之盛;最后以鱼水交欢为喻,写公主婚姻美满,仪礼隆盛。作者用了一连串的比喻:“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分别以柔嫩的白茅芽、冻结的油脂、白色长身的天牛幼虫、白而整齐的瓠子、宽额的螓虫、蚕蛾的触须来比喻美人的手指、肌肤、脖颈、牙齿、额头、眉毛,形象细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两句动态描写,更把这幅美人图变得生动鲜活,使一个活脱脱的美人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成为后世写人摹像的典范。正如清人孙联奎《诗经臆说》云:“《卫风》之咏硕人也,曰:‘手如柔荑’云云,犹是以物比物,未见其神。至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则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直把个绝世美人活活地请出来在书上氵晃漾。千载而下,犹如亲其笑貌。”
  诗歌除了直接正面描写美女外,也采用了烘托的办法,描写了她的锦绣外衣,漂亮斗篷,还写了她乘坐的马车是朱丝缠马嚼,红光闪闪,轿车上山鸡彩色羽毛来装饰。拉车的四匹公马,强壮无比。这一借物衬托的描写手法,对后世诗赋有很大影响。吴?生在《诗义会通》中说:“生动之处《洛神》之蓝本也。”遍读三百首,未见有这么生动形象的女性描写。
  从《诗经》中我们可以看出,在春秋以前,礼教在民间的约束力远不如后来封建社会那么强固,周代去古未远,原始群婚的某些观念仍然残存在人们头脑之中。《周礼•地官》说:“媒氏掌万民之判,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也奔者不禁。”可以看出,在周代民间婚姻还保持着较多的自由。处在相同环境中的男女,对爱情的态度和行为,却是大不相同的,总显得女强男弱,阴盛阳衰。恋爱既有一帆风顺的,当然也会有中途发生误会、猜疑乃至彻底破裂的。请看《卫风•芄兰》和《郑风•褰裳》,前一首是姑娘责备小伙子装模作态不理她,女主人公的俏皮大胆而又直率的性格跃然纸上。后一首是一位泼辣的姑娘对小伙子挑战:“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非常爽朗、泼辣,简直是锋芒毕露,绝不同于后来在封建礼教束缚下的女性。在这些鲜明生动的女性形象面前,男主人公显得多么渺小?
  《诗经》中呈现出的女性形象与男性相比,反差很大。这些女性,有的热情爽朗,在对男子的揶揄中表现出乐观开朗的性格,如《郑风•褰裳》《郑风•山有扶苏》等。有的则显得严肃端庄,对待爱情更为执着,如《郑风•子衿》《郑风•?兮》《郑风•风雨》等。这些女子尽管性格不同,但对爱情的追求都表现得直率、热烈。再如《召南•扌票有梅》,其中的女子看到梅子落地,联想起自己正当婚配的年华,于是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有梅,顷筐?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主人公由梅落而在树者少联想到自己嫁不及时,希望有男士择吉日而迎娶之。“其实三兮”,梅落而在树者更少,则女主人公心情更为迫切。于是不必再择吉日,但有男子相求,今日即可为迎娶之时。等到梅皆落尽,则其心愈迫,但有男士相告则事可定矣,狂热得不加掩饰。所表现的急切求嫁的心情,有如北朝的民歌中的“老女不嫁,呼天抢地”,简直是迫不及待!《王风•大车》写一个女子的爱情横遭恶势力的破坏阻挠,使她不能与爱人同室相亲。她坚决表示:生不同室,死则同穴。表现了她对爱情的专贞和对恶势力的反抗。为了爱情和婚姻,女主人公简直是在赤裸裸地挑逗对方私奔:“岂不尔思?畏子不敢!”这般炽热的感情,如此袒露的语言,实在罕见于男主人公身上。
  再如《郑风•静女》,由一个男子的角度写幽会,一个娴静伶俐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呼之欲出,而男子则处于“骚首踟蹰”的被动地位。
  这些女性形象,在爱情遇到阻力或遭遇不幸时,不是逆来顺受、乞求怜悯,而是自尊自强。如《庸阝风•柏舟》中的女主人公,呼天唤母,以示反抗,“之死矢靡慝”,非心上人不嫁。《国风》中的《卫风•氓》,其男主人公就是以受人谴责的“负心汉”的形象出现在作品中的。而女主人公则是值得同情的痴情女子。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恋爱时矜持又热烈,既狡狯又天真,音容笑貌处处洋溢着生之欢乐!而当婚后男子变心时,她的态度却是:“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虽然无力回天,却也并无丝毫乞怜之意,态度相当决绝。相比之下,女主人公的形象要比男主人公的形象突出得多。
  总之,《诗经》中的爱情诗,无论从什么角度落笔,通常是以女性形象传神,使人觉得她们是爱情生活的主角。至于男子,则无论是《郑风》中的那些“狂童”“狡童”,还是《卫风•氓》中的“氓”,或是《邶风•静女》中那些“搔首踟蹰”的男子,都给人一种“呆”的印象。他们在爱情生活中既不如女子大胆热烈,又缺乏机敏和幽默感。即使偶尔扮演追求者的角色,也大多处于被动的地位,或者竟成为“二三其德”的负心人。令人不禁想起《天仙配》中那憨厚得近乎“傻帽儿”的董永,《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如“呆头鹅”的梁山伯,《西厢记》中始乱终弃的张生以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胆小怕事、屈于礼教的李甲。
  
