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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晓芬 文选 ]   

厨房:女性解放进程中不可放弃的领地

◇ 刘晓芬


  写下如此的题目,不知会不会像毕淑敏女士所讲的那样,“把自己的额头裸露在弓箭之下了”。特别是在阅读了有关《厨房》的解读文章,听到别人为枝子也为女性的呐喊之后,这种忧虑就更加浓重了。“抛却幻想,揖别‘无聊琐碎’的厨房,同时揖别温情、绥靖的厨房,另寻异路,进行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革命。这是枝子的前景,也是女性的前景。”(《厨房里的革命》,《名作欣赏》2003年第1期)“只有历经彻骨的心痛,挥动利刃斩断其不断回眸的来路与归途,女性才会义无反顾地踏上真正的解放之途。当更多的女性像枝子一样走出厨房,最大限度地结合于社会,成长为独立的、真正意义的人时,‘回归’才不再是奢望。”(《女性解放:无处遁逃的陷落》,《名作欣赏》2003年第1期)这掷地有声的号召让我的颈项后不由得掠过一阵战栗。战栗的原因之一,作为一名普通女性,一想到应该“揖别温情的厨房”,确生几分恐惧;原因之二,自己眼中的《厨房》竟和别人如此的大相径庭,怀疑自己的审美观是否真的出了问题。好在徐坤笔下的《厨房》毕竟是一文学作品,其结构召唤着读者去“见仁见智”,所以,也就顾不得战栗,只想在此说出自己眼中的《厨房》及其所表达的意蕴。
  小说《厨房》不仅没有数目繁多的人物和层次复杂的结构,而且简约得只有一对男女,即女人枝子和男人松泽,两方面内容,即回归后枝子在厨房里向松泽“献艺”和“献身”。整个文本作者都在围绕着女主人公的“献艺”与“献身”徐徐展开。但表面上看似一处表现男女之间的情爱戏,但由于女主人公既不是情窦初开的纯情少女也不是一般意乱情迷的小女人,她是逃出围城后又驰骋商场的女强人,她的情感活动和身体操作,无不带上浓重的“欲望”色彩,从而使我们通过她的“欲望”,透视到一个女人(哪怕像枝子这样的女强人)对厨房的渴望,这种渴望不仅不会随岁月的流逝而减退或因事业的辉煌而淡化,反而愈来愈烈。这就是《厨房》所要表达的思想,即女人与厨房的关系,正如作者开篇所言:厨房是一个女人的出发点和停泊地。
  
  一、斩不断灵魂对“久违的厨房”的依恋,枝子厨房“献艺”
  
