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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洛 文选 ]   

缪斯的点金术

◇ 李元洛


  中国诗歌的长河,波澜浩荡。在诗经、楚辞、汉魏乐府民歌与文人诗歌的三大潮头之后,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河段,那就是以时代而命名的三分天下:唐诗,宋词,元曲。
  元曲的勃然而兴,固然有诸多原因,但前代诗歌特别是唐诗宋词的艺术积累,使得元曲家们拥有一份丰厚的遗产资本,他们挹彼注兹,取精用宏,就像新开张而生意兴隆的店铺公司,使原有的资产增值与翻番。唐代诗僧皎然在《诗式》中提出“偷语”、“偷意”和“偷势”的三偷之说,英美现代派诗宗艾略特在他的《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名文中,也说过“不成熟的诗人会模仿,成熟的诗人会偷盗”。许多元曲家都很善于从唐诗宋词中顺手牵羊,或据为己有之后不发表任何声明,或改头换面气象一新后完全视为己出,或脱胎换骨自铸新意再创新高,总之,不是“天下无贼”而是“诗坛有盗”,他们不愧是来去有踪的跨代神偷手。
  虽然年代湮远,早已过了追诉之期,而且我这篇文章是诗旅随笔而非起诉文书,但我仍不妨对他们高明而高尚的“偷艺”略做调查,将某些曲家的神乎其技记述于文而非记录在案。
  
  一
  
  元代曲家拥有前人留下的价值连城的文化宝藏,他们当然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前去支取,借本生利。支取方式之一,就是袭用陈词,为我所用。
  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中的“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化用辛弃疾《一枝花·醉中戏作》的“怕有人来,但只道今朝中酒”;徐再思〔中吕·喜春来·闺怨〕中的“别时只说到东吴,三载余,却得广州书”,化自唐代歌女刘采春《罗?y曲》的“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张可久〔双调·折桂令·西陵送别〕中的“画船儿载不起离愁,人到西陵,恨满东州”,源于李清照《武陵春》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薛昂夫〔正宫·塞鸿秋〕说“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借用的便是唐代释灵彻《东林寺酬韦丹刺史》的“相逢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一人”,以及杜牧《怀紫阁山》的“人道青山归去好,青山曾有几人归”;任昱〔南吕·金字经·秋宵宴坐〕写秋夜江边宴集时的感受:“秋夜凉如水,天河白似银。风露清清湿簟纹。论,半生名利奔。窥吟鬓,江清月近人。”结尾就是引用孟浩然《宿建德江》中的原句。王元鼎〔正宫·醉太平·寒食〕:“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夜深微雨”之句,令人想起杜甫《春夜喜雨》的“微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而“听街头”的结句,则是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中的名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化用,也表现了寒食、清明前后卖花的宋元风俗。前已引马致远为例,他的〔双调·拨不断·叹世〕之六还曾写道:“布衣中,问英雄,王图霸业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一场恶梦。”其中的“禾黍”两句,就是唐诗人许浑《金陵怀古》中的“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的颠倒引用,马致远明知许浑无法追问“版权所有”的问题,所以索性连借条也省而不具。
  字元镇号云林的倪瓒,常州无锡人,是元末著名的画家与书家,与黄公望、吴镇、王蒙合称“元四家”,如他的〔双调·殿前欢〕:“?h啼痕,杏花消息雨声中。十年一觉扬州梦,春水如空。雁波寒写去踪。离愁重,南浦行云送。冰弦玉柱,弹怨东风。”
  关于倪瓒送别之作,一说元人贾仲明一说明初无名氏所作之《录鬼簿续编》,认为他“所作乐府,有送行〔水仙子〕二篇,脍炙人口”。除此之外,我也看好他上述这首〔殿前欢〕。它抒写的是久客他乡怀念故里,但又不忍与意中人互道别离的景况。南宋诗人陈与义有《怀天经智老因访之》一诗,其中的名句是“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倪瓒加以引用,却赋予了“好景不长,韶光易逝”的感慨;而杜牧《遣怀》中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语,倪瓒随手拈来,借以抒写自己浪迹江湖的生涯。至于“春水”、“南浦”之句,则更是遥承六朝江淹《别赋》中的“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如此引用,使读者既回顾了前人成句的原有内涵,又联想到后来作者的别有寄托,这就是艾略特所说的引用传统的“同存结构”的效应,不过,这一西方诗学的术语,当然是为元曲家们所始料未及的了。
  
