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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兴林 文选 ]   

“蓬莱仙境”在《长恨歌》中的审美意蕴

◇ 付兴林


  摘要: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所创造的“蓬莱仙境”,突破了此前所有关涉这一神秘之地的作品所泛泛使用的意义而别具独特、鲜明的艺术魅力。从文本的情节结构看,“蓬莱仙境”极大地拓展、丰富了故事的内涵,从而形成了诗章离奇曲折的跌宕旋律。从主题的生成过程看,“蓬莱仙境”发挥了制导、决定的作用,从而为我们研判《长恨歌》的主题提供了极大的帮助。从美学的角度看,“蓬莱仙境”的出现,有效地消解了悲剧因子,充分淡化了作品主人公及读者的焦虑意识,满足了所有关注人物命运者的审美期待。
  关键词:《长恨歌》 蓬莱仙境 审美意蕴
  
  《长恨歌》是中唐伟大诗人白居易最负盛名、最具影响的代表作。作者以其“深于诗、多于情”的艺术禀赋和“新天下人耳目”的精妙构思,在突破历史题材的束缚,充分吸收民间传说的基础上,成功地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创作手法结合在一起,从而结撰出了“有声有情、可歌可泣”的优秀诗篇,也从而引起了上自帝王将相、文人学士,下至倡优释道、贩夫走卒持久不衰的关注、激赏的浓厚兴致。应该说,从《长恨歌》的传播史和研究史来看,前贤、学人对该诗的艺术魅力所作的品评、探讨可谓多且详矣。不过,笔者在对文本反复解读、对研究史仔细翻检后,总觉得我们对白居易苦心孤诣所设计的“蓬莱仙境”的审美意蕴多有疏忽、重视不够。虽然亦有个别文章从道教的视角出发研究《长恨歌》,却并非把对“蓬莱仙境”在《长恨歌》中的价值、意义作为研究重心。事实上,“蓬莱仙境”在《长恨歌》故事情节的拓展、主题倾向的生成、悲剧意味的消解等方面,的确发挥着举足轻重,甚至可说是无可替代的作用。对于这样不容忽视且值得玩味的问题,我想我们有必要进行一番详细的考察。
  
  一、“蓬莱仙境”对《长恨歌》情节的拓展作用
  
  《长恨歌》是一首具有浓郁抒情色彩的长篇叙事诗。整首诗,不仅具备叙事诗的基本属性——一定的故事情节、生动的人物形象,而且可以说将这类叙事诗的基本属性推举、发挥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就《长恨歌》的故事情节来说,实可用跌宕起伏、曲折离奇加以形容。而之所以能取得如此的审美效果,实与“蓬莱仙境”对整个故事情节的拓展、丰富、细化有着直接的关系。
  情节是人物命运在一系列事件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逻辑轨迹。《长恨歌》以爱情故事为中心,生动地展现了李、杨悲剧性命运的推进历程。从《长恨歌》的总体情节结构看,可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从首句“汉皇重色思倾国”至“尽日君王看不足”;第二部分从“渔阳鼙鼓动地来”至“夜雨闻铃肠断声”;第三部分从“天旋日转回龙驭”至“魂魄不曾来入梦”;第四部分从“临邛道士鸿都客”至结尾“此恨绵绵无绝期”。依据内容的重心,我们可将四部分依次提炼概括为赏美、失美、思美、寻美。从各部分在诗篇中所占的份额来看,赏美三十句,失美二十句,思美二十四句,寻美四十六句。单从这一比例来看,显然第四部分寻美在其中所占分量最重。虽然仅从字句数量的多少,并不能证明寻美一节就一定具有突出的作用,但我们至少可从耗墨多寡的偏向上,看出作者用力、属意之所在。