  美国曾有人根据女性各自不同的生活态度将其分为三类:知足的传统女性、自觉的现代女性、自足的可爱的现代女性。传统女性的知足常乐往往是与牺牲或丧失自我相关的;从传统营垒中自觉冲杀出来的现代女性,往往一开始就高扬理想主义大旗去追求所谓的真理,她们的生存状态多是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因而难免带有悲剧或悲壮的色彩;而可爱的现代女性是指那些生存状态十分自足的女性,既不是无条件地以他人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又能够顺其自然,活得自得其乐的女性。如此说来,从《厨房》的前半部分——枝子厨房“献艺”,可以读出,枝子算得上自觉的现代女性。当初她走出厨房,既没有像“娜拉”那样是对虚伪、卑劣的海尔茂的抗争,又没有十分光明的前景吸引,她的自我解放的革命,完全是出于自我意识的觉醒。枝子自我解放前半期道路的确很通坦,没有曲折,而且,她革命的战果也非常辉煌。经过“一番刻苦的拼搏摔打”,她已经“百炼成钢,成为商界里远近闻名的一名新秀”,成为男人世界中的一棵“奇葩”,“社会身份和地位”都得以“向上茂盛地茁茁固定”。而且,一直以来,商海还是那个商海,她经营上似乎并未碰到什么漩涡,并未遭遇外在不测力量的排斥与挤压,并没有失败落魄到要遁逃的境遇。更何况,经过岁月的历练,枝子那颗多愁善感柔弱的心,早已坚强到了“对一切都漠然、无动于衷”的地步。她可真是个幸运的、成功的、坚强的商界女星了。
  因此,我们说枝子她应该有“从厨房”解放出来的轻松与快乐;应该有成功后的成就感与骄傲;应该更加自信与自强地继续向前“奔跑”。然而,她“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回厨房,回到家”,而且,“回来得又是这么主动,这样心甘情愿”。
  那究竟为什么她要逃回厨房,对自己当初的“自我解放”来个“自我反叛”?《厨房》的字里行间,昭示着这样一个答案:因为枝子身后那个久违了的厨房,因为厨房对枝子这个“女强人”还有另一番意义。
  当然,在传统的文化语境中,厨房在女性生命中具有固定的象征模式。曾经的时代,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围着锅台转。厨房成了在男权主宰的世界里,被抛弃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之外的女人唯一安身立命的角落,因此,厨房对女性生命的禁锢、囿限的面目就格外鲜明与格外狰狞,厨房成了剥夺、吞噬、消磨女性灵魂、肉体乃至生命的囚牢。因此,女性一定要解放,而且女性解放一定要从厨房开始。于是不少女性包括枝子就逃离厨房、揖别厨房、冲出厨房……
  然而,此时,人们往往就会忽略厨房还有另外的一面。它不仅能将尔虞我诈、纷乱喧嚣的世界隔在门外,而且更能营造一种门外世界里所没有的宁静和温馨的氛围,更能滋生门外世界不能生长的甜甜柔柔的爱意。当一家人围着热气腾腾的饭桌,丈夫一句温软的话语,或孩子喝鲜汤的??声响,都会振动女主人心中那根满意和甜蜜的琴弦,幸福会从她的目光中荡漾出去,弥漫整个房间。于是,就像厨桌上饭菜能喂养她的胃一样,厨房氤氲的气氛能滋养她的心身。特别是经过“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召唤,对于那些扬起理想的风帆在社会大潮中冲浪的女性来讲,厨房更是其航行中不可或缺的停泊地、港湾和大本营。她们要在这个滋生爱的领地承接爱、泼洒爱,并在这收获与耕耘之中放松身心养精蓄锐。
  作者徐坤在谈到关于《厨房》的创作过程时曾说:“那会儿正好先生出差在外,我一个人在家,免去了许多熨衣做饭之类伺候人的劳神,正好可以凝神集思,完全投注于内心世界里。当时周围环境使人舒爽得有足够的耐心,一点一点将情节铺陈展开下去。”不难看出,作者本身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厨房”中人,虽然平时免不了要有熨衣做饭之类伺候人的劳神,但她依然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依然有机会怀着轻爽的好心情,为我们奉献如此的艺术精品。
  一直以来,用自己手中的笔构建女性话语且取得颇丰成果的张抗抗女士,在《我的女性观》一文中如是说,“女人应该有,或者原本就有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例如,情感、心灵、艺术,还有家庭。”
  同样地,我们也不难理解,在徐坤女士的笔下的女主人公(哪怕是已成了钢的女强人)那份恋家的情怀:事业成功后还要在一个个孤夜难眠的时刻,回过头来频频遥望被她抛舍在身后的那个厨房以及厨房里温暖的灯光;还不断地叹息自己“年轻气盛的时候哪儿懂这些”;还要在自我解放的光辉历程中来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而且回归得那样急躁、冒进。
  
  二、遮不住“久违厨房” 对身心造成的缺憾,枝子厨房“献身”
  
