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这首《梦江南》词是晚唐词人温庭筠的名作。虽然放在整个唐宋词的视野中,其受人关注的程度还不是很高,但它和那些备受关注的名篇一样,都有着极为耐人寻味的特点。也就是说,这首词的艺术张力是很强的。即便没有“巨眼”,没有深厚的文学鉴赏功力,它一样可以给我们提供非常广阔的品味和评说空间。毫无疑问,作品中的“望江”、“独倚”、“梳洗”、“肠断”等词语,就是生成这一品味和评说空间的艺术原点。本文的赏析,即主要围绕这几个原点性的词语展开。
一、“望江”——穿越千年的主题
“望江”,就是望归,具体到这首词,就是妻子盼望远行丈夫的归来。“千年”一词,既实指作品中盼归形象的出现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又可大大向前回溯,涵括我们民族的整个历史。在这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盼归的形象其实是早就出现了的。传说中,大禹的妻子当涂氏不是因望夫而化成了石头吗?长江巫峡边的望夫石和它背后的凄美故事也同样有着久远的历史。“穿越千年”,即是指这望夫故事和望归主题的普遍和恒久性。
文学作品中望归主题的出现和普遍存在,是以社会生活中望归情形的发生和普遍存在为基础的。天长地久,在我仅止于一生;天高地远,在我亦仅止于一身。这一生一身,似乎有着宿命般的窘迫和孤独,而消解的最好办法,莫过于有家的温馨和与亲人的相守。夫妻是这家的建构者和这家的温馨的营造者,亲人的相守,也就首先应该是夫妻间的相伴和厮守。一旦一方离家,那宿命般的窘迫和孤独就会重新降临,于是盼归就成了生活中的一大主题。而在古代社会,由于天然的(主要指性别)和人为的(主要指社会制度和社会习俗)诸多因素所造成的男女承担的社会角色的不同,离家的往往是丈夫,故而盼归的主题就具体化为了妻子盼望丈夫的归来。再进一步,丈夫的离家远行或是因为做官、赴考,或是因为服兵役、劳役,或是因为经商及其他形式的外出谋生,抑或是因为丈夫的放浪或负心,如此等等,那情形是不一而足的。而离家的时间之长,离家的距离之远,音信的难通,归期的难定,则是共通的,甚至还包含了一些生死难料和一去难返的凶险可能。于是,妻子的盼归就成了一个在漫长的思念和担忧中备受煎熬的极其痛苦的过程,则带有悲剧色彩或本身就是悲剧的望归剧目,也就不可避免地在现实生活中一幕幕地上演了。望夫人化为望夫石的故事原型,就是这剧目的最悲凉者。即或丈夫终于归来,那相见的喜悦也仅仅是一种抚慰而不是对痛苦的根本解除。痛苦是漫长的过程,而喜悦仅仅是短暂的结果,痛苦的漫长过程往往会把短暂的喜悦淡化甚至淹没。喜极同时而有的悲泣,正可证明那份痛苦的难以抹去。正因为如此,以盼归为主题的作品就总是有着格外动人的力量和格外引人的魅力。
那么,温庭筠的这首《梦江南》,又何以能够以小令短体承载起如此沉重的盼归主题呢?究其原因,乃在于词人对思妇形象的典型塑造。首先,思妇选择的望归地点是在“江楼”之上。不同于一般的思妇,她不是倚窗而望,也不是倚门而望,而是走出闺房家门,临江倚楼而望;她也不仅仅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远,而且还要登楼望远。凭江楼之高,她是想尽可能地在时间和距离上接近自己远归的丈夫,尽管这种接近比之已有的漫长等待和与丈夫的千里之隔,显得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但对这微不足道的“接近”的极力求得,正是这一思妇形象所以能够成为典型的一个重要表征。
作品中思妇形象典型化的另一个表征是其望江时间的长久。这长久,正如她眼前那长流不尽的悠悠江水。从实际的描写来看,作品所截取的应该是思妇一天的望归情形。对于起首二句,唐圭璋先生认为是“记午睡起倚楼”①。显然,他是把思妇这一天望归活动的起始点定在了午后。唐先生大概是有鉴于离人往往是在早上随日出而离家、午后又随日渐落而还归的一般情形,自有其充分的道理。但我们毋宁相信,词中的女主人公是在一大早就起身“梳洗”,登楼望归了。因为这样不仅能和后文的“斜晖”照应,更显示出其望归时间之长、盼归心情之切,而且惟其如此,才能给“过尽千帆”提供足够的时间上的支持。