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中世纪文学中有一部民间故事诗,开篇写道:亚当夏娃自偷尝禁果被逐出伊甸园后,生计艰难,上帝遂赐神棒以助之,并规定,惟有亚当可持棒击打水面,以生善物;若夏娃为之,必致恶果。亚当听从上帝的嘱咐,用神棒击打出马、牛、羊、鸡等对人类生活生产有用的动物。夏娃心生好奇,也偷偷击水以试,却尽生恶兽猛禽,危害四方。气急之下,她折棒掷于海面,复生一兽,美丽异常,夏娃前欲擒,却为其所戏。此兽非它,狐也。此书非它,《狐狸列那的故事》是也。无独有偶,在中国清代也有一位“雅爱搜神”的小说家蒲松龄,写就《聊斋志异》,大谈神妖狐魅,并以其中关于狐狸精的篇章闻名于天下。
纵观中国文学史,狐狸题材的作品由来已久。约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山海经》中记载着:“青邱之国,有狐九尾,德至乃来。”九尾狐啼声如婴,天生具有幻化能力:当它头戴骷髅,对月拜足七七四十九拜,就会立地变成人形。人们往往受其蛊惑,神魂颠倒而不自知。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也曾写下九尾白狐造于大禹而取涂山女的传说。这些都是后代小说中狐狸精变人的雏形。
早期的狐狸精故事,大多脱胎于先秦两汉的神话传说。《玄中记》称:“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好与天通,为天狐。”《搜神记•陈羡》曰:“狐者,古之淫妇也。”虽然笔法简练,形象描写不足,但其中所述,已与明清小说中的狐狸精相去不远。并且其中隐约可见,狐狸精多是以女性形象出现,或美丽动人,或妖媚蛊惑,这给了蒲松龄以很大启示。在《聊斋志异》近五百篇的作品里,专写狐狸精的达八十六篇以上,而人狐相爱的就有三十余篇,并成为《聊斋志异》的名篇。
狐狸精故事盛行的时期,往往政局动荡,社会文化与士人心理都处于不安定中。秦汉以来,战乱频频,神仙之说兴起,巫术大畅,再加上小乘佛教传入中土,故而自两晋至初唐,狐狸精形象在称灵道异的鬼怪小品中渐趋丰腴真实。唐宋元明时期,总体而言朝代更替周期较长,经济繁荣,因而传奇、话本、小说多重世情而远神明。满清王朝入关后,民族矛盾尖锐复杂,思想牢笼日益严酷,天灾人祸纷至沓来,终于使狐狸精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洗礼之后,在“自笑颠狂与世违”(《雪夜》)的蒲松龄笔下树立了不朽形象,成为独立并具有特殊魅力的艺术典型。
谈到狐狸,往往与“狡猾”联系在一起。如《战国策•楚策》中那只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狐狸确实给人留下了生动而深刻的印象。但在后世的作品中,狐狸精的智慧渐渐由狡黠走向了灵慧乃至博学。干宝在《搜神记•陈斐》中写到了“千岁狐”的神力法术,铺叙较详。这只被陈斐用被子罩住的狐狸自谓“实无恶意”,“赦我”,“当深报君恩耳”,后果为陈斐决疑数事,甚至解救姓名。狐狸精们虽然有时会恶作剧,但多半无伤大雅,即使偷窃人物,往往也是“盗亦有道”。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四》中写道:“狐笑曰:‘……至我辈中,好丑不一,亦如人类之内,良莠不齐……其饮食男女,生老病死,亦与人同。’”实质上,狐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的异化。他们身上有着强烈的人性的痕迹,而狐狸的形态与性情又大大增强了故事的情趣与可读性。
蒲松龄笔下的狐狸精从遐远的神魔之境化入了人间社会。他驾驭着隽永而清丽的文字,让幻想与现实互相渗透,在我们眼前展现出奇异瑰丽、五光十色的一片新天地。《聊斋志异》中的狐狸精多有着强烈的生命力与鲜明的个性,使我们既感亲切又怀敬意,似曾相识又感新奇。狐狸精的魅力不仅在于他们具有无边法力,可以翻云覆雨,扭转乾坤,幻化无穷;更因为他们身上寄托着作者理想化的人格,即“美”与“真”。狐狸精的美无须复言,他们的华服美貌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这种美恍兮惚兮,若即若离,来时倏忽,去时缥缈,无迹可寻,所以更具神秘感,使人近之情怯,远之思切。而狐狸精的真更体现于他们一切言行之中,爱憎分明,绝不优柔含混。