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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蓬洲 文选 ]   

“醉卧沙场”亦英雄

◇ 高蓬洲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凉州词》
  
  酒,酒,葡萄酒!
  杯,杯,夜光杯!
  杯酒酒香让人饮个醉!
  饮呀饮个醉!
  管他马上琵琶狂拨把人催,
  要催你尽催,
  想醉我就醉。
  醉了醉了我且枕戈睡,
  醉卧沙场谁解其中味?
  古来征夫战士几个活着回?
  ——绿原《〈凉州词〉今译》
  
  王翰这首《凉州词》脍炙人口,明代后七子代表人物王世贞称它是“唐代七绝压卷之作”(《文苑传》)。近些年来所有的有关唐诗的选本无不收录,而且又是数种大学文科教材和中学教材中的篇目。笔者在阅读一些评析文章与注释的基础上,谈谈自己对该诗以及绿原《今译》的认识和感受。
  
  一、“欲饮琵琶马上催”是“催征”呢,还是“催饮”?
  
  两种说法都有,其数量大约各占一半,然而都未阐明理由。笔者则以为是“催征”。理由如下:
  先从“琵琶马上催”谈起吧。笔者过去一直纳闷,弹琵琶何以要在马上?近来从汉·刘熙《释名·释乐器》中看到了这样的记载:“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批把”即“琵琶”)这似乎就是马上弹奏琵琶的根据。然而这是否说琵琶非在马上弹奏不可呢?想来不是,而是说琵琶经常在马上弹奏。我们由今天的琵琶可知,立着弹,尤其是坐着弹,其效果比骑在马上弹好得多。古时西北一带的民族其所以常在马上弹奏乃是出于迁徙或行军之不得已;而迁徙、行军又是他们的常事,因而也就给人以“马上所鼓”的印象。如果在宴会上、舞会上演奏,那一定不会爬上马背的,因为实在无此必要,而且也不方便。故而其他所有诗文中没有一个“马上弹奏琵琶”的例子。由此可知,诗中所言“琵琶马上催”必是乐队已经上马并奏起了“出征”、“进军”一类的乐曲了。那么,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编的《唐诗选》注解中认为该诗是写“战罢归营,饮酒作乐的情景”是欠妥的。因为如果是“战罢归来”的宴饮,乐队还有必要上马吗?
  其次,从该诗后两句看,这“琵琶马上催”也是“催征”。正因为是“催征”,主人公才知道此去几乎等于和大批同胞一起踏上不归之路,于是宁可推迟启程,也要拼却最后一醉,于是也才有了其他人的说笑和劝阻,也才有了自己“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辩驳和感喟。如果这里的琵琶是“催饮”,尤其是“战罢归来的催饮”,定是一片欢腾,怎么会有“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感叹呢?而且任凭怎样痛饮、以致醉倒,也不会有人笑话、劝阻的。于此又可证明《唐诗选》中“战罢归营饮酒作乐”说之欠妥。
  再次,“欲”、“催”二字的运用也可作为“催征”说的一个佐证。“欲”字的出现往往意味着后面的转折。为此笔者特意查阅了一些带有“欲”字的古诗词,其中预示转折的约占四分之三以上。试看以下名句:
  1.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兮江水深。(张衡《四愁诗》)
  2.欲饮无与知,挥杯劝孤影。(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二》)
  3.欲寻五斗禄,其如七不堪。(孟浩然《还京赠张维》)
  4.欲献济世策,此心谁见明?(李白《邺中赠王永》)
  5.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杜甫《哀江头》)
  6.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花不自由。(柳宗元《赠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7.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殊《蝶恋花》)
  8.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征衣君又寒。(元·姚燧《越调·凭阑人·寄征衣》)
  9.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苏轼《水调歌头》)
  10.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小重山》)
  当然,“欲”字在这些句子中预示着转折并不足以证明“欲饮琵琶马上催”一定也是转折句,只是说明有可能。然而再来参照“催”字的用法,则“催征”之意就很明显了。因为“催”字的习惯用法是催其完成什么任务,办理什么事情。而以奏乐来催饮的例子,尚未见过。同时,说成“催饮”也让人感到过于“巧合”而不自然:我正要饮酒,琵琶等乐器也正好催促了。
  由以上几点可知,将琵琶之弹奏理解为“催征”比理解为“催饮”更合情合理吧。
  于此顺便说一下日本人的一个说法。日本人前野直彬、石川忠友在其所著《中国古诗名篇鉴辞典》中解“欲饮琵琶马上催”时说:“喝酒的人有的躺着,有的骑在马上弹琵琶。”(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8月版)此说更难讲通:喝酒的人怎么能躺着?怎么还能骑在马上弹琵琶?而且这样理解,那“催”字岂非多余?而且又是谁在催促呢?
  