  二
  
  古语再铸,翻出新意。南宋诗人杨万里在《诚斋诗话》中概括江西诗派的诗法,提出“以故为新,夺胎换骨”之说,可见引用之妙,上焉者在“夺”与“换”之后,或赋予故典以新的内涵与意义,或以此为契机而创造出全新的境界。否则,一味援引前人陈句,就不免有掉书袋之嫌,甚至一失足掉入“抄袭”那不清不白的泥沼。
  南宋词人吕渭老有《卜算子》一词:“一日抵三秋,半月如千岁。自夏经秋到雪飞,一向都无计。续续说相思,不尽无穷意。若写幽怀一段愁,应用天为纸。”元代号“酸斋”的曲家贯云石,他有〔双调·清江引·惜别〕五首,其中之一是:“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贯云石题为“惜别”的小令前后有九首之多,但这一首却木秀于林,勇夺冠军,原因是两次“不是”的否定之后,出之以并非纸短情长而是无情长之纸的精妙结句,而这一结句却是从吕渭老的词化出,吕渭老说“应用”天为纸,贯云石却说走遍清江之地,也“买不到”天样之纸,这就不是单纯的引用,而是从银行贷款而另行投资经营的创造性的转化了。
  好像是同一株树上隔年的花,新花似乎比故花更为夺目。元初的卢挚有一首〔双调·沉醉东风·秋景〕:“挂绝壁枯松倒倚,落残霞孤鹜齐飞。四围不尽山,一望无穷水。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这是一幅潇湘秋景图,绘于湖南宪使任上。首句出于李白《蜀道难》的“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次句出于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但李诗之句有如恐怖片的精彩布景,王序之语有如奏鸣曲之华彩乐段,各有其特定的内涵与情调,而卢挚“年及弱冠”就“已登仕版”,先后出任地方要员与中央大吏,在元代沉沦下僚或市井的曲家中,算是少见的“另类”。所以元代畏兀儿族(今之维吾尔族)曲家贯云石在《阳春白雪序》中,说他的作品“媚妩如仙女寻春,自然笑傲”,而他歌咏我的家乡的秋日风光,没有肃杀凄凉而只有明丽清旷,即使是前人的陈句,也经过他的改造而别是一番滋味了。
  前文已引倪瓒一曲,可一而可再,在今日的晚会或联欢会上,对于优秀的表演者,观众不是常常鼓掌欢迎要求再来一个节目吗?下面所述是他的〔黄钟·人月圆〕:“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倪瓒此曲抒写的是故国之思,但他心目中的“故国”不是元朝而是宋朝。倪瓒作为南宋遗民的后代,一生未曾出仕元朝,而是浪游江海,隐迹山林,何况他出生的江南,原来就是南宋的政治文化中心,而且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复国雪耻的历史传统。有人说倪瓒生于元末,历经元灭明兴,他怀念的是元朝,倪瓒地下有知,恐怕也会因论者的牛头不对马嘴而笑出声来,他寄迹杭州时,曾写过一首《竹枝词》,有道是“阿翁因说国兴亡,记得钱王与岳王。日暮狂风吹折柳,满湖烟雨绿茫茫”。唐诗人窦巩《南游感兴》一诗说:“伤心莫问前朝事,惟见江流去不回。日暮东风春草绿,鹧鸪飞上越王台。”倪瓒此曲的前五句,就或明或暗用了窦巩之诗,而后三句呢?南宋词人姜夔《扬州慢》词中有“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江城”之句,倪瓒化用而借以表现自己隔代的故国之念,如盐入水,几乎了无痕迹。北宋词人晏几道《临江仙》的结尾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他写的是意中人明月下归去的身影,乃儿女之私情。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倪瓒化用入曲,自出见明月如同见故国之新意,系家国之大爱。如此脱胎换骨,化旧为新,就像有出息的后辈,虽然在血缘上承袭了祖宗先辈,音容笑貌甚至都有些依稀仿佛,但已经是或有出蓝之美,或另自有一番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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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诗人金昌绪的《闺怨》,是读书人尽人皆知的了:“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在唐诗特别是唐诗的爱情诗中,如果有今日流行的所谓“排行榜”,它当是居于前列的吧?元人曾瑞的〔南吕·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闺中闻杜鹃〕,是一篇与它关系暧昧的作品:“无情杜宇空淘气,头直上耳根底。声声聒得人心碎。你怎知,我就里,愁无际?帘幕低垂,重门深闭。曲栏边,雕檐外,画楼西。将春醒唤起,将晓梦惊回。无明夜,闲聒噪,厮禁持。我几曾离这绣罗帷,没来由劝我道不如归。狂客江南正着迷,这声儿好去对俺那人啼。”
  曾瑞还有一“带过曲”,同样是由〔骂玉郎〕、〔感皇恩〕、〔采茶歌〕组成,题为《闺情》,写得也不错,但知名度不及上述这首。这首曲词以“鸟啼人怨”为主线而贯串全篇,对春日怀人念远这一传统爱情主题作了新颖的表现,其构思应该借鉴了金昌绪的《闺怨》。我揣想曾瑞到金昌绪的府上去取过经,他该不会否认吧,但他的作品绝不是前人的重复。重复是没有出息的,创新才是艺术的光荣和生命,曾瑞此作,正是以它有所传承的新创,赢得了时人的称颂,后人的赞赏,以及我在此文中对它的褒扬。
  