  赏美是故事情节的开端。它实际上包含追求美、欣赏美两个层次。追求美在文本中体现在“追求”和“求得”的过程中,即“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欣赏美在文本中体现为对美的“珍视”和对美的“爱心大奉献”,即“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和“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在赏美这部分中,白居易删除枝蔓,淡化历史,苦心而善意地塑造了姿质美丽、魅力万千的杨贵妃形象,以及面对美艳佳人时,唐玄宗不能自已的痴情、任情的形象。与此同时,作者还极尽渲染之能事,描绘了这对特殊伴侣——帝妃间知音互赏、如胶似漆的情爱生活。
  失美是故事情节的发展,它实际上是对赏美情节的逆转直下。这一部分包含美的陨落和对陨落的美的伤感两个层次。关于美的陨落集中体现在“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几句诗中。至于对陨落的美的伤感则体现在逃往蜀地的征程中:“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人物命运的突转,悲剧气氛的陡生,使失美在《长恨歌》的情节发展中显得十分抢眼。在这一部分中,白居易按照故事情节的自然律动,转换了抒情叙事的基调——变沉醉为凄惨,变浪漫为凝重,极为准确地展示了杨贵妃死别之时留恋难舍之情状,以及唐玄宗痛失爱妃后恍惚、伤感之境况。
  思美是在失美的基础上故事情节的进一步延展。在这里,思美的主体是唐玄宗,所思的对象是杨贵妃。对美的追思不仅体现在驾返长安的旅途中:“天旋日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更体现在西宫南内寂寞独守的煎熬中:“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在失美所形成的悲剧基调的基础上,思美一节更突显了唐玄宗暗淡灰冷的心境,以及痛失所爱的唐玄宗无时无处不有的对杨贵妃的刻骨思念。
  赏美、失美、思美是白居易依托历史又重塑历史的结晶,尽管作者调动了诸种艺术手段,将爱与痛均夸饰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毕竟这三部分情节的构成与推移,更具有某种历史的真实性。赏美是一对热恋情侣奏出的欢快乐章,失美是爱神所历经的灵与肉的拷问与磨难,思美是“失伴飞”的唐玄宗对另一半的喃喃呼唤。在爱情命运的迁变中,抒情主人公由成双成对骤然间变成形单影只。生的欢乐与死的悲惨,拥有的幸福与失去的痛苦,在赏美、失美、思美的参照对比中,积聚成巨大的、无以言传的悲感势能和情感张力。
  也许以上便是白居易借助历史的影子所能最大程度给我们提供的审美范本。然而,倘若主人公的命运果真如此,我想我们谁也无法面对一对深爱的情侣最终不免落得个一生一死的悲惨结局的事实,我想我们将很难在感性层面和理性层面上接受一个永不甘心的苦行者就此了无结果地“苟活”着的惨况,我想无论是谁都难以承受爱情的力量仅是如此乏力渺小、不堪一击、不值一提的幻灭感。
  白居易不愧是位“深于诗”的伟大诗人,他以超凡脱群的艺术天赋,充分地撷取了民间关于李、杨故事的传说,在尊重人物情感需求、心理期待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构思出了寻美的情节。从而不仅使诗情于柳暗花明处骤生波澜,而且对人物的命运也作了一个合情入理的演绎。显然,寻美是人物情感诉求在另一世界的延伸,是故事情节的高潮所在。大致而言,寻美包含有的放矢地搜寻得而复失的美人以及重现于仙境的美人托物寄情、重申誓言三个场面,而这一切均发生在蓬莱仙境。
  在久思无果及“魂魄不曾来入梦”的情形下,临邛道士这位“能以精诚致魂魄”的超人的出现,给无计可施、几近绝望的唐玄宗带来了希望。方士“升天入地”殷勤搜寻的结果,是在那辽阔无垠的海天尽头,一处别有洞天非人间的蓬莱仙境的出现。在仙山上,消失已久的杨贵妃,像一朵颤悠在春风中、带着雨露的圣洁梨花再度闪亮登场。此时此刻的杨贵妃虽已没有了皇宫中“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艳丽妩媚,却别具一番绰约仙子苦情涩调所附丽的清香冷玉之美。方士即将返回复命之际,杨贵妃以她昔日受宠的信物作为寄情、陈情的载体:“唯将旧物表深情,钿盒金钗寄将去。”