另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是,女主人公是不是仅就在这一天登楼望归了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这一天的望归,特别是“肠断白?洲”所荡起的时间涟漪,是可以一直推延到夜晚,并进而延展到日复一日的绵绵境地的。谁也不会说,她第二天就仅在家中静静地等着了。又有读者会敏感地注意到“白?洲”一词的出现,而说词中所显示的时间有着季节上的限定。不错,白?的开花是在春天,春华秋实,春别秋回,春天采?花而赠别②,秋天望?实而迎归,这思妇的望归当是在秋天。而且,因为是在秋天,瑟瑟的秋风便可吹扬她的裙角、衣袂,吹散她的鬓发,吹落她脸上潸流的泪水,思妇的形象由此也便可更具风神。但阅读的感觉却使我们忽略了这白?的开花与结实,而仅把白?洲作为了夫妻二人无奈分别和相约聚首的地点。这样,我们的接受思维便轻易突破了思妇仅在某一天或在某一季望归的时间界限。即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夏秋冬,风雨霜雪,她都在望江楼上望眼欲穿地望着了。
于是一个思妇望归的典型形象便产生了。古来无数的思夫、望归的思妇个体形象纷纷在这一形象上复合、叠加、融汇、化一,盼归的千年主题也随之在这一形象上凝聚、凸显了。
二、“独倚”——雕塑般的形象
承接上文,“望江”的时间之长,是我们可以称词中的望妇形象为雕塑的第一个原因。这正如望夫石的化成,不同的只是这一形象是词人温庭筠用笔雕凿、塑造而成的而已。原因之二,在于“独倚”一词决定了思妇外在形象的凝定与静穆。“梳洗”自然是在家中,之后,她所呈现在望江楼上的形象,就一直是“倚”在那儿了的。她希冀、焦灼、酸涩的眼光一直注视着苍茫的江面,那不断远来又远去的船帆可以牵动她的眼神,但又以“过”的动态反衬了她静的身影。因为她的伤情,天地也似乎静默了下来。那柔柔的斜晖在默默地、动情地陪伴着、抚慰着她;连奔腾的江水也收敛了它的气势,生怕烦扰了她、并因为没有带回她的丈夫而深感歉疚似的静静地从她的身旁流过。这样,她身边和眼前的所有景物,连同了那个“独”字,就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帮助”她实现了自身的凝定与静穆。原因之三,在于女主人公形象的高居与特立。望江楼自然是高居于江岸之上的。登上江楼,江水、船只、白?洲,一切便都在女主人公的身边低伏。加之她是“独”倚而望的,一切的嘈杂与烦乱,也仿佛都从她的身边隐去。天地之间,就只有她的形象在默默地伫立着。她是孤独的,又是凸现的。
最后一点,矗立的雕像又是该让人仰视并起敬意的,即必须含有某种厚重的内涵和恒久的精神。而这种内涵和精神,我们又是可以在女主人公身上明白地寻绎到的,那就是,从古至今,中国女性对于安定、幸福、美满生活的可以倾尽生命的热切渴望和倔强追求。这一内涵和精神隐含在千年望归的主题之中,并与勤劳善良的美德、聪颖灵惠的禀赋和吃苦耐劳的坚韧意志一起,构成了中国女性的完整形象。同时我们还注意到,这一思妇形象及其周遭意象所具有的既生动具体又抽象概括的特点,恰好又为其表现这一内涵和精神提供了必要的条件。我们看到,这是一个思妇,但其身份和遭遇的不可详知,恰可以隐括古今时间链条上各种家庭、因不同原因而丈夫远离家门、久久未归甚至生死未卜的情形;这是一天的时间,但又没有确指是哪一天,其背后所涵盖的是经久的相思岁月和漫长的盼归时日;这是一条江,但又没有限指是哪一条江,即它可以泛指任何一条江、任何一条河,甚至可以幻化成一条古道、一片汪洋。这正如顾城的诗句:“你们真好你夜深深的花束/一点也看不见后边的树枝”③。不错,那繁茂的“树枝”是隐去了,但它们又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而且,这思妇的形象之“花”,正是开在这述说不尽的望归情形的“枝条”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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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具象而生动,因抽象而涵容,形而上的精神便在这具体而又抽象的形象上留驻、凝结,思妇“独倚”望归的塑像也就最终得以完成并被高高地竖立起来了。
三、“梳洗”——不可或缺的庄重仪式
