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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晓华 文选 ]   

神性追寻的游离与复归

◇ 李晓华


  摘 要:《周渔的火车》是当代著名先锋作家北村的作品。在这部小说中,北村站在人类终极关怀的立场上,演绎了一个都市爱情神话破灭的故事。以爱情为切入点,以神性追寻的游离和复归为故事内核,北村向我们展示了他探寻人类精神价值、祈求神性复归的难言困境和努力超越。
  关键词:北村 人格面具 阿尼玛 神性复归
  
  《周渔的火车》原名《周渔的喊叫》,是北村一九九九年初发表的小说。北村是一个用心灵写作的作家。对他来说,写作是对当下人类价值关怀的建构,而祈求神性复归成为他的小说创作绵延不尽的主题。《周渔的火车》便是北村向着神性的精神理念升越而演绎的一个都市爱情神话破灭的故事。在此,北村为我们提供了三种爱情样式:一种是神性之爱,即陈清与周渔的爱情;一种是人性之爱,即李兰与陈清的爱情;一种是世俗之爱,即中山与秀的爱情。小说中的人物似乎进行了一次追寻爱情的漫游,爱情成为他们的生命,他们试图用生命去拥抱想象中的爱情,却与现实背道而驰伤痕累累。选择沉重的形而上拷问,意味着死亡;选择轻逸地回归尘世,则意味着堕落。于是,北村所设置的故事情节将人物逼上绝境,迫使他们回答:什么是爱情?以爱情为切入点,以神性追寻的游离和复归为故事内核,北村向我们展示了他探寻精神价值、祈求神性复归的难言困境和努力超越。
  
  一
  
  北村“从一个深陷迷津的聒噪者,经过基督福音的传道者,直到终极关怀的内在隐秘的言说者”,一直在进行着精神救赎的探索。在《周渔的火车》中,北村超越了让人物皈依基督的叙事模式,摆脱了宗教的传道话语,而进入深邃的艺术长廊,不自觉地导入潜意识领域进行了一次对艺术的自觉探寻。北村让他的人物回到人类精神的原乡——集体无意识,通过对无意识深处原则意象的追寻最终获得了神性的救护。原型是一种非人性的形象,它来源于同一种经验的过程的凝聚,是某些不断发生的心理体验的沉淀,每一个原型都是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笔者认为,周渔和陈清的爱情发生情境暗合了集体无意识的两种原型:人格面具原型和阿尼玛原型。以此为解读视角,我们可以体会北村建构神性精神向度的执著努力。
  (一)周渔的陈清——人格面具原型。周渔对陈清的爱,一开始有潜意识里阿尼姆斯原型被激活的因素,阿尼姆斯是女性心中的梦中情人。荣格认为女子的阿尼姆斯意象着意追求那些英勇无畏、智力超群和富有艺术家气质的男子。陈清的歌声、接吻和拥抱让周渔陶醉,其艺术家的气质与阿尼姆斯心象内在契合。但是当周渔得到了陈清的爱,这种无意识的欣赏便代之以有意识的控制,陈清成为她与现实对话的工具,她潜意识里的人格面具原型被激发出来。十四岁那年被父强奸的苦难使周渔从此生活在无爱的阴影中,爱的缺席使她丧失了发现爱的能力。当周渔的爱成为需要和占有,陈清便开始了被塑造的过程,戴上了沉重的人格面具。荣格说,这个原型有似演员所戴的面具,意在于公共场所显示对自己有利的形象。换言之,他是用他认为所该采用的方式来对抗世界的体系。人格面具本来不是戴面具者本人,但是习惯成自然,甚至连自己也认为这个面具即是他自己。分析文本可以看出陈清的人格面具有两个层面:一是陈清掩盖了自己的真性情,上升为被塑造的神的地位。