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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为恶棍的英雄

◇ 崔秀杰 李云华


  摘要:麦克白是莎士比亚悲剧中最富吸引力的形象,这一形象的成功在于写出了麦克白的两重性格。麦克白的悲剧是性格悲剧。本文试从分析麦克白性格中良心与野心、善与恶的交战来看这一人物的塑造,并探讨造成麦克白犯罪的因素:潜藏的野心、时代的影响、女巫的诱惑、妻子的怂恿、邓肯的立子嗣位。
  关键词:麦克白 转变性人物 性格的两重性 性格悲剧
  
  麦克白是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中的主人翁——一个弑君篡位的野心家、杀人如麻的血腥暴君,但也正是他,成为莎剧众多生动逼真人物中的最富吸引力的人物,人们在诅咒他的同时,又深深地同情他。米尔在他的亚登版《麦克白》序言中把麦克白和理查三世作比较说:“理查是作为英雄的恶棍,麦克白是变为恶棍的英雄。”麦克白何以具有如此魅力呢?下面试从麦克白这一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上加以分析。
  莱辛说:“加强性格,鲜明地表现性格,是作家在表现人物性格的过程中最当着力用笔之处。”笔者认为,麦克白这一人物塑造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作家写出了这一人物性格的双重性和复杂性。
  麦克白是文艺复兴时期弑君篡位的野心家,但他与理查三世、爱德蒙等天生的恶棍不同,他是一个转变性人物,由正面人物向反面“逆转”,最终成为“畸形发展的牺牲品”,应属英雄蜕变,好人堕落。他的悲剧,主要是性格悲剧。
  麦克白本来是一位忠勇善战的将军、安邦定国的英雄,曾为苏格兰立下赫赫战功。他出身将门,受过良好的教育,仪表堂堂,文武兼备,胸怀壮志;在平叛御外的沙场上,他骁勇善战,不畏敌军的罪恶气焰,挥舞宝剑一路砍杀,直到砍下叛匪麦克唐华德的头颅,把它挂在城楼上示众;他像一尊“巨炮”,满装着双倍火力的炮弹,向挪威侵略者射击,迫使挪威国王赔款求和。在国王、朝臣和人民的心目中,他是个建立了统一天下殊勋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将军。这些也都表明,他曾具有正义的立场和美好的心灵。但我们必须看到,在他的赫赫战功面前,君主邓肯却是个坐享其成的庸碌之辈,具有雄才大略的麦克白是不会长期甘居这种人之下的。于是,随着加官晋爵、地位的擢升,潜藏的野心也蠢蠢欲动。女巫的话煽起了他的野心,邓肯的家天下又催发了他弑君的念头,但善良的天性使他迟迟不敢行动,最终在妻子的怂恿和协助下,才完成了弑君的行动。这一切都暴露了麦克白的性格特点:天性善良,但有野心。由此,麦克白在实现自己野心的过程中,遭受良心的折磨便是在所难免的了。莎士比亚正是通过展示麦克白内心深处的冲突——良心与野心的斗争、天理和人欲的交战、人性同魔性的撞击来塑造这一形象的。
  下面就让我们循着麦克白内心冲突的轨迹来看这一人物的双重性格的发展:
  麦克白出场伊始的几次旁白,就把他思想中天人交战的冲突展示出来了:他听了洛斯宣读的圣旨后,觉得女巫的两句预言“已经证实,这好比是美妙的开场白,接下去就是帝王登场的正戏了”。但要取得王冠,就得杀人。他不过“偶然浮起了杀人的妄念”,就“毛发悚然”,“心全然失去常态,扑扑地跳个不停”。这表明,麦克白良心与野心的内心冲突已初步形成。在下一场的旁白中,野心就占了上风,因为邓肯宣布马尔康为储君,册封其为肯勃兰亲王,使麦克白合法嗣位的希望化为泡影:“肯勃兰亲王!这是一块横在我的前途的阶石,我必须跳过这块阶石。否则就要颠仆在它的上面。”不过良心上觉得这是不可告人的欲念,所以他目视夜空,似乎听到了良心的呼喊:“星星啊,收起你们的光焰!不要让光亮照见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眼睛啊,别望这双手吧;可是我仍然要下手,不管干下的事会吓得眼睛不敢看。”(一幕四场)等到邓肯驾幸城堡,亲手把大好时机送上门来时,麦克白却又迟疑动摇了。他想动手,道义感又阻止他不能这么干。他深知作为臣子和主人的职责,觉得不该辜负双重的信任。良心的谴责,使他左右徘徊、痛苦万分。在妻子的激将下,他终于拿起了刀,但临到行凶之前,内心的良心与野心、天理和人欲仍在激烈地斗争(二幕一场):他神经紧张到极点,“杀人的恶念”使他眼前出现了幻象——一把“可视不可触”的滴血刀子,指示着他“所要去的地方”,告诉他应当用什么利器。理智上弑君已箭在弦上,势在必发,感情上却惧怕犯罪:他怕阴森的黑夜,怕大地和路上的砖石听到他的脚步声……虽然他到底杀了邓肯,但行事之后,马上就开始了良心的谴责(二幕二场),而且越来越激烈,对他自己干的事感到“惨不忍睹”。他知道,他的灵魂已无法得救(“我想要说‘阿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那清白的睡眠”),他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竟然把行凶的两把血刀带上场来,却再也没有勇气将其放回侍卫身边。我们看到,原来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毫不畏惧的凛凛战将,此时却胆怯得“一点点的声音”都会把他吓得“心惊肉跳”。对此,他自己做了回答:这是因为他有一双惨不忍睹的血手!他那富于联想的个性使他情不自禁地长叹道:“这是什么手!嘿!他们要挖出我的眼睛。大洋里所有的水,能洗净我手上所有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双手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 他所向往到手的王位与其说给他带来了荣耀和幸福,不如说给他带来的是食之无味,寝寐难安,心灵被“折磨得没有一刻平静的安息”。“觉得还是跟已死的人在一起倒要幸福得多”(三幕二场)。这都是人性和良心在他身上还没有完全丧尽而表现出来的机制力量。也正是麦克白的心灵上这种痛苦的挣扎赢得了我们的怜悯之情。
  但不管良心在怎样啃啮他的心灵,一个人一旦走上了邪恶的道路,要想回头重新迈步,几乎是不可能的,它只能愿意或不愿意地一直走下去,走到罪恶的尽头。这正如麦克白自己说的那样:“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使它巩固。”这成了他行动的准则。于是,为了不被“恼人的疑惑或恐惧所包围拘束”,为了巩固他的不义的既得利益,染着邓肯鲜血的双手还未洗尽,又插入班柯的血泊中;将麦克德夫满门抄斩。这使他在人们心目中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时的麦克白似乎完全丧失了天理良心,但良心又促使他看见了满头染血的班柯鬼魂;见鬼、怕鬼、驱鬼的言行,表明麦克白仍在受着犯罪感的折磨。在战场上与麦克德夫遭遇时,他不无悔恨地说:“我在一切人中间,最不愿意看见你。可是你回去吧,我的灵魂里沾着你一家人的血,已经太多了。”表明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摆脱良心的谴责。到统治晚年,处于“孤家寡人”阶段的麦克白,内心斗争的风暴渐次趋向平息,他自食其果,在痛苦中回忆当年的幸福情景,无限忧伤地为自己画出了一个永远被人唾弃遭人咒骂的凄凉晚景:
  