  三
  
  元代曲家到前辈的宝库中去偷珠窃玉,为己所用,真是各显其能,除了以上种种,他们还将自己的点金术美其名曰“集”,曰“翻”,曰“ 隐括”,我们不妨分别欣赏他们的另一番手段。
  在元曲的众多体式中,有所谓集剧名体,集调名体和集句体,所谓集剧名体,就是集元杂剧或南戏之剧名而成一曲,近似于今日的艺人集电影名而创作成的快板或相声,如孙季昌〔正宫·端正好·集杂剧名咏情〕,全篇总共十曲,却如艺术品上镶嵌珠宝一般,镶入六十多个杂剧之名,凭借这些剧名如王实甫的《西厢记》、关汉卿的《蝴蝶梦》、马致远的《汉宫秋》、白朴的《崔护谒浆》等等,以展开叙事与抒情。诗有集歌曲名而成诗,词有集词牌名而成词,集调名体则是集剧名体的姐妹行,就是集曲牌名而成句成篇,故也叫做“集曲牌名”,例如王仲元就有〔粉蝶儿·集曲名题秋怨〕与〔粉蝶儿·集曲名题情〕,其前篇的首曲是:“《双雁儿》声悲,景潇潇《楚江秋》意。胜《阳关》、《刮地风》吹。《满庭芳》,《梧桐树》,《金蕉叶》坠。《庆东原》,《金菊香》,《满滴金》帷,那更醉西湖《干荷叶》失翠。”——以上两种方式的“集”,不能完全以游戏文字视之,因为除了文史与文献的价值,从中还可窥见作者的创作智慧与文字魔方。
  我所说的更具有继承发展意义的“集”,一是集前人之句,二是自创新体。诗词中的集句诗、集句词并不少见,但集取前人诗、词、文赋以成曲的却不多,因为曲的句式参差而多变,集句曲更非高手莫办,如薛昂夫的〔双调·双飞燕〕:“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人间纵有伤心处,也不到刘伶坟上土。醉乡中不辨贤愚,对风流人物,看江山画图,便醉倒何如?”唐诗人陆龟蒙《和袭美春夕酒醒》诗是:“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温庭筠《寄卢生》诗,也有“他年犹似金貂换,寄语黄公旧酒垆”之语。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有“人世几回伤往事”之句,李贺《将进酒》诗,有“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之辞,而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与“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更是人所熟知的了。薛昂夫这位少数民族诗人(西域回鹘,今新疆维吾尔族),驱遣
  汉族诗词典籍如同搬运自己家中的珍宝,真可谓偷裘白狐的西部高人。