为了周渔,陈清从以前的马大哈变得柔和、细致了;为了周渔,他不抽烟、不酗酒、也不钓鱼了;为了周渔,他拼命赚钱,用赚来的钱铺就爱情之路。这样,他成为人们眼中的“爱情王子或模范丈夫”,他把周渔的满足看作生活的全部意义。二是陈清迷失了自我,堕落为发泄欲望的兽。神的地位高处不胜寒,孤独和空虚潜入陈清的内心深处,他终于把自己拉下神坛,但为了不伤害周渔,开始饱受自卑感和自责心理的折磨,无法还原自我,陈清只好戴上另一副面具。在三明,他以另一个身份出现:酗酒、骂人、赌博、抽烟、说脏话的陈清。这是他以扭曲的人格寻找自我的途径。至此周渔心中的陈清和另外堕落于尘世的陈清已经向超我和本我分裂成两个极端,当陈清连自己都无法救赎时,周渔拯救自我的力量也受到全面威胁。
  (二)陈清的周渔——阿尼玛原型。阿尼玛原型是男性心中的女性意象,其典型的表现是男人幻想中的“梦中情人”。荣格指出,阿尼玛原型从根本上说是男性集体无意识深处绝对的女性形象,她总是预先存在于男人的情绪、反应、冲动之中,存在于男性精神生活中自发的其他事件里。文本中写到陈清与周渔第一次相遇时,他们奇怪地对视了好久,然后陈清径直走过来,隔着铁丝窗抓住了周渔的手指:“你是谁?你这样……好像探监一样。”从表面上看,陈清的举动异常突兀,但却诠释了人类心灵深处的一个秘密,可以说,周渔作为一种“心象”,与陈清潜意识中的阿尼玛原型不谋而合。首先陈清惊异于她的美丽,后来怜悯她的苦难,继而这种怜悯在陈清的潜意识里上升为赎罪,陈清完全被周渔莫名地囚禁了。而对于陈清种种神秘的感觉,可以理解为是由于其意识机制松懈,被压制在潜意识里的原始意象涌现造成的。荣格也指出:阿尼玛有时候是一个优雅的女神,有时候是一位女妖,一位女魔,她变幻出各种形象使人迷醉其间,她用各种各样的诡计捉弄我们,唤起幸福和不幸的幻觉,唤起忧伤和爱的狂喜。美丽加苦难为陈清心目中的周渔罩上了神性的光环,在周渔面前,陈清感到罪孽深重,仿佛十四岁那年周渔的苦难是他造成的,这种原罪的沉重感包裹住陈清,除了爱,他别无选择。陈清和周渔在一起觉得越来越相似,变得沉默、细致甚至有些婆婆妈妈,陈清的性格呈现出无意识朝向女性特征的人格化过程;周渔还像女魔一样变幻无常,曾残酷地告诉陈清如果抛弃她,就会把他身上的肉一块块撕下来,但陈清还是哭着说舍不得把她孤单地留在世上;周渔剥夺了陈清的自由,使他改变了以前的兴趣爱好,甚至苛刻地压抑着他正常的生理欲望,爱情使他疲惫不堪,但他还是爱周渔,只是越爱越想躲开她。后来,陈清虽然卸下这份沉重的爱情在李兰那里找回了迷失的自我,但面对人怎么会有两个爱情的困惑时,阿尼玛原型又一次从集体无意识的深渊中升起,给他以震撼,让他迷途知返。最终,他选择了周渔,是潜意识里对阿尼玛的虔诚追寻。
  荣格说:“一个用原型说话的人,是在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吸收、压倒并且与此同时提升了他正在寻找的观念,使这些观念超出了偶然的暂时的意义,进入到永恒的王国。”当陈清从集体无意识深处唤起执著的爱情信念向着神性飞升时,对阿尼玛原型的追寻和人格面具原型的无力承受使他焦躁不安,潜意识的矛盾积压太重而无法向永恒的天国升华,自我的堕落也使他失去了精神自救的内部力量,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使陈清找回迷失的自我,从游离神性追寻的边缘回归神性的母体,又一次激发起他无意识的巨大能量从而获得神性的救赎呢?
  