并进而满怀希冀地共勉道:“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也许,漫长岁月中的寂寞孤苦太需要温馨缱绻的幸福时光加以冲淡,也许托物寄情的用意仍显单薄而不足以表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也许那撼人心魄的往日誓言情不自禁还想重温、仍欲重申:“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从杨贵妃殷殷叮嘱的的话语中,又再度推出另一段鲜为人知的感人故事:在那年七月七日夜深人静时分,她与唐玄宗相亲相偎在长生殿,他们为牛郎织女坚贞不渝的爱情所感动,于是互吐真情,互表心迹,信誓旦旦地发下誓言——在天上希望做一对双飞相从的比翼鸟,在地下愿为两株相交摩挲的连理枝。毋庸讳言,这誓言是昔日皇宫中两心相爱的符码,但同时,这誓言的作用和意义于远离人寰的仙山上再度裂变、升腾——它是今日两心谐振的回响,是未来两心相约的长音。 [##]
  寻美这一部分的重头戏在仙山托物寄情及誓言重温再申。从情节构成来看,可说是白居易对民间传说的认同、追步,即“尊重民间传说的改造,服从于在民间传说中形成的李杨爱情故事的主题和情节模式”。然而,若从文学的内在规律来看,寻美却是赏美、失美、思美所形成的情节张力自然运行的结果。也就是说,“蓬莱仙境”的出现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必然性。“蓬莱仙境”的及时出现,好比雪中送炭,使唐玄宗的焦情灼意有了着落、有了回应,使突遭劫难的杨贵妃的命运有了归宿、有了发展;同时,唐玄宗,尤其是杨贵妃的情感、心灵乃至情操在这里方才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展现、提升。正由于此,诗章的结构方显完美浑成,诗情的高潮才得以聚合彰显。
  
  二、“蓬莱仙境”对《长恨歌》主题的生成作用
  
  “蓬莱仙境”是道教中诸神仙的落脚、聚集之地。从现存的典籍来看,《山海经•海内北经》《列子•汤问》《史记•封禅书》等都有关于“蓬莱仙境”的虚构、描绘。东汉以后,道教渐次发展成熟,至唐代达于鼎盛。因而,在魏晋南北朝及隋唐诗人的笔下,随处可见关涉“蓬莱仙境”的吟咏。不过,无论是神话传说,还是历史著述,于其中所出现的“蓬莱仙境”往往是“临之辄引去”的海市蜃楼,其中所活动的神仙大约是谁也未曾谋面的子虚乌有。换句话说,“蓬莱仙境”是纯粹理念中的虚幻世界。在大量的游仙、寻仙诗歌中,“蓬莱仙境”成为诗人骚客向往另一个世界的常见抒情媒介。然而,由于偶一提及且语简情短,其调味性、道具性色彩颇为浓厚。反观《长恨歌》中的“蓬莱仙境”,不仅呈现出磅礴的气势、宏大的场景、深厚的诗境,而且在故事情节的延伸、拓展,尤其是在人物形象的丰润、再塑,主题倾向的熔铸、生成过程中,明显发挥着举足轻重的决定、制导作用。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不可否认,寻美一章中所出现的“蓬莱仙境”仍不免是浪漫幻想的结果,仍挣脱不了“虚无缥缈”的外衣。但值得注意的是,此处所出现的“蓬莱仙境”,具有一种情之所至其势必然的惯性。在经历了灵与肉的困扰、拷问后,似乎天地间一切能满足悲情负载者心愿的幻想、虚构均不为过,均不为假。换言之,只要能使孤独寂寞的灵魂得到安抚、安顿,使生命的另一半最终再现、复归,什么样的虚幻手段不可以用?什么样的沟通方式不可以接受?当唐玄宗的苦思灼念积聚到一定程度后,方便之门忽然打开,世间奇迹骤然闪现,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于是,天意与人情、自然与人力交互作合的结果,便是一处活灵活现的“蓬莱仙境”的出现,一个有血有肉的绰约仙子的出场,一段有声有色的仙凡之恋的上演。
