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6738

  

钟灵毓

◇ 张 鹏


  伴随着旧历猪年的来临,葛红兵在《收获》(2007年第1期)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过年》。过年,是中国人最重视的生活内容,选择这样一个耳熟能详的貌似平常的题目写小说是举步维艰的——写不好的话,极容易平庸无奇,泯然众人。可喜的是,《过年》带着作家对人生百态的冷静彻悟和对天地人神的融会贯通,显示了一个充满深切的人文关怀和师法天地自然的“学者型”作家的睿智和温蔼。
  这篇小说与葛红兵的《我的N种生活》、《沙床》和《财道》相比,也显示了葛红兵小说创作的另一种风格和可能。如果说《我的N种生活》是年轻的葛红兵发出的面对世界的质疑、抗诉、呐喊和忏悔;《沙床》是葛红兵对爱欲、生死、命运、病苦的直面、反思、困惑和洞察;《财道》是葛红兵对财富、机遇、城市、阴谋的评价、剖析、判断和诘问,那么《过年》则是葛红兵历经沧桑风云和世态炎凉的洗礼后在静观和思考中获得的顿悟、升华、会意和超越。
  
  天机澄澈 胸次玲珑
  
  小说择取了荷叶母子二人在一个新年来临之际的情感和生活作为横切面,通过吴先生对弟子的教诲、启发和言说表达了作家对“仁”的理解和信仰。众所周知,春节作为中国传统节日,是有特殊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内蕴的,学者杨万江说:“春节文化有多个方面的意义。从精神层面上讲,春节是人面对上天、自己、家人和社会,对自己过去一年的总结、反省和对成就自身的新展望中所展开的庆祝、感恩和祭拜活动的节日。在天人精神关系中,人的一生就是一个成就自己(成己)和万物 (成物)的过程。活着并成就自己和万物是人与上天合作、人与人合作的一项事业。它使我们看到人的价值和上天的伟大。人的一切和世上的一切正是我们能够发现和展开的‘天生子民’‘天生万物’而内具的可能性。每个人都在参与天道运行而成己成物,这是值得庆祝的。所以,当四时交替,旧年过去新年到来时,人以自己一年的所作所为和成就向上天述职,也产生自己新的展望。春节是中国人感受成就的节日、宣示责任的节日和感恩的节日,当然也是一个庆祝人与万物生机勃发的节日。春节是华夏文化中节日的节日。你只要是一个活着的人,你就应当过一过中国人的春节。这就是中国春节文化的世界意义和普世价值。”孟子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小说在春节的特定氛围中展开,显示了一种古老文化的强大辐射力。
  一个人重视自己是否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自己人之为人。这需要每个人在每天的生活中时时提醒自己,也需要某种文化节日的形式来表达这个精神追求下的成就、 理想及其庆祝和感恩。理解为什么要在春节文化中庆祝和拜年,也就理解了中国文化中人的精神生活和基本价值取向。 荷叶在丈夫死后独立支撑门户,培养儿子读书成才的过程中对儿子的老师产生了爱情,并通过赠送亲手绣制的信物表达了出来。儿子问老师天地时空的道理时,老师的回答可谓道尽天机:“何谓天地的道理?一个字:仁。天地以雨水滋润万物而不论万物的功利,以阳光普照生灵而不论生灵的善恶,何也?守‘仁’而已,天地恒常于‘仁’,固然能超然万物和生灵之上。万物依‘仁’施惠于生灵却不能恒常于仁,故要更生往复不能静止;生灵逆‘仁’而行以占有为乐,饱足为安,故要生生灭灭不能恒常。”仁者爱人,一切尽在不言之中,通透自然的感悟渗透在字里行间,妙合无垠。
  