  还有一种特殊的点金手段是“隐括”。“隐括”,本来是一种矫正曲木的工具,使弯曲的竹木平直或成形。刘勰在《文心雕龙·熔裁》篇中,说“隐括情理,矫揉文采”,其“隐括”则是指对作品素材及内涵的剪裁组织。而保留前人作品的题旨与文句从而熔铸成新的体裁的“隐括”,借用今日的广告语,“国内首创,誉满全球”的则是苏轼,他的《哨遍》一词,就自注是“隐括”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元曲之中,如乔吉的小令〔沉醉东风〕脱胎自柳宗元的《江雪》,其题目即标明《题扇头隐括古诗》:“万树枯林冻折,千山高鸟飞绝,兔径迷人踪灭。载梨云小舟一叶,蓑笠翁耐冷的别,独钓寒江暮雪。”又如字吉甫的庾天?之〔蟾宫曲〕小令二首:“环滁秀列诸峰,山有名泉,泻出其中。泉上危亭,僧仙好事,缔构成功。四景朝暮不同,宴酣之乐无穷。酒饮千钟,能醉能文,太守欧翁。“滕王高阁江干,佩玉鸣鸾,歌舞阑珊。画栋朱帘,朝云暮雨,南浦西山。物换星移几番。阁中帝子应笑,独倚危栏。槛外长江,东注无还。”
  前者隐括苏阳修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咏位于安徽滁州的醉翁亭,后者隐括王勃的少年英发之文《滕王阁序》,咏位于江西南昌的滕王阁,贾仲明〔凌波仙〕曲赞之为“寻章摘句,腾今换古,?e玉喷珠”。这,既是宋词人将诗、散文、骈文隐括为词以被之管弦的遗风,也是元曲家争奇斗胜一逞才情的时尚。
  以上的隐括前人之文,还可以说是绘景抒情,回眸以往,而吕济民的〔双调·蟾宫曲·赠楚云〕,则是为人物立传,注目当今:“寄襄王雁字安排,出岫无心,蔽月多才。目极潇湘,家迷秦岭,梦到天台。浮碧汉阴晴体态,逐西风聚散情怀,卷又还开,去又还来。雨罢巫山,飞下阳台。”“楚云”,是一位妓女之名,顾名思义,当生于楚地,此曲是吕济民书赠给她的“纪念品”,无一句及于“云”字,而几乎无一句不关乎“云”。全曲开始标举的“襄王”与结尾提及的“巫山”与“阳台”,均隐括自宋玉的《高唐赋》并序。第二句出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云无心以出岫”,第三句出自曹子建《洛神赋》中的“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第四、五、六句,分别化自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南极潇湘”,韩愈《左迁兰关示侄孙湘》中的“云横秦岭家何在”,以及六朝(宋)刘义庆撰《幽明录》中有关阮肇、刘晨天台山采药而遇见仙女的故事。第七、八两句分别出自王维《终南山》的“阴晴众壑殊”与古诗中的“西风送离人”。楚云何处?早已了无痕迹,幸而有吕济民以多方面的隐括功夫,为这一底层人物以及他们的情爱写照传神,让我们今天仍然如闻纸上有人。
  在这一方面,值得一提的还有蒙古族曲家阿鲁威隐括《楚辞·九歌》的九首〔蟾宫曲〕,张可久的〔仙吕·点绛唇·翻归去来辞〕,李致远的〔中吕·粉蝶儿·拟渊明〕,但工程落成堪称美轮美奂的,还是应数孙季昌的套数〔仙吕·点绛唇·集赤壁赋〕:万里长江,半空烟浪。惊涛响,东去茫茫,远水天一样。
  〔混江龙〕壬戌秋七月既望,泛舟属客乐何方。过黄泥之坂,游赤壁之傍。银汉无声秋气爽,水波不动晚风凉。诵明月之句,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东山上,紫微贯斗,白露横江。