前文,我们着眼的主要是女主人公形象在望江楼上的主体展示部分。但须知,仅有二十七字的精品小令,每个字都是不能忽略的,比如开篇的“梳洗”二字。有人说,为了早一点见到丈夫,这思妇的晨起“梳洗”,一定是匆匆忙忙而无暇细顾的。对于这种说法,夏承焘先生显然不会同意,他说:“……‘梳洗罢’是说在爱人未到之前,精心打扮好等他来,也有‘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④但在我看来,夏先生的这一解释,前半段还较为切近,后半段就有些流于虚泛了。“女为悦己者容”者,泛指日常的生活情形还使得,而之于温词中的女主人公,怕就有些意狭语轻、轻描淡写了。看作品中的情形,女主人公的丈夫一定是远离家乡、久离家门的了。那么,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在约定的日子,她去迎接他的归来,那该是一件多么不同寻常的事啊!我们可以想象,她的梳洗,一定是在洗去因久久的相思而在脸上留下的痛苦印痕,她是在准备和长长的孤栖、灰暗的日子告别,是在准备迎接自己被丈夫带走的破碎心魂的复归和自己久已残缺的生命的复原。她一定认为,从此之后,她就可以不再魂不守舍,不再以泪洗面,而可以从容地举步和灿烂地微笑了。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女为悦己者容”与思妇“梳洗”之真意是相去甚远的。
但接下来的问题是,她在这一天终于没有等到丈夫的归来,她是断肠而归了。她不仅没有迎来自己新的美好日子的开始,相反的,她等来的是自己旧有的痛苦日子的不知尽期的延长。那么,在第二天、第三天,在以后的许许多多的日子里,她是不是就不再去望江,而是“终日厌厌倦梳裹”(柳永《定风波》)或是“起来慵自梳头”(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了呢?绝不会的(这一点在前文已经提到)。因为最近的希望的日子一定是在每一个失望日子的第二天,而她是不会错过这无数个充满着希望的第二天的。那么,她的精心梳洗就不会间断或停歇,只是,这“梳洗”是要变成“和泪试严妆”(冯延巳《菩萨蛮》)了。可以推想,从第一个“最有希望的第二天”开始,“和泪试严妆”就成了温词中女主人公不可或缺的庄重仪式,而且因其庄重,她一定是如第一天一样,自己一个人梳妆,而后又自己一个人去“独倚”江楼的,——哪怕因为不可知的原因,她的丈夫久久未归,或者竟然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故此,看似铺垫之笔“梳洗”一词,是大有深意在的,切不可让其从我们的眼前或口中轻轻滑过。
四、“肠断”——不得不吐的伤痛
相比之下,“肠断”一词不会像“梳洗”一样容易被我们忽略。但格外地被重视却又派生出了一些理解上的争议。在一些读者和鉴赏者的眼中,这两个字是颇为扎眼的,并因而被看作了这首小令的不和谐因素,是白璧之瑕。现代知名词学专家李冰若先生就曾评论说:“飞卿此词末句,真为画蛇添足,大可重改也。”原因是:“‘过尽’二语既极惆怅之情,‘肠断白?洲’一语点实,便无余韵。”最后,李先生还禁不住地连声叹曰:“惜哉惜哉。”⑤
不错,含蓄蕴藉确是词之为词的重要审美特征之一。但若求绝对,恐怕就不是应该持有的态度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沙》)、“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李煜《望江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声声慢》),这些千古流传的名句,不都是直书了词人或“愁”或“恨”或“戚”的感情吗?而又有谁指摘其存着瑕疵了呢?要之,不是词人能不能在作品中直抒情感的问题,而是要看这情感真不真、强不强,以及表达得自然不自然。
具体到这首《梦江南》,首先,女主人公的伤痛之情无疑是真实的、强烈的。就作品所直接描写的这一天而言,从登楼前的梳洗、并可一直回溯至整个夜晚的兴奋与忐忑,到登上江楼之后随着船帆千百次的来去而产生的千百次希望与失望心绪在胸中的冰炭相激,再到怅望相约之地的空空如也而带来的最终失望,这层层垒压叠加起来的伤情,岂是李冰若先生所轻轻拈出的“惆怅”一词所能负载得起的?恐怕也就只有“肠断”二字才可庶几当之吧!