  乡心萦绕 人文情怀
  
  江北山村的美丽可人的风景,一棵散发出清香的梅花树,一只深通人性的狗,一条连接两个家庭的乡间小路……流淌出一个充满人情味和平常心的故事。激情淡去, 唯余温和。男女的感情透露着自然的灵光,闪烁着温情的人性光辉。戕害人性的“守节”退出了主人公的心灵舞台,追求和表白变得自自然然。母子两辈人都沉浸在温柔的爱的滋润中。这里的世界有着《大淖记事》和《边城》里的远离现代文明病的原始,抛弃儒家“三纲五常”的枷锁后的本真。
  老子在《道德经》里 说:“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葛红兵在《过年》中企图说明的也是这个道理。任何压抑人性的“伪道德”都是窒息人性和剿杀性灵的魔鬼。天地交泰,鸾凤和鸣,世界才会变得和谐。荷叶的体会是“男人舒服了,才会高兴;男人高兴了,女人才能舒服”。葛红兵并没有仅仅让主人公爱情停留在浮浅的层次上,而是使其升华为对宇宙万物的博爱。正如印度宗教大师、哲人奥修在其《静心:狂喜的艺术》一书中这样说:“如果我不能独自一个人而爱,如果我必须有一个我爱的人才能爱,那么,我真的还很不成熟, 甚至在爱的时候我还是在依赖某个人,必须有某个人在那儿,我才能够爱。那样的爱只能是一件浮浅的事情,它不是我的本性。”爱情的超越正是要达到奥修所说的这种并不依赖别人,只是独自一个人就能达到的爱的状态。一个人原来可能还不是很成熟, 但是真正深刻的爱情可以帮助他成熟,帮助他达到心理的圆满状态。达到这个状态之后,他的整个心理都是成熟、圆满的,不再会孤独、烦恼、忧愁。 这个时候他的爱心就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并不再需要某个特定的人去激发、维持。这样,他的精神无疑是进入了一种大自由、大自在的完美状态。这也是人类精神发展的最高境界。所以,相互疼爱和呵护、理解才能求得家庭的和睦和幸福。在葛红兵的笔下,呈现出了桃花源和瓦尔登湖般的理想境界。作家从心灵里流淌出来的是地地道道人性自然的文字,那朴素旷远和唯美宁静的色彩,引发人遥远而真切的记忆,唤起人悠长的思绪。葛红兵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过,“所以,我特别相信一种博爱,即为整个人类而活,而不是单纯地为哪一个人而活”。
  当然,在观照人的命运的同时,葛红兵也在观照一切动物和植物的命运,他笔下的梅花和小狗也有灵性,显示了农业文明时代的“乡村哲学”。葛红兵曾经说过: “是的,我是个农民,我也将永远站立在我家乡的草场、稻田、树荫的边缘为大地、作物、河流、日光以及依赖这些而生活着的人们讲话。我知道他们的命运,我是他们命运的见证……农民相信天命,相信大自然,一年当中的春节、惊蛰、谷雨,他们会在什么季节做什么事,又崇尚读书,万事都讲究和为贵。”在他的笔下,小鸟、泉水、松林、梅花、积雪、冰凌、山亭都是作为农业社会的特有自然背景出现的,弥漫着乡心故园气息,是“乡村哲学”的诗意外化。这种哲学特点是有一条巨大的根系,这条根系是连着人性的,甚至渗透着某种“亚宗教”气息。记得刘亮程在《寒风吹彻》一文中感叹道:“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水,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是杯水车薪……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葛红兵的乡村世界中也流淌着这样的朴素的乡村情感。当然,乡村哲学也有反现代性的一面,但是,在人类进入后工业化时代,到处都浸淫着糜烂、腐朽、噪音、污染、浮躁的时候,就凸显出乡村哲学的进步意义。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的交锋自然是激烈的,其哲学意蕴正好和著名犹太哲学家贝尔的《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和《后工业化社会的来临》 两书中的主导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终点又回到起点,这就是人类文明的困境。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刘亮程语)《过年》里的乡村描写,是作家葛红兵在都市生活的间隙对故乡的深情遥想和真切告白。他不拒绝现代文明,但是他固执地坚守自己的农民立场,力争摆脱“知识和文明”的异化和控制,用情感和直觉把握自己的精神命脉和审美立场。他的民间立场如同溶化在泥土里的雪水,深深浇灌着他的田园和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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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到渠成 娓娓道来
  