  〔油葫芦〕四顾山光接水光,天一方。山川相缪郁苍苍,浪淘尽风流千古人凋丧。天连接崔嵬,一带山雄壮。西望见夏口,东望见武昌。我则见沿江杀气三千丈,此非是曹孟德困周郎。
  〔天下乐〕隐隐云间见汉阳,荆襄,几战场。下江陵顺流金鼓响,旌旗一片遮,舳舻千里长,则落的渔樵每做话讲。
  〔哪吒令〕见横槊赋诗是皇家栋梁,见临江酾酒是将军虎粮,见修文偃武是朝廷纪纲。如今安在哉?做一世英雄将,空留下水国鱼邦。
  〔鹊踏枝〕我则见水茫茫,树苍苍。大火西流,乌鹊南翔。浩浩乎不知所往,飘飘乎似觉飞扬。
  〔寄生草〕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几场。举匏樽痛饮偏惆怅,挟飞仙羽化偏舒畅,??流光长叹偏悒怏。当年不为小乔羞,只今惟有长江浪。
  〔尾声〕漫把洞箫吹,再把词章唱。苏子正襟坐掀髯鼓掌,浇盏重新更举觞。眼纵横醉倚蓬窗,怕疏狂错乱了宫商。肴核盘空夜未央,酒入在醉乡。枕藉乎舟上,不觉的朗然红日出东方!
  宋代文豪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仕途陷入低谷,创作迎来高潮。《前赤壁赋》与《后赤壁赋》两篇千古名文,就是写于游览黄州城外长江之边的赤壁之后。宋人林正大以及无名氏都曾隐括苏轼之文为词,孙季昌文名虽不如苏轼远甚,但他却敢于泰山头上动土,将苏公的《前赤壁赋》隐括成散套,还化用了《后赤壁赋》与《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一些词句,用今日的语言,他的改作贯彻了苏文的“指导思想”,领会表现了苏文的“精神实质”,不仅没有画虎类犬,而且几乎可以乱真,不敢说神工鬼斧,但足称锦上添花。同样可贵的是,苏文是散文,不押韵,文字高华典雅,但并不讲究对仗,而孙季昌之作是散曲,文字更为口语化,注意对偶,而且押“江阳”之韵,一韵到底,读来更觉抑扬抗坠,口颊生香。如果陈乐队于赤壁之上,孙季昌执后辈弟子之礼请苏东坡前来入座,邀歌唱家引吭而歌此曲,酒酣耳热之余,苏东坡该会抚髯一笑而连呼“不亦快哉”吧?
  诗文贵独创,这不仅是文学创作的准则,更是文学创作的铁律。然而,独创并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无源之水。出云的峰峦基于脚下的泥土山石,大江的浩荡渊于源头的百川奔赴。十七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曾说:“谁也不是孤岛一座,并非完整自足;人人都是欧洲的一小块,是大陆的一部分。”这一比喻,让我们联想到文学的继承与发展,传统与现代,以及彼此的依存与影响。从上述元曲家种种远偷及隐括的点金之术,不是也可以从一个并非主要的侧面,看到腹笥(学力)与创造(才力)的密切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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