  曾在名牌大学里吸足人类智慧精华的女才子,曾在社会经济大潮中闯荡多年的成功的女强人,曾经历过爱情、婚姻、家庭而到了不惑之年的枝子,不仅她的自我反叛令人困惑,而且她反叛之后的表现更令人困惑不已。在《厨房》的后半部分——枝子的厨房“献身”,作者几乎是用了近距离聚焦的特写向我们展现这样一组镜头:枝子以经营者的法则和眼光来挖掘和经营爱情;以自己的肉体为诱饵来垂钓爱情;视男人对她身体的把玩戏耍为爱抚;视短短一程的护送为值得凭吊一生的温情。
  商界女星的枝子深谙经营之道,并以此来如法炮制自己的爱情。她和他是从商业合作开始的,她“看中他的画风里的野气和灵巧”,也就是说发现了他作品的价值,就出资经营他。商人的经营活动莫不是以“价值”为取向的,有经营价值她才会行动。果然他成功了。“而她则以画推人,认为理所当然人如其画、画如其人。她便因此而爱上了自己的经营品。”于是开始经营起自己的爱情。一开始枝子就在厨房处心积虑地用身姿传达着厨房语言,到了客厅,不仅换上了“为今晚的爱情特地准备的”真丝晚装,而且还要为该不该投怀送抱费心思忖。直到后来她发现这场所谓的恋爱过程中自己脑子使用过多,反而弄巧成拙时,沮丧得简直要流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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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她要将提前策划好的恋爱切入主题时,“枝子的眼神都快要不行了,温柔粘稠、密密匝匝来来回回缠绕在他身上,只把他锁困在情意里来,只要他一挨上,就休想再挣脱”。当她终于艰难地将恋爱进行到“向床上靠拢”的接吻时,就更加“沉重、死命、执意、奋不顾身”,那股劲,使一个情场上的老手都“领受不住”,又惊又怕。此时,她似乎有了几分胜算,觉得爱情终于有了着落。接下来为了对这场爱情有一个“切切实实的体认”和“深入的纪念”,她就“更主动、更狂热、更以丝绸的质感攀附缠绕在他身上,让他动作松懈不得”。这哪里是恋爱,这简直就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捕猎,是枝子一相情愿的、以肉体为诱饵的、以爱情为猎物的捕猎,是一场策划好了的、程式清晰的、步骤井然的爱情实施过程。曾有位哲人这样说:“爱不是对象,爱是关系,是你在对象身上付出的时间和心血。当你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时,支配你的不是爱,而是欲望。”只是女商人枝子的这种“肉欲”和“目的欲”暴涨得让人不堪入目。
  不知是这种欲火中烧使得枝子情迷,还是爱的饥渴使她愚钝,在女人最敏感的情感问题上,如此阅历不凡的她判断能力竟跌至零度线以下。当男人身上的激情早已褪尽,只不过陪她玩一玩游戏时,她还像一只发情的猫;当男人像理顺一条小狗一样抚弄她时,她竟陶醉在爱情终于有了着落的胜利中;当男人将她身姿把玩戏耍,并像一个衔笛起舞的印度耍蛇者一样愉快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时,她却是更主动、更狂热地攀附缠绕在他身上;当男人最后终于下达了逐客令,她还半天回不过神来,“难道这个样子就算完了?”当男人履行了一个最普通的朋友的职责护送她一程时,她愿意尽量把它美化为值得凭吊一生的呵护和温情。
  这一切可真是叫人匪夷所思。我们不禁要问,枝子这都是怎么了?答案就是:她在商海中浸染太久,心灵全部被生意经占据,有关情与爱的智商降低了;她远离能滋养她的厨房太久,在心的沙漠、爱的荒原中孤寂太久,她的身心干枯得饥渴得太久,对一点毛毛细雨也怀着感恩之情;同时,可怜的她已淡忘了爱的真正滋味。
  在这里,作者为我们塑造的女主人公,不仅她的“色相”有点让人不堪入目,而且她被人把玩而又浑然不觉的“可怜相”也让人不忍入目。但我想作者绝无丑化之意,相反是一种深切的人性关怀。她从一个特殊的视角观照厨房对女性的意义,关注如枝子这样揖别厨房的女同胞们情感生活中的缺憾,关注枝子这样从传统走来的女性竟要端出一副“新新人类”的做派,这种性情的扭曲与尴尬,并对她们所受到的“难以语人”的情感伤害给予深深的同情。的确,枝子最终在夜风中拎着厨房垃圾孤独无依地流泪的结局,不能不让人为之扼腕痛心。
  三、厨房:女性解放进程中不可放弃的根据地
  人们常常感叹女性解放的步履过于蹒跚,人们也都悲惜枝子对解放的自我反叛,殊不知大多数人包括枝子在内在女性解放这个问题上走入了一个误区:认为囚禁女性的是厨房本身,换句话说,厨房本身是女人的囚牢,所以,女性要解放就要揖别、远离、抛弃厨房,并怀着越狱者那般心境,逃得越远越好,与厨房的联系斩得越断越好。就像枝子那样来个抛雏别夫,来个义无反顾。这就如同认为,监禁囚犯的是监狱本身,其实是监狱之外的世界对囚犯之不容。如果外面的世界能对被囚者敞开怀抱,那么巴士底狱也没什么可怕的,也就成了纯粹意义上的“遮风避雨”的建筑。