接下来,我们再看思妇的伤痛之情表达得自然不自然,也就是词人该不该点出“肠断”一词。我们知道,所谓的借景抒情,总是一种间接的、曲折的情感表达方式。情景相称相融、密合无间而终以景语出之的情形在诗词中是很常见的。但如果这感情太强烈,而隔着一层的景物又无法完成其涵容这感情的使命的时候,这感情就势必要破景而出了,所谓的“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是也。又如一鉴方塘,则水大到足够的程度,这水自然是要漫塘而出的。这蓄着水的塘无疑就是含情的景语,而漫出的水自然就是纯然的情语了。这首词中的“肠断”一词,就是如同从塘中漫出的水一样的情语,它的出现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是唐圭璋先生所言的“情何能已”⑥的必然结果。比类名家笔下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韦庄《菩萨蛮》)、“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江城子·记梦》)、“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等句,其所出的机杼是一样的。若硬要阻止这“肠断”(或“断肠”)情语的出现,恐怕是很不合适的。我们或许可以尝试着把“肠断”一词去掉,而换成诸如“苍然”、“茫茫”或“暮合”(仅取词义,不论平仄)之类的景语。这样倒是含蓄了,也温柔敦厚了,但整个作品的人物举止和景物描写也都随之失去了赖以存在的情感依托和本自应有的厚重色彩,作品的感人力量和艺术魅力也要随之大打折扣了。所以我们说,“断肠”一词的出现不仅不是画蛇添足,而无疑就是作品的点睛之笔了。
综上所述,温庭筠的这首《梦江南》,是内容厚重、情词相称、情韵兼胜的。唐圭璋先生说:“温词大抵绮丽浓郁,而此两首(按:另一首首句为“千万恨”)则空灵疏荡,别具风神。”⑦不错,温庭筠词的主体风格是“绮丽浓郁”的,而他赢得后人除了注目之外的另有的尊重,恐怕还是这类别调的《梦江南》词吧。而且这类词的结撰也一定不会是温氏的“无心插柳”,究其深层的原因,当在于他对于那个时代女性生活和女性命运的极大关注,对于女性内心情感的用心体察和在现实生活中对于女性的满心体贴。没有这样的关注、体察与体贴,这样的作品,他是定然写不出来,也一定写不成功的。由此我们说,“男子作闺音”⑧之说,并不一味指我们想象中男性词人的扭扭捏捏、拿腔拿调,也并不意味着词人们总是借写女性的不幸遭遇,来倾吐自己男性的仕途蹭蹬和身世悲凉。如这首《梦江南》一类的作品,女性就是唯一的、真正的主角。一些词家,如温庭筠者,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称作我国古代女性的代言者的。
①⑥⑦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
②夏承焘:《唐宋词欣赏》,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页。文中说:“古时男女常采?花赠人,末句的‘白?洲’也关合全首相思之情。”
③顾城、雷米:《英儿》,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4页。
④夏承焘:《唐宋词欣赏》,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页。
⑤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7页。
⑧田同之:《西圃词说》,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