  从深层次审美规律来看,“蓬莱仙境”的出现,是对唐玄宗的刻骨思念自然且必然的回报;感天动地的仙凡互访相恋,是唐玄宗苦情痛意浇灌、催开的花朵。在仙山上,消失已久的杨贵妃重新亮相,带着寂寞的柔情,自诉着她寥落的心境。失落已久的心声再度奏响,带着她坚贞的深情,回应着唐玄宗喃喃的呼唤。在生命的道白里,杨贵妃没有失意,只有惊喜;没有怨言,只有誓言;没有沮丧,只有憧憬。从她那殷勤叮嘱的誓言里,一一敞开灼人的心扉。我不知道,于天地宇宙间,还能有更优美的诗句来表达杨贵妃无怨无悔的情愫吗?还能有更动听的誓言来展现杨贵妃坚贞不移的情操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两句以物理遣人情,以有限衬无限的怨语、痴语,正是在久别重逢、悲喜交加的背景下凝结而成的。它似叹惋,似互勉,似希冀,似盟誓,包蕴着杨贵妃几多复杂的情怀。真心相爱却不能长相厮守,心灵交通却无缘破镜重圆,被阻隔的两情只能在苦盼的折磨中感叹“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然而,眼下相爱却被迫分离的处境,并没有冲垮杨贵妃由挚爱、深爱而构筑的精神堤坝:“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涩涩的酸楚在乐观的憧憬面前,显得多么渺小;绵绵的焦虑,已被坚定的信念销熔得庶几无声无息。当这些满怀期盼、自信的誓言从一位“雪肤花貌”的弱女子口中倾吐而出时,我们不由得不震惊杨贵妃于“无绝期”的阻隔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韧性。更为重要的是,刹那间,我们透过“长恨”的表层意义——遗憾,感悟出了潜藏在其背后的深层意蕴——“长爱”。
  纵观“蓬莱仙境”中杨贵妃的情感特征、心理诉求、精神境界,我们认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中的“恨”与普通男女之间爱极则恨极的范式有本质的区别。普通男女之间的“恨”,会导致两个方向上的走势:要么爱得更深,要么恨得要死。《长恨歌》中的李、杨,从赏美到失美再到思美,自始至终保持着形影相随、割舍难断、思念不已的爱意;他们的爱毁于“马嵬兵变”,他们的爱受阻于仙、凡间无法超越的鸿沟。因此,“此恨”中的恨只会引发一种结果,即无法消除的距离及暂时克服不了的分离,成了他们彼此渴求、期盼的熔炉——焚烧着“恨”,流泻出爱。正因如此,原本矛盾对立的“爱”与“恨”,在《长恨歌》中才转化成一对字异意同的新概念——有“此恨”,才有“此爱”;“此恨”越长,“此爱”越久。久长的爱不因时空距离而淡化、消亡;相反,“此爱”以“此恨”为高炉,把自己冶炼得炉火纯青。这也正如地球的N极和S极一样,距离最远,引力最大。所以,在“此恨绵绵无绝期”这句里,“爱”与“恨”可以互相交换甚至自然转换、随意切换而无损于诗意。“此恨”——分离而不得相聚的遗憾,成为“此爱”——依恋而矢志不渝的活化剂,使“此爱”在“此恨”“无绝期”的锤炼下,裂变为惊心动魄、响彻宇宙的高亢音符。由肉体之爱,到相失消磨,终至精神上的水乳交融,这是死神赠送给爱神的最珍贵的礼品。就这样,玄宗之思,贵妃之情,两相合奏,谱写出了一曲超越时空、超越阴阳的“长爱”绝唱。
  作品的主题是通过作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以及贯穿在作品中的作家的主观创作倾向来体现的。白居易在寻美一章中,通过托物寄情、仙山盟誓,以及对往昔七月七日难忘一幕的深情追忆,成功地完成了对杨贵妃形象的塑造。如果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是对皇宫中的杨贵妃美奂绝伦的外表美的夸饰描写,那么“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则是对仙境中的杨贵妃坚贞不渝的内在美的深层开掘。皇宫中形影不离的热恋,虽浓烈、甜蜜,然总不免于浅表、单一;仙宫中的情愫互通,虽缺失肉体的碰撞、交融,却因此而显现出纯洁、深刻、崇高和伟大。“马嵬兵变”是爱的黑洞,它吞噬了生命,毁灭了爱情;“蓬莱仙境”是爱的跳板,它提升了爱情的境界,赋予了灵魂新的内核。俗语说得好:“因为失去,所以得到。”遭受劫难而得道成仙的杨贵妃,才真正理解、体味到了爱的深度、厚度,遂幻化成闪耀着辉光的爱神形象,成为灵与肉结合的完美典型。我想,白居易通过“蓬莱仙境”所蕴含的意义以及于其中再获新生的杨贵妃形象,已再清楚不过地表达了《长恨歌》的主题倾向和主旨所在。这正像许道勋先生指出的那样:“《长恨歌》在艺术创造上第一次把李杨爱情故事从世间上升到灵界,以‘畅述人天生死形魂离合之关系’为主题。这就是《长恨歌》成为千古绝唱的真正秘密,这就是它引起无数读者思想上的共鸣与强烈的精神反响的根本原因。”