即使恶作剧,也让人感到狐狸精出自动物本性的自然天真,平添几分可爱的色彩,远胜于那些道貌岸然的伪作之徒。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卷十五《小翠》篇末欣然发言:“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在一个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的社会环境中,他笔下的这些情真意切的狐狸精自然闪烁着奇异的灵性光辉。《聊斋志异》卷九《狐梦》篇中,蒲松龄曾言:“有狐若此,则聊斋之笔墨有荣光矣!”确实如此。而反之,亦然。狐精何幸,得遇此公,千载以下,灵光遂不朽矣。
同样写到狐狸精的《阅微草堂笔记》,鲁迅先生评为“虽有《聊斋》遗风,而摹绘之笔顿减”。纪晓岚托狐说教,时寄针砭之言,所以他笔下的狐精终究没有《聊斋志异》里那种独特的气质。陈寅恪先生曾言:“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刘熙载《艺概•文概》也说:“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这些都可借以描绘蒲松龄的作品。正是由于作者自身的自由思想与绮丽文字,才赋予狐狸精以不灭的光辉。
且来看看这些个性鲜明的狐狸精。
《聊斋志异》中流传最广的自然是那些人狐相爱的篇章。万历时期的李贽主张男女平等,“自择佳偶”,这给予当时及后来文人以一定影响。《聊斋志异》中的狐狸精在追求幸福时,自听心曲,不受孔孟礼教羁绊。《诗》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人狐虽为异类,但狐狸精往往敢作敢为,抛弃门第观念,置人言礼法于不顾,其情烈,其意切,这份纯真与深情,当不知愧煞天下几许人也。
两情相知、相悦乃是生命中极重大也极纯洁的事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聊斋志异》中的狐狸精除却美丽的外表,还怀有一颗炽热跳跃着的心灵。“君既悦我颜,我亦媚君姿。”她们总是主动而坦诚地流露内心的情感。在她们身上,展现着强烈外溢的生命力,可以为实践“爱”的心愿而历尽千难万险,九死不悔;而在某些特殊情形下,她们又是那样娇柔脆弱,楚楚可人,几乎成为古代书生心目中理想情人的化身。
同为狐精,性情亦多有不同。《聊斋志异》卷三《青凤》中,狐狸精青凤“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她与耿生相逢生情,但奈于闺训严谨,虽欢然互悦,而不得相依。后终因耿生搭救于厄难间,喜得相从。情积二年余,有孝儿求耿救父,耿故作态,遽告青凤,青凤祈之于耿,诺之,乃转喜。下面接写:“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恨词外出,外憾内喜,大家闺秀的风神跃然纸上,生动地表现了这对恋人的亲昵欢愉。
同卷《婴宁》一篇则如春光明媚,一派烂漫天真。婴宁“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她与王子服的相逢正契合了苏轼《蝶恋花》中的词境:“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千年的封建人伦统治压抑着一切正常的人情,婴宁清新动人的笑声却犹如一道灿烂的阳光破空而来,照亮这个沉重世界的每一处阴暗角落。全文写到婴宁的笑不计其数:“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含笑拈花而入”;“闻户外隐有笑声”;“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女复笑,不可仰视”、“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莲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文未过半,已闻笑声如许。且婴宁虽憨笑如孩童,坦然了无心机,墙下恶作剧却见其黠甚;至于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更惹人心疼万分。