  我已经活得够长久了;我的生命已经日就枯萎,像一片凋谢的黄叶;凡是老年人所应该享有的尊荣、敬爱、服从和一大群的朋友,我是没有希望再得到的了;代替这一切的,只有低声而深刻的咒诅,口头上的恭维和一些违心的假话。(五幕三场)
  
  等到他唯一的“知音”——妻子一死,麦克白就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和目的,随时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五幕五场)
  
  这段话是麦克白在临终前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对自己所犯罪恶的悔悟。他在“明天”独白中所表现的才华,再一次令人对他这样一个人竟落到如此下场而产生深切的同情和惋惜。 [##]
  纵观麦克白的全部生活活动和性格发展,不难看出,莎士比亚从人文主义立场出发,力图写出麦克白性格中善与恶的交战,为国立功的雄心和为己篡位的野心的交战;而善与恶、雄心与野心的交战,又无时无刻不受到当时环境的影响,无时无刻不反映社会阶级特征。在当时文艺复兴的个性大解放时代,按个人德才评价人的标准已经产生,但由出身门第、财产、世袭权决定人地位高低的旧观念依然大有地盘,不受金钱、权势控制的人的尊严依旧是有名无实的幻想。由此看来,麦克白的夺权乃是个性高度觉醒的表现。麦克白认为凭他的功勋与德才,只有王位才符合他的理想,只有登上王位,才能干出一番伟业,野心便随之滋长起来。也正因此,才使得宽容的读者对他抱以理解和同情。但麦克白内心交战的结果,恶战胜了善,野心战胜了雄心,导致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毁灭,从一个本性善良、才干超群、本可以造福人民的英雄,堕落为一个祸国殃民的专制暴君。这不能不令人为他惋惜。
  从整个剧情看,莎翁并不反对麦克白继承王位的要求,因为这完全符合按德才和贡献大小评价人的人文主义的标准,莎翁只是对麦克白达到要求的手段深恶痛绝,但又以极为清醒的现实主义笔法写出:除过犯罪外,麦克白没有合理的途径可循。这无形中就使麦克白的弑君行为具有了反传统世袭制的叛逆精神;而激励麦克白弑君的动力是称帝的野心,或者叫“恶”,或者叫“魔性”。有人认为,正是这种恶“显示了反叛者独具的个性光彩”,正是这种魔性构成了麦克白“冒险进取的性格之力,发展到后世就成为西方资产阶级革命家的伟大意志力”。所以,在感情上,人们对麦克白产生了矛盾的心情,不知是应该责难他,还是同情他,甚至赞扬他。但是抛开感情,从结局上看,麦克白为了夺权保位而不断杀人毕竟是血淋淋的事实:他大批地屠戮无辜,以致“每个新的黎明都听得见新孀的寡妇在哭泣,新失父母的孤儿在号啕”,把大好的苏格兰变成了一座“坟墓”,造成了全国规模的白色恐怖。他血债累累,死有余辜。在他的身上以及麦克白夫人身上,融合着封建主的残暴专横和资产阶级的极端个人主义。他的悲剧揭示了野心、权欲对人的腐蚀毒化作用,它不仅折磨、毁灭一个人,而且危害国家和人民。把麦克白送进坟墓,合民心,顺民意。
  但是,人们在痛定思痛之余,还是要为他惋惜,比如,会自然地提出这样的假设:
  如果当初没有女巫的诱惑,如果当初没有妻子的怂恿,如果当初邓肯不搞家天下,麦克白会犯罪吗?