  不言而喻,如果我们对“蓬莱仙境”在整个诗章中的地位给予足够的重视,并准确把握住它的审美意义,我们自然会用这种“罗盘”来有效修正我们在主题研判中可能出现的困惑、迷误。换句话说,一旦我们抓住了“蓬莱仙境”的审美作用,我们便能在解读《长恨歌》时,“不为浮云遮望眼”,而能透过迷雾看本质,准确地揭示《长恨歌》的主题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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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蓬莱仙境”对悲剧意识的消解作用
  
  陈鸿于《长恨传》中叙及《长恨歌》的创作缘起时写道:“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从以上这段追叙中,我们不难推知,当时有关李、杨的爱情故事在民间已形成并流传开来。这是因为,李、杨之事发生在半个世纪以前,这为时人、后人传播、演绎其故事提供了必要的时间长度;从王质夫的身份来讲,他是一位隐于民间、崇道迷仙的道士;从他们三人游玩、感叹的地点来看,乃是当时道教圣地仙游寺。揆诸常情常理——到哪山说哪山话,则所谓的“希代之事”,不仅指发生于帝妃间的缠绵悱恻的人间恋情,更应包含发生于“蓬莱仙境”的凡人与仙人的恋情。对此,川合康三先生在《关于〈长恨歌〉》一文中曾精辟地指出:“《歌》,(以及由《歌》而产生的传奇体裁的《传》)是由三种成分构成的。其一,是像《玄宗本纪》这样的史书记载,即历史事实;其二,则是‘开元遗民’流传下来的口头传说,即民间产生的故事;其三,是白居易创作时的‘润色’,是以文人为主体的创作部分。关于贵妃死后的情节,可以说是以第二种成分即口头流传的故事为基础的。”如此说来,我们今天见到的《长恨歌》就是白居易在民间传说的基础上,运用他“深于诗,多于情”的艺术禀赋,对“希代之事”润色加工过的具有浓郁仙道色彩的艺术精品。
  与以往诗歌中关于神仙的描写相比,《长恨歌》中的“蓬莱仙境”具有更大的联想性和由此而生出的合理性。唐玄宗是一位热衷道教的帝王,他在位期间把朝廷的崇道活动推向了高潮。开元九年,他迎请道士司马承祯入朝,“亲受法?,前后赏赐甚厚”;二十一年,“制令士庶家藏《老子》一本,每年贡举人量减《尚书》、《论语》两条策,加《老子》策”。为了表示对道教的推崇,唐玄宗不断追加老君尊号,由天宝二年的“大圣祖玄元皇帝”,到八载的“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再到十三载的“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可谓尊仰之极。由于道教是唐代的国教,所以崇道并不仅仅局限于男性的圈子。事实上,有相当一批出身统治阶层的女性包括公主、贵妇、宫人等均乐于入道,女子出家入道从而形成潮流。杨贵妃亦是大量“入道”者中的一员。据《旧唐书•玄宗杨贵妃传》记载:“或奏玄琰女姿色冠代,宜蒙召见。时妃衣道士服,号曰太真。”《新唐书•杨贵妃传》亦有类似的记载:“或言妃资质天挺,宜充掖廷,随招内禁中,异之,即为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号‘太真’。”有必要说明的是,我们引用史料的目的,绝非出于要弄清杨贵妃入道的真正原因,也绝非是要评说历史上李、杨之事的是非曲直,我们真正感兴趣的是,杨贵妃曾有过“度为女道士”的经历。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对于普通民众来说,由于受统治阶层嗜好的熏染,受道教观念及信仰的影响,从道、学道、入道者比比皆是。甚至连一些最坚定的反释、道者如韩愈,亦摆脱不了“长生久视”的引力,最终不免从俗随流。因此,道教在唐代百姓的心目中有着根深蒂固的位置。