  二
  
  周渔的苦难让北村的叙事沉重起来,陈清的堕落也让他重新审视人类自身,北村为他的人物提供的救赎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他的心灵不允许他们在远离现实的幻想中进行如此轻逸的升腾,尽管他有意虚化了现代都市的物质现实,试图以爱为切入点建构理想的神性维度,在重建的同时还是陷入困境,重构现代人的精神价值,就意味着他必须为人物的命运进行积极而有意义的探索。当神性之爱似乎摇摇欲坠,另外两种爱情样式的呈现让我们更加深刻地窥视了文本的深层意蕴和北村祈求超越时遇到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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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说,中山和秀的爱情作为现实镜像下世俗爱情的折射,北村在此旗帜鲜明地给予批判,结尾处写到:“一年后秀竟然生下个四胞胎,像猪崽一样满地爬,烦了他们又吵,吵架成了家常便饭”,反讽的叙述表达了他的立场,对于徜徉于尘世意象而庸庸碌碌的世俗爱情,他以鄙视嘲弄的态度进行解构并以此来反衬神性爱情的价值。但李兰和陈清的爱情对解读文本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这是一种人性之爱,它以“情”为诉求,以“人”为旨归,它出现在周渔和陈清的爱情陷入危机之时,没有李兰的爱,陈清无法拯救已堕落的灵魂,因此可以说,这种爱为陈清自我意识的回归提供了疗救的药方,也为陈清最终获得神的召唤提供了某种契机。而对于李兰,北村也持肯定态度。这位北大核物理的硕士生为了亲情回到父母身边,疑惑地张望着物欲膨胀的世界,也在执拗地寻找着人间的真爱,她对陈清进行了一次人道主义的拯救。“人是有缺陷的,人不可能那么伟大,人是有弱点的,就像我的空虚一样,所以人宝贵的地方是人还能认错、忏悔”,她用自己执著的爱情让陈清从本我回归到自我,却没有成为陈清最终的归宿。追溯其原因,可归为两点:其一,李兰以情为上,任性而为,她追求的爱情虽然摆脱了道德伦理的束缚,但也消解了爱情的神圣感,没有了约束,陈清感到失重了。其二,两人的生存价值观不同,李兰给予陈清的爱情以及自由和幸福的感觉与陈清心中追求的哲学命题难以达到一致,李兰渴望的现世宁静与陈清追问的终极理想最终无法缝合。但李兰人性光芒的烛照无疑成为陈清抵达神性天堂必不可少的能量来源,与北村此前皈依基督的文本叙事相比,对人性不留余地的贬抑在此代之以对理想人性的召唤,北村似乎在有意识地摆脱某种抽象的理念图解以求贴近人类生存的真实,但作为艰难建构神性的叙事主体,北村投注了他对信仰的忠实。对于陈清,周渔的阿尼玛气质成为挥之不去的存在。于是,即使在常人看来很幸福、很满足的人间温情,陈清都无法让自己驻留太久,有意识的清醒思考告诉他:那两地跑的更像爱情。在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交流和碰撞中陈清最终选择了周渔。故事并没有就此画上句号,陈清对爱情的终极叩问让他与死亡不期而遇。北村还是不得不把他的人物逼上绝境,陈清的死亡有什么意义呢?首先,我们可以理解为他为留住与周渔的爱情而死。作品中不止一次地隐现出陈清的死亡意识,躺到铁轨上铺铁路和爱如死之坚强的话语暗合了陈清的命运,陈清意识到如果周渔知道了他和李兰的事会肝胆俱摧,从而失去活着的支点,所以他选择以死留住爱情。但深入到主体人格心理学讲,现实中的周渔和梦中阿尼玛原型不能完全契合是他死亡的内驱力。当周渔的爱完全成为一种占有,当周渔躺在怀里他依然空虚,当他越来越想躲避周渔时,对爱情信仰的终极拷问使他不愿放弃对阿尼玛原型的追寻,惟其如此,我们才能理解小说在陈清死时出现的两个意象“雷雨”和“女人”。窗户玻璃上印着的女人苍白的脸,似乎就是人类集体无意识深处的阿尼玛,雷雨也可以理解为超自然神秘强力的原型。于是,陈清彻底回到了人类精神的原乡——集体无意识,他的死亡意义从人性的忏悔上升到神性的追寻。
  在物欲横流、价值失范、信仰沦丧的今天,北村以神圣的姿态祈求神性的复归,试图重构现代人的精神价值已成为一种时代诉求。《周渔的火车》中,北村对神性的探求已不再是基督福音的传道,而是追溯到集体无意识深处对人类终极价值进行隐秘的言说。北村在精神上和艺术上的超越让我们感动,他的困惑似乎也在陈清的死亡意义中得到了解决。陈清从周渔那里唤醒了集体无意识的巨大能量,从李兰那里唤回了自我意识的复苏,意识的能动性成全了无意识的升华,陈清最终在天堂得到了神性的救护,北村祈求神性复归的理想也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实现。但事实上,我们看到:温情脉脉的人性之爱因缺乏一定准则的制约成为孤独的梦幻;世俗的爱情更因缺少心灵的对话变得冗繁不堪;追问爱情的形而上意义,希望获得神性的救赎却要以死亡为代价。然而看法有时比事实更重要,陈清的死亡无疑具有终极意义,正如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说:“有两条路可能让人在肯定价值真实的前提下重新聚合分离了的世界。一条是审美之路,它将有限的生命领入一个在沉醉中歌唱的世界,仿佛有限的生存虽然悲戚,却是迷人且令人沉溺的。另一条路是救赎之路,这条路的终极是人,世界和历史的必然在一个超世上帝的神性怀抱中得到爱的救护。”(11)后一条路便是北村为陈清,进而为人类提供的精神归宿。与此同时,我们还是看到北村在建构神性时有些急躁:尽管他让推崇人性之爱的李兰选择与陈清同样的方式手执电线而死,使人性成为抵达神性的重要环节,但陈清孤注一掷地诉诸潜意识的升华以抵达神性的天堂,却无法与周渔和李兰进行心灵的沟通,因此,他的自我救赎也成为无法扩展到普众的心灵独语。然而与北村此前一些小说中的人物孙权、刘浪和张生(12)在基督救赎的景象中享受超尘的幸福相比,陈清走向神性救赎的道路更为艰难,从人性上升到神性,他最终成为一个祭奠者,在死亡中获得永生,在此,北村为我们展示了他探索人类精神出路的痛苦以及更为丰富的内蕴。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李晓华,华侨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①⑥⑨⑩北村:《周渔的火车》[M].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封底,第3页,第60页,第35页。
  ②③④⑦王岳川主编,陆扬著:《精神分析文论》[M].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页,第108页,第105页 ,第107页。
  ⑤⑧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77页,第127页。
  (11)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3页。
  (12)孙权,刘浪,张生分别为北村小说《孙权的故事》《施洗的河》《张生的婚姻》中的人物。
  

神性追寻的游离与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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