再如卷七《青梅》,狐女附身于程生袍带上与之结合。当他违反诺言,另有所聘时,“狐闻之怒,委女于程曰:‘此汝家赔钱货,生杀俱由汝。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出门径去。”待青梅长大,不仅貌肖其母,又自择情侣,作者连续用了“自谋”、“自祖”来形容青梅,并让她对小姐自白云:“不济,则以死继之!”态度之决绝,性格之鲜明,大有乃母之风。
[##]
至卷九《双灯》,狐女不请自来,与魏生置酒赌枚,暖怀枕席,温柔绸缪,又与人间夫妻何异?“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半载后,狐女忽而离去,亦无小儿女忸怩之态,只道:“姻缘自有定数,何待言也。”便渐行渐远渐无声,含蓄蕴藉,令人回味无穷。
同卷《鸦头》中,狐狸精在妮子出索系颈时,怒而曰:“从一者何罪?”这种火辣辣的反叛性格,在恶浊的现实中又显出何等鲜明的魄力,令人叹服。
卷十有《荷花三娘子》一篇,情节极为灵动诗意。文中狐精,修行尚浅,但其蒙昧不开,纯然天机,却是人间难觅。宗湘若于野田草露中遇而心悦,却自惭鄙恶。狐精笑曰:“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为?”宗问她的姓氏,答曰:“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一时间撕去人间多少虚伪面具。这样的相逢颇似汉代繁钦《定情诗》所吟:“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看似放荡,但其坦率真诚早已滤去了所有尘网间的浮名虚利,一颦一笑,皆无作态,唯一“真”字耳。狐狸的本性使她更具一份娇媚妖娆,又有何不可。奈何俗世僧人看来,狐狸精与人终为异类,因以符咒收之。后幸得宗湘若念情好释之,狐亦以灵药、荷仙来报答他:情致细密处,怀金橘问讯湘若;情致深切处,更是舍弃己身,只愿对方幸福安宁。这是何等样的心怀,愧煞世间多少妒妇!篇末以放翁“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作结,亦可另作一解:古来情事,但求二人同心,又何干僧人、道士、学究之事?莫说狐精、蛇仙的传说,而或红楼、西厢的记载,便是自由开放如今日,又有几分纯情可以毫无挂碍地相守至白头不分离?爱与死是文学与人生永恒的主题,虽然简单,却往往见出人性的本质,世事的真相。可惜即使情深意专,仍然难逃许多的外在压力,所以真正能接近人生本相的,偏偏还是活在生别离的绝望中的悲剧。此间细因,又何足与僧人之徒多言哉?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人狐相爱的题材之外,蒲松龄也把自己在痛苦现实中积聚的悲愤与不可遏抑的磊落之气,熔铸到这些狐狸精的形象里,假他们的神手解决各种现实中的矛盾。“仕途黑暗,公道不彰……真令人愤气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惟思世无知己,则顿足欲骂,感于民情,则怆恻欲泣,利与害非所计及也。”(《与韩刺史樾依书,寄定州》)愤世嫉俗之情令人想起先秦时代的庄子。蒲松龄以为“人生大半不如意,放眼岂必皆游戏?”(《毕怡庵绰然堂谈狐》)而庄子亦嬉笑怒骂皆成文,“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见之也。”(《庄子•天下》)蒲松龄在实际生活中,只是“落拓从来有恨”,朴实厚笃的儒生;而在鬼狐世界里,他却是个力挽狂澜的胜利者。同样,庄子在尘寰中只是一介凡夫,但在思想世界里,却“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庄子•天下》)。
试看《聊斋志异》卷八《辛十四娘》一篇。蒲松龄说:“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辛十四娘在与冯生相识之初就警告他:“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这正是蒲松龄自己对当道者的痛切之感。下文辛十四娘运用非凡智慧与超人的力量,拯救冯生出狱,当面诉之:“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哀,诚不可以告诉。今视尘俗益厌苦。”世情冷暖,实使人有惭于禽兽者矣!