  正是基于以上李、杨及普通民众信奉道教的事实,我们才可以说,《长恨歌》中的蓬莱仙境以及仙境中的杨太真具有一种依据历史存在而合理生发的联想性、真实性和可接受性。这也就是说,由凡间向仙界之迁化,显得那么顺乎自然而丝毫没有突兀乖捩之感。“蓬莱仙境”及仙境中的杨太真,似乎并非是远离人寰的虚幻不实的东西,而是人间的皇宫和皇宫中的杨贵妃的一种更趋合理、完美的正常对应。
  有了以上的认识,我们就能更深入地解答“蓬莱仙境”对悲剧意识的消解作用这一命题。
  首先,“蓬莱仙境”对李、杨的孤苦、寂寞之情具有极大的消解作用。赏美一章中的中心人物是唐玄宗和杨贵妃,于人间极尊贵、富丽的皇宫中,两人上演了一出如影随形的喜剧。失美中的“马嵬兵变”一节,使人间的喜剧突然变调而成为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由唐玄宗与杨贵妃共同绘制的热恋曲线,随着一方的命殒马前而即刻中断。思美一章中,唐玄宗成了悲剧的主角,杨贵妃成了悲剧主角赖以维系生命的精神支柱。返京路上,唐玄宗触景生情,沉溺于追念之中而无力自拔。西宫南内的悄声孤影,低诉着生命、爱情双亡的孤独,以及浓烈的孤独所裹挟着的生命意欲冲破孤独、走向团聚的焦灼意愿。“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昼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定律,在急需抚慰的唐玄宗这里,却完全失效。思绪不住地放飞,无论春夏秋冬;焦虑不停地叠加,无论太液池畔未央宫中。可以说,唐玄宗的悲情体验已登峰造极,悲感势能亦聚积到再难承受的程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当凝重的悲剧即将裸露出它残忍的面目时,临邛道士的出现,为绝望的心灵注入了希望的灵液。道士秉承旨意,殷勤寻觅,终于在“蓬莱仙境”找寻到了消失已久的杨贵妃。随着“蓬莱仙境”及杨贵妃的出现,那出人间的悲剧随即便演化成了仙界的悲喜剧。重现于仙界的杨贵妃,虽然远离了人间,置身一处陌生的地方,但她仍然享受着如同皇宫一般富丽堂皇的生活:玲珑多彩的楼阁,镶金嵌玉的闺房,文静乖巧的侍女,典雅华贵的帐幔……而所有这一切,都可看成是人间生活的一种再延续,都可视为死者在仙界所获得的一种补偿。生活于仙界的杨贵妃,虽然“玉容寂寞泪阑干”,但她依然“风吹仙袂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风韵不减当年。更为重要的是,从马嵬之死到仙山更生,杨贵妃的精神境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升华。常言道:“爱多则情厌,爱少则情变。”重获新生的杨贵妃,已没有了伴君侍王的可能和再获宠爱的机会,伴随她的将是“蓬莱宫中日月长”的寂寞生活。但令我们起敬的是,杨贵妃并未因在皇宫中爱多而情厌,更未因身处仙界爱少而情变。人在仙界,心驰凡间:“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身虽受阻,情弥坚贞:“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蓬莱仙境”,杨贵妃的情怀得到了最大幅度的释放,唐玄宗的心理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所以说,“蓬莱仙境”的出现,不仅有效地消解了唐玄宗的精神苦闷,使那根中断了的爱情曲线在仙界重新续接、延伸,使唐玄宗此前茫然的苦恋,立刻赋有了价值和意义,并转化成有目标、有目的的执著追求;同时,“蓬莱仙境”的出现,还有效地消解了杨贵妃的悲剧命运,使她超越了死亡,脱胎换骨,并在因应、对应唐玄宗“一种相思”的过程中,幻化成一位雪肤花貌、风姿绰约、情操高尚而令人仰视的美神!