  二
  
  爱情文学上的这种“阴盛阳衰”是一个普遍的规律,它贯穿于整个爱情文学的长河。
  随着社会和文学的发展,文学作品中主人公形象日渐丰满,性格也日渐复杂化,这种性格单一为特征的类型化的人物形象,不可能在文坛占据主导地位。但这种与特定历史内容和文化心理相结合的类型化手法,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以及对后世文学的影响,却是相当深刻相当明显的。 [##]
  《九歌•山鬼》塑造了一位美丽而多情的山中女神,她不仅服饰华美,而且容貌端丽。她怀着火一般的热情和深沉的自信前去赴约。她急切盼望着见到自己心爱的人,也深信爱人的心情也是如此。因为她知道“子慕予兮善窈窕”,自己纯洁的心地和姣美的姿容是足以引起对方无限的思慕的。然而,她的倾心思慕和痴痴期待最终化作失望和惆怅,心爱的人负约了。至此,本已足以引起读者无限的叹惋与同情了。而更值得同情和赞美的是,此时的山鬼,仍没有熄灭胸中爱情的火焰。“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她一面在巫山的崇山峻岭中翻越石岩,攀藤附葛,历尽艰辛地到处寻找和采集灵芝(即诗中的三秀),仍想用更真诚的行动和更珍贵的赠物向爱人表白心迹,企图挽住那有可能失去的爱情;一方面又在心里怨恨爱人的爽约。可纯真的她又做出种种善意的猜测:“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女主人公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被刻画得一波三折、细腻入微。这一点绝不同于《氓》和《谷风》中“不念昔者,伊余来?”等比较单纯的怨恨和无可奈何。
  《山鬼》中的男主人公始终没有露面,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索和再创作的余地。但从全篇的基调来看,站在女主人公的角度上看,我们仍然可视之为“负心汉”。也许正如主人公所猜测的,“君思我兮不得闲”,也许是客观处境或意外原因迫使他负约,当然也不排除真正负心的可能。
  《楚辞》之后,“阴盛阳衰”已定型为爱情文学的一大模式。如汉乐府民歌《上山采蘼芜》中的男主人公,这位“故夫”明显有几分温情。“新人不如故”,眷恋之情犹存。让人联想起《孔雀东南飞》中男主人公焦仲卿的那种不得已而“弃妇”的处境。而从“长跪问故夫”之举,亦可窥见女主公的心态。她的形象要比男主人公鲜明得多。而《陌上桑》和《孔雀东南飞》中的女主人公,前者坚贞不屈、美丽而富有智慧,后者不慕富贵、多情且处事果断。女主人公的形象要比男主人公高大而生动得多。而男主人公“使君”则是一个被怒斥的愚蠢的家伙,简直有如流氓!而焦仲卿——府中小吏,在刘兰芝面前,也显得软弱和苍白。
  到了唐代,“阴盛阳衰”表现得更为明显。《莺莺传》《霍小玉传》等传奇,细致曲折地描写了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纠葛始末。从人物形象的本质上看,张生固然是一个玩弄女性而毫无羞愧的封建文人,李益也是一个薄幸男子的典型形象。但男女主人公的性格又非常复杂,往往有其相互矛盾的一面而又不失主导倾向。这种主导倾向就是女子痴情而男子负心。在这种鲜明的倾向主导下,女子的形象鲜明而男子的形象暗淡,女子的形象生动而男子的形象呆滞。李益与霍小玉的相恋,莺莺对张生的许身都描写得十分精彩,比较细致地刻画了男女主人公的复杂心理。但无论如何复杂,其主导倾向还在于赞美和同情女子的痴情,谴责男子的负心。如张生起初对莺莺爱得要命,后又骂女人为尤物,显示出了正统儒生与花花公子的奇妙混合,而从本质上看,终究不过是位贪图女色而又醉心功名富贵的负情士子。李益对霍小玉断然绝情,但霍小玉死后,他却又服丧戴孝,亲为送葬。“日夕哭泣甚哀”,长期“伤情感物”,郁郁不乐。但这种事后的哀情,与霍小玉执着不移的痴情相对照,终究显得暗淡无光,且有虚伪之嫌。
  宋话本《郑意娘传》《谭意歌传》,元杂剧《潇湘雨》,南戏《琵琶记》,明代拟话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近代戏剧《一江春水向东流》和话剧《雷雨》等,前承后继,演绎了一出出“阴盛阳衰”的悲喜剧。
  无论是民间歌谣、文人诗作,还是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天仙配》一类的民间故事,或者是《任氏传》《李娃传》《霍小玉传》等唐传奇,直至王实甫的《西厢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以及明清的许多拟话本、小说,无不以性格优美的女性形象取胜。无论是狐女、仙女、妓女,还是大家闺秀,大都具有心地善良、感情真挚和品格高尚、热情主动等特点。而其中的男子,不仅在爱情生活中举止被动,而且大多性格软弱,优柔寡断,至多是朴实憨厚,少见主动果敢的男性。即使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也到底是一个“须眉浊物”,有着很深的贵公子哥的劣根性,见着自己喜欢的少女就滥施爱情,他和袭人的关系就说不上高尚。而在同晴雯、黛玉的关系上,又表现出极软弱的一面。多情而软弱,是宝玉性格的基本特征。古代爱情文学中最完美的男性形象也不过如此,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
  