又卷十一《郭生》,渊源于《幽明录•董仲舒》章:“汉董仲舒尝下帷独咏,忽有客来,风姿音气,殊为不凡,与论五经,究其微奥。”在蒲松龄笔下,郭生“卷置案头,狐涂衙甚”,但“其所涂留,似有春秋”,过数月“顿觉所涂良确”。此后郭生“每市房书名稿,不自选择,但决于狐”。狐之聪慧越人可见一斑。惜郭生“名小立,遂自以为是”,“势不至大败涂地不止也”。同样,蒲松龄对当时儒林之辈平庸浅薄的嘲讽之意亦历历纸上。
狐狸精在美与真之外,最大的特色便是聪敏灵慧。除《郭生》外,另有卷五《狐联》亦尝涉足。焦生拒二狐精于夜半,狐笑其迂腐,出一联求对,曰:“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焦生竟无言以对,狐女笑而代为之:“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虽不登大雅之堂,但狐精的妙思趣情已流露于字里行间,无怪乎王阮亭云:“才狐也,乃不谙平仄。”
狐狸精的灵性并不怀有任何功利目的,因而可以点铁成金,举重若轻,化见于时时处处。人类自诩为万物之长,却偏偏“机关算尽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累。狐狸精因身上存留的动物本性,自然而然乃至是不自觉地悟得生命的真谛是为了欢娱而非悲苦,为了自由而非羁服,故于人世间,言谈举止反而更显清丽脱俗,洒脱自在。至卷八《狐谐》,狐娘子“每一语即颠倒宾客,滑稽者不能屈也”,可谓谐甚。行酒令时,狐娘子向座中客展现了自己光华四射的慧根灵光,所谓“狐典”、“狐对”,只是龙行云中,偶见鳞爪,高品卓识,过人不止百步。王阮亭于此处击节云:“此狐辨而黠,当是东方曼倩一流,又即妙绝解人颐。”
卷十四《陵县狐》,更使人惊叹。此狐每将太史家瓶鼎古玩之物移之案边,似玩笑,但其见古玩时“光自两眸出,晶莹四射”,奇异非常物。连太史亦“念其通灵”,终“数其罪而放之”。狐灵之魅力是以不局于情事,而移见雅志朴趣,增添不少文化意味。
自然,狐狸精之中亦有善有恶,有是有非。既有具备了智慧神术、通情达理之狐,亦有追逐歪门邪道之狐。卷五《胡氏》中狐精胡氏欲与人附为婚姻,主人再三拒之,不听,引起干戈一场,竟群狐出动,使人哭笑不得。饶有趣味的是,狐狸精因主语而忽怒忽惭,反复无常,究其本心,竟也只是孩童心肠,任性而已。卷十九《长亭》篇中的老狐翁当其婿石太璞向师尊揭发他的隐私时,“塞身入灶,似有惭状。道士笑之:‘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石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问曰:‘翁痛乎?勿抽可也。’狐睛?闪,似有愠色。既释,摇尾出观而去。”后来他对女婿的戏弄未能忘怀,于女前“言之絮絮”。蒲松龄移人情于狐身而不脱离动物特性,形神兼备矣。同为老狐翁,卷八《雨钱》中的那位不仅形貌甚古,还具有清高品格。他博洽多识,与秀才以文字交,不意秀才竟心贪阿堵,老翁遂怒而拂衣去,曰:“不谋与君作贼!”个性朗然而鲜明。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自序》中写道:“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若非尘世间蝇营狗苟使人生厌,而或无情的现实带来诸多恐惧失望,又有多少人会再造一个灵狐佳鬼的世界?终成眷属者,往往都能安心走过细水长流的美好时光,因而少有椎心之作;惟有魂飞梦渺者,方可为一二痴情文字,撼动天地。蒲松龄实为性情中人,不幸在世上处处碰壁,遂幸及三百余年来的读者,可以握有手中这卷灵性文字。只是众人知其所写,又有几人知其所未写呢?
唐时李长吉,人称“诗鬼”,幽明之间,或可与蒲松龄互通心曲。故录其《苏小小墓》一首以作此文之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5级博士生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