  其次,“蓬莱仙境”对接受者的悲剧郁结,亦发挥了巨大的消解作用。李、杨在人间的爱情故事,对任何一位读者来说,都可称是可歌可泣的佳话。皇宫中的相依厮守,马嵬驿的生离死别,西宫南内的刻骨思念,以其打破了帝妃的神圣性所显现的世俗性、平民性,而别具一种亲切、平易的感觉,并由此缩短了读者可接受的心理距离。失美一章中杨贵妃的“宛转马前死”,以及思美一章中唐玄宗的“朝朝暮暮情”,均具有极浓的悲剧意味。当人间最美好的真情遭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时候,认同这种真情的读者自然要为其鸣不平,要为他们关心、牵挂的主人公的命运捏一把汗。从接受美学来看,接受者的这种心理活动,正是接受者与主人公的命运产生高度共鸣的体现,只有当接受者所关注的人物命运得到应有的改善后,这种紧张的心理才能得到有效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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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杨贵妃的遭劫历难和唐玄宗的相思欲绝,读者那颗悬置的心怎样才能放下并获得踏实的感受呢?“仙是作为一种价值转换而成为悲剧意识的消解因素的。神仙世界是一个与现实世界根本不同的超现实世界。然而当现实世界的人把它作为一个确实存在的世界而相信的时候,它就对现实世界的人们发挥着作用和影响,神仙超世观念与执著于世的悲剧意识是对应的,它在本质上对悲剧意识有一种消解作用。”上述这段关于神仙世界对悲剧意识的消解作用的精辟论述告诉我们,神仙世界作为悲剧意识的消解因素要想发挥其消解功能,必须具备信仰和崇尚神仙之道的普遍社会基础。从我们前面的论述中可知,唐玄宗、杨贵妃以及唐代普通平民,均具有普遍而浓厚的道教情结,因而,神仙世界的消解功能所赖以生发的前提条件是充分完备的。我们知道,道教主要以求福免灾、长生久视、羽化登仙来赢得人心,以区别于肉体凡胎、多灾多难的另一个神秘却充满幸福的世界来吸引信徒。因此,当崇道的理由、目的深入人心的时候,它的抚慰人心、安顿灵魂的功能便自然运转。从白居易所创造的“蓬莱仙境”的实质意义来看,它更像是人间的皇宫在仙界的翻版,杨贵妃对未来的坚定憧憬更像是对往昔情爱生活的进一步放大、扩张、提升。所以,“蓬莱仙境”以其超越尘世的极乐性成为李杨互吐衷肠、交流爱意的一个理想场所,它使那根由唐玄宗坚守的爱情线再次与杨贵妃那失而重现的爱情线交汇并得以复原成粘连的状态。从这个角度看,“蓬莱仙境”将精神之恋抬升到凡间永难企及的高度,并成为安顿离情别绪的绝域佳境。也许,正是对“蓬莱仙境”的意义的灵透感悟,接受者焦虑的心态才得到了缓解,倾斜的心理才得到了平衡,不安的灵魂才得到了安顿。因此,不妨可以这么认为,采撷于民间传说的《长恨歌》中的“蓬莱仙境”,是白居易对普通接受者消解李、杨爱情悲剧意识的努力、创造的再努力、再创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长恨歌》中的杨贵妃由死而复生、复现于“蓬莱仙境”的奇迹,正是“情之至”的生动注脚。可以说,“蓬莱仙境”为人间至情的转化、深化、美化提供了最得体、最精彩的演绎舞台。尽管“蓬莱仙境”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虚设,但读者在受到这种“至情”的非凡力量震撼的同时,自然期待着有一处传爱、示爱的理想场所的出现。毫无疑问,正是接受者“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良好心愿,以及潜意识中“分久必合”“否极泰来”的“大团圆”审美期待,成为“蓬莱仙境”顺利诞生并发挥作用的最根本动因。
  综上所述,“蓬莱仙境”在《长恨歌》中的审美意蕴是丰富而深厚的,这正如孙昌武先生所指出的那样:“人世间破灭的爱情,只能在仙界延续;在仙界里,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隔或破坏这真挚的爱情了。这样,在神仙世界里,人间的真情得到了寄托,爱情从而获得了永恒的生命。这虽然是虚幻的艺术幻想,但包含着对人生的肯定、对爱情的讴歌。从而,神仙传说不只给《长恨歌》增添了曲折、生动的情节,更丰富、深化了它的主题。如果缺少了这一部分,《长恨歌》也就全然失去了现在所具有的艺术魅力。”的确,也许我们谁也无法料想,缺少了“蓬莱仙境”情节的《长恨歌》会变成什么样子?它的兴发感动的力量是否仍会依旧、持久?
  本文系陕西理工学院专项科学研究基金项目,编号 SLG0402。
  
  作者简介:付兴林(1965- ),陕西勉县人,陕西理工学院中文系副教授,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
  
  ①谢思炜.白居易集综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402.
  ②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96.
  ③马歌东.日本白居易研究论文选[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159.
  ④刘日句.旧唐书•司马承祯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5128.
  ⑤刘日句.旧唐书•玄宗纪上[M].北京:中华书局,1975.199.
  ⑥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199.
  ⑦汤显祖.牡丹亭•作者题词[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1.
  ⑧孙昌武.道教与唐代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142.
  

“蓬莱仙境”在《长恨歌》中的审美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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