  尽管现在男性文化与商业语境对女性有着双重的挤压,但毕竟厨房与社会之间的门还是敞开的。现代女性不必再像花木兰那样,要么冒充男性披挂上阵,要么就解甲还家,待字闺中。女性不必非此即彼,要么厨房要么商海地进行抉择,或动辄就去放弃,而是应该以厨房为自己永远的根据地,留一份心和抽一只手去经营它,并用其他的才智和手脚最大限度地去开拓厨房外的领地。
  我们的巾帼英雄,也是女性解放的先驱秋瑾,在一九?一年一月创办的《中国女报》的发刊词《敬告姊妹们》中,曾指出妇女解放的途径:“但凡一个人,只怕自己没有志气。如有志气,何尝不求一个自立的基础,自活的艺业呢?如今女学堂也多了,女工艺也兴了,但学得科学工艺,做教习,开工厂,何尝不可自己养活自己吗?”她的宗旨是号召女性自强自立,去开拓外面的领地,并不是与厨房和家庭决裂。
  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历史中曾经的这种现象。作为“五四”现代思想启蒙话语表征的《新青年》,曾把解决封建礼教问题、婚姻家庭问题作为自身首要任务之一,以启蒙者的姿态引导着女性的觉醒,并前所未有地开拓了女性现代主体言说的历史空间。自《新青年》的第二卷六号至第三卷五号专设了“女子问题”专栏,为女性提供了言说阵地,先后共有八位女性的先觉者在此发表了自己的言论。在这些女性的话语中,对于女子解放道路问题居于主导性的主张是提倡一种新的“贤母良妻主义”,认定“贤母良妻者乃教育之指归”,就连视野颇为开阔,以洋洋数千言宏论《女权平议》著称的吴又陵先生之夫人吴曾兰,也是在把“良妻贤母”定为妇女“天职之一端”的前提下,追求“同男子奋斗于国家主义之中”的更高目标。看来,就连这些女性的先觉者对这一给定性的“妇女天职”都未能反思。
  当然,也许有人会强调,这是因为当时女性解放运动还处在启蒙期,而封建礼教和传统道德又内化到了女性和整个社会的深层心理结构当中,不可能轻易就荡涤而去。
  那么我们就来看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女诗人舒婷曾代表女性对个体价值和生命独立性的追求向这个世界所作的宣言:在《致橡树》中,她首先否定了“凌霄花借高枝炫耀自己”的依附式、“痴情鸟儿之于绿阴”的奉献式以及“用险峰衬托你威仪”的陪衬式的爱情,然后提出了自己不同凡响的爱情观:那就像“木棉”和“橡树”一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又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显然在这里,女诗人理性地对传统的男女关系进行了激动人心的重构,也是在基于男女平等的基础上,强调独立而又相依,并不是决裂或抛弃。
  女性解放也好,女权运动也罢,最终的目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男女能共同和谐相处。在以阴阳平衡、阴阳融会为哲学基础的太极图中,黑白鱼形中间有一条公用极,既是阴阳之界,也是共生互济的同一生命体,只有阴阳互补,才能相得益彰。不知“厨房为何生来就属于阴性”这一命题是否真正成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阴性需要厨房。非但如此,就连阳性也不能长期远离厨房、远离家庭。美国的一位学者的研究结果表明:男人的幸福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家庭生活的美满性。更何况女性!天堂是夏娃的家,而家是夏娃后代们的天堂。有一位哲人曾说:人类之所以能在大地上扎根,靠的就是对日常生活的牵挂、责任和爱。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中国女性也在以前所未有的姿态解放自身。因此,在现代商业语境下,当徐坤以“厨房中人”和“女作家”的双重身份,再一次言说关于女性解放的相关话题时,已不同于前辈的号召、启蒙或宣誓,而是借小说这一艺术形式,对像“曾经年轻气盛”的枝子那样的女性,吹一股清凉的“夜风”:厨房是个女人的出发点和停泊地,哪怕是成就了事业的女强人,也应留出一份身心守望好“厨房”这一领地。
  当然,令人欣慰的是,“女强人”枝子依然是个女人,她并没泯灭女人的情怀。只要她不再掺杂商业的手段,而只需凭借自身的真情与柔美,就能再创建一个温馨的厨房根据地。不过到那时,枝子就会像当今社会中众多的集贤妻良母和教授博导或艺术家、企业家为一身的女性一样,肩上的担子就格外的沉重。因此,女性解放的核心问题,就不是厨房内外的生活空间或者说社会角色和岗位的“定位”问题,而是如何减负的问题。
  
  作者简介:刘晓芬,女,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基础课部语文教研室讲师,从事实用写作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业余兼文学创作,作品曾获2002年度“冰心儿童文学奖”。
  

厨房:女性解放进程中不可放弃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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