  这确实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我认为,造成麦克白的犯罪,既有主观原因:个人野心的膨胀;也有客观原因:女巫的诱惑、妻子的怂恿、邓肯的立子嗣位。野心固然是麦克白由好变坏的根据,但如果没有客观条件的催化,主人公也可能有另一种结局。因为,麦克白天性善良,野心并非他生性中的主要东西,只是由于种种际遇,才使野心逐渐膨胀起来。首先,是荒野上三个女巫的祝词(“祝福你,葛莱密斯爵士!” “祝福你,考特爵士!”“万福,未来的君王!” )燃起了麦克白潜藏的权欲。因为,麦克白早已晋封为葛莱密斯爵士,女巫讲的“历史”事实是准确的;原考特爵士因叛国罪被判处死刑,邓肯将其爵位转赠给了麦克白,女巫讲的“当前”事实也是准确的;而“未来的君王”能否成为事实,怎样成为事实,这便像一把火燃起了麦克白心中炽烈的权欲野心。不过此时的麦克白尚寄希望于合法的取得王冠:“要是命运将会使我成为君王,那么命运也许会替我加上王冠,用不着我自己费力。”(一幕三场)这无非是说,等到邓肯寿终正寝,麦克白就可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王。不料邓肯突然宣布,立王子马尔康为“肯勃南亲王,他将来要继承我的王位”(一幕四场)。这就使麦克白的侥幸心理化为泡影,他只好采用非法手段了。邓肯为了稳住麦克白,决定驾幸臣子城堡以示恩宠,这就把大好的时机亲自送上门来。但事到临头,麦克白却迟疑动摇,提出“我们还是不要进行这一件事情吧”,并担心“假如我们失败了”的时候,是麦克白夫人用激将法坚定了丈夫的意志:
  
  难道你把自己沉浸在里面的那种希望,只是醉后的妄想吗?……从这一刻起,我要把你的爱情看作同样靠不住的东西。你不敢让你在行为和勇气上跟你的欲望一致吗?你宁愿像一头畏首畏尾的猫儿,顾全你所认为生命的装饰品的名誉,不惜让你在自己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不敢”永远跟随在“我想要”的后面吗?
  ……是男子汉就应当敢作敢为;要是你敢做一个比你更伟大的人物,那才更是一个男子汉。(一幕七场)
  
  接着又给麦克白出谋划策:杀死熟睡的国王,嫁祸于两个沉醉的侍卫。可以说,麦克白走上犯罪的道路,他的夫人不仅是同谋者,而且是鼓动者、教唆者,她是悲剧中的第四个女巫。这是一个野心勃勃、具有蛇蝎心肠的女人,她一心渴求麦克白当国王,她当王后。为达目的,她甚至会不惜把怀抱中正在吸奶的婴儿的脑袋砸碎。正是她催发了麦克白性格中“恶”的恶性膨胀,直到弑君夺位。她是造成麦克毁灭的罪魁祸首!当初如果不是她的极力怂恿,麦克白也可能会中止弑君的暴行。
  人们对麦克白欲恨不能,还在于,麦克白毕竟与理查三世不同,理查三世是个天生的恶棍,没有良心,不受任何道德约束,以作恶为乐,受害者越痛苦他越高兴,他灭绝人性,令人发指,而麦克白却大不相同,他天性善良,因受不了巨大的诱惑(王冠)而犯罪,一件暗杀招致了一连串的屠杀,但事前事后都经受着天理与人欲、良心与野心的激烈交战,始终感到内疚悔恨,巴望有一天会终止这种痛苦。这说明麦克白的悲剧绝不是单一的“恶行的悲剧”“痛苦的悲剧”“灭亡的悲剧”,而是性格的悲剧。莎士比亚正是通过揭示麦克白性格中美与丑、善与恶的矛盾和冲突,为我们活画出了一个有灵有肉的、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野心家形象的野心家——麦克白形象来。我想,麦克白这一形象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吧!
  
  作者简介:崔秀杰,女,山东省滨州职业学院副教授;李云华,女,山东省滨州职业学院副教授。
  

变为恶棍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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