  三
  
  诚然,文学作品中的“阴盛阳衰”现象,特别是作为一种比较固定的模式反复出现在文学作品之中,不是一种简单的文学现象,但作为一种一脉相承的文学现象,如果从文学角度去溯其源头,则可上溯到先秦民间歌谣。
  《诗经》中爱情婚姻诗歌的“阴盛阳衰”的现象,决不是一种单纯的文学现象,而是与民族文化、心理背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首先,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妇女社会地位的低下,决定了她们除婚姻、家庭之外别无依托,因此她们追求自由幸福的爱情往往能倾注全部热情。她们唯一的愿望,就是找一户好人家,嫁一个好男人,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这也是她们唯一能改变自己一生的机会。对男人来说,他们的天地要广阔得多,而且社会还赋予他们“二三其德”的条件和权力。
  其次,在礼教的束缚下,男人们觉得儿女情长是可羞的,于是在两性关系中变得虚伪、冷漠、自私,至少也是拘谨、畏缩,缺乏应有的勇气和激情,他们以为自己天生比女人高贵,处处表现自己的矜持,以显示自己的地位。
  第三,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治国齐家”、“建功立业”的社会压力也使他们在爱情生活中少了几分潇洒和自由。因为儿女情长往往会毁其功名、断其前程。在功名富贵的纠绊下,男人们即便偶有激情,也只得托妇人之词来抒己之情。这类假托之词进一步为女性形象“增光”,男女在文学形象上的反差就更大了。
  第四,文学上的“阴盛阳衰”现象,也寄托着人们对爱情的理想。由于男人是社会和家庭的主宰者,操纵着处理一切的主动权,而妇女处于任其摆布的地位。所以,妇女理想中的男人,首先应该诚实忠厚,感情执着。只有在此基础上的爱情和婚姻才有幸福可言。因此,那些在爱情上忠诚守信的男性形象,尽管现实中很少,却特别受到人们的赞扬。
  第五,随着男权的强化和礼教的逐渐完善,男女情爱所受的束缚越来越多,男女地位也越来越不平等,给爱情和婚姻生活投下层层阴影,妇女更深受其害。而惩恶扬善,自古就是我国民间一种比较稳定的文化心理,因此,作品中流露出谴责男子负情,同情女子痴情的思想倾向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作者简介:章可敦(1948- ),浙江临海人,台州学院教育学院副教授,从事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①②袁梅.诗经译注•引论[M].青岛:青岛出版社,1999.
  ③④⑤蒋立甫.诗经选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
  

《诗经》爱情诗“阴盛阳衰”现象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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