  语言学家索绪尔说过,语言符号连接的不仅是事物和名称,还有世界观和想象力以及审美内涵。《过年》的语言风格一反葛红兵以往的凌厉和粗犷,变得温文尔雅, 文字背后燃烧着纯青的文火,具有生命的温度和亮度。郜元宝在评论《我的N种生活》时说:“祈求绝望背后的安慰,收集自卑深处的自信,洗出污秽里的洁白花穿着虚伪之衣的真诚,血肉横飞的自剖,现身说法的忏悔,混合了恐惧与惊喜,交织着上升和坠落,凄厉粗糙的狂舞,逼近吉凶叵测的文字的极限。”与之形成鲜明的 对比,在《过年》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微笑的娓娓道来的人到中年的葛红兵。他静观默察,“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在对生活中的一饮一啄的品味中,言说着智慧和性情。对吴先生居住的山麓环境葛红兵是这样描写的:“紫琅山南麓舒缓开阔,北麓则陡峭幽静……吴先生的书堂壁上挂的对联是:杯浮梅蕊,诗凝雪花。而大门上的对联则是:茶鼓喧晴饧箫吹暖,花魂梦蝶树影藏莺。横批:岁岁新岁。”显示了一个旧时乡村知识分子的清高绝俗的风骨。暗示性的语言也很微妙,比如荷叶绣制的那个精美的暖手炉套子上的图案——三朵荷花,一大片荷叶,构成了花团锦簇的喜气。这简直就是一个乡村女性表达对吴先生爱慕之情 的“情书”了。
  语言风格的变化标志着作家把握世界的方式和态度的变化。 葛红兵这几年从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青年学子迅速成长为驰名海内外的作家、学者、文化名人的过程中,经历了与社会的和文化圈的磨合,性格中少了不少偏激和愤 慨,多了几分成熟、智慧和包容。这在语言方面呈现出了一种平和和温暖,一种从容和智慧。恰如余秋雨所言——“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 成熟是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 成熟是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 成熟是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成熟是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成熟是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 成熟是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 成熟是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厉的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这份从容淡定的获得影响了他看待世界的态度——理解、感悟、包容、平常心多于质疑、愤怒和无情的抨击、拍案而起的书生意气和绝不妥协的矜持。
  《过年》的文字通篇透漏着古典诗词般的意境和灵气。单看几个人物的名字吧,荷叶,春燕,穆汉珉,连同那条小狗的名字“屠苏”,用字雅致讲究,有珠圆玉润的语感,暗含了一种典雅的审美情愫。小说一开始就以梅花的暗香浮动把读者引入妙处,渐入佳境。“风在雪上静悄悄地立着,不细细地看,几乎看不到它的身影。不过,它的气息却是在的,它凉凉的,穿着雪的衣襟,有些挠鼻!又是润的,已经不那么凛冽,提一提被它挠了的鼻子,你就能嗅出里面花苞式的鹅黄来。一夜之间, 昨天还静默着的老梅树竟然开得满树满枝。”这段话颇有林和靖“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之妙。既暗示了寡妇荷叶的感情萌生,又为全篇铺垫了诗意盎然的境界。吴先生师生二人的谈话更是才华横溢,最后以一幅对仗工整的妙句“山上梅花山下魂,江南寒风江北冷”作结,余音袅袅,回味隽永。出生于江北历史文化名城通州的葛红兵,语言行文折射了故乡的山光水色,乡村记忆呈现出他的独特个性和情怀。学者钱连冠说过——大自然顽固地将自己的脾气复写在民族的性格上,大自然造就了人的某些性格,而这些性格到头来都表现为文化的性格。宇宙造就了人,人的文化行为对宇宙万象产生重复感应。
  葛红兵先生在他的即将不惑之年写出了这样富有象征意味的小说,充分显示了一个敏感的作家洞明世事的睿智和不动声色的沉稳。才情和胸襟浸透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气定神闲的大气象和大情怀——突破对琐碎事件的摹写和勾勒,将目光投向历史时空和天地大道,把天地人神的宏观思考凝聚到诗化的语言和空灵的意境 中,完成了一次精神的回乡之旅。
  作者系上海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山东泰山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