  二、“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是悲情,还是豪情?
  
  有人说写的是悲情,有人说写的是豪情,两种说法大约也是各占一半,而且也都未阐明什么理由。笔者以为:悲豪兼具、两相交融。因为“醉卧沙场”说明他对严肃的军令“满不在乎”;“君莫笑”又说明当时必是一个相当欢乐的场面。加之眼前之葡萄美酒、夜光杯本身就洋溢着乐观与豪情。然而“古来征战几人回”毕竟又是无可回避的严酷现实,而且又是主人公“醉卧沙场”的唯一理由。所以这两句中既有豪情与欢快,又有悲伤与无奈。对此,清代两位诗论家似乎也注意到了。沈德潜说:“故作豪饮之词,然悲感已极。”(《唐诗别裁》)施补华说:“作悲伤语便浅,作谐谑语便妙。”(《岘佣说诗》)前者虽然断言“悲感已极”,然既能“故作豪饮之词”便说明毕竟尚有一定的豪情在。后者说二句为“谐谑语”,也就是“开玩笑”。“开玩笑”固然体现着乐观或豪放,然而即将与大批同胞踏上不归之路的人所开的玩笑,其中不会没有一定的悲感与无奈。可见两种说法看似不同,而实则基本一致。只是“悲感已极”之说将“悲”看得过重了,而“谐谑”之说又将悲感看到过轻了。然两种说法都是比较全面,也比较深刻的。而单纯的“主豪”说、“主悲”说,二者均未嗅出该诗之“复合香型”的味道。
  我们还应注意到,主人公既有“悲”情,便说明他已有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思想准备;而其能“作谐谑语”,还能从容地“醉卧沙场”又说明他对“不复还”并不那么畏惧。同时既是怀着“一去不复返”的心情而“醉卧沙场”,便不会滥醉如泥或一卧不起。所以这“醉卧沙场”正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植《白马篇》)的准备或前奏。只是这样的前奏与准备,带着异乎寻常的狂放性、浪漫性,故而其“悲”其“醉”既无损于烈士形象,也无愧于时代精神。正如不能因为《木兰诗》中两次出现“不闻爷娘唤女声”,就说木兰缺乏英雄气概。也不能因为范仲淹《渔家傲》中有“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慨叹,便否认他那慷慨守边之壮志。
  读王翰这首《凉州词》很容易使我们想起李白的《客中作》来:“兰陵美酒郁金香,王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对它的评论也有“豪情说”、“乡愁说”两种意见。其实此诗也是“复合香型”的诗篇。因为全诗句句有豪气、句句含乐观。然而这豪气、乐观是主人“能醉客”时才有的,一旦主人不再“醉客”或“醉”过之后,岂不又是乡愁满怀吗?而且就在他高吟“不知何处是他乡”的当时,又何曾忘记身在他乡的现实呢?如果真的“不知何处是他乡”的话,他便不会提及“他乡”了。可见该诗也是一首悲豪交融的“谐谑诗”。而且其兰陵酒、玉石碗与《凉州词》中的葡萄酒、夜光杯又有多大差别呢?何况两位主人公王翰、李白又都是“酒仙”,二诗也都是七言绝句,故而将此二诗合起来吟诵也颇有趣。
  
  三、在艺术上,该诗有四个突出的特点:风格的浪漫,感情的跌宕,意境的模糊,剪裁的巧妙。
  
  先看风格的浪漫。首先表现在宴席的豪华、言行的狂放上。宴席的豪华,其酒其杯足以证明;言行的狂放,表现在军乐催促出发,而主人公竟然毫不在意而照常豪饮,以至“醉卧沙场”;而对别人的劝告还振振有词。这和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以及“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的情调、心态颇相似,两诗都是浪漫风格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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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浪漫风格还体现在高度的夸张、强烈的感情上。当然夸张与感情相辅相成,甚至是互为因果。夜光怀之昂贵不必说了,葡萄酒在当时无疑也是奢侈品,一般的宴饮,尤其是远在边疆的军士之宴,定然不会这样阔气。这句又和李白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行路难》)同样都是带着强烈感情的、高度夸张的说法。“醉卧沙场”的行为,在现实中,再大的将帅也不至如此目无军纪,胆大妄为吧。(这是在作诗,在抒情,而不可看作客观真实的写照。)“古来征战几人回”和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出塞》)、李白的“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关山月》)同样都是充满强烈感情的夸张。
  该诗的浪漫风格与其时代以及作者的禀性都有关系。大家知道,盛唐是充满浪漫精神的时代,作者又是一位“性喜纵酒”,豪放不羁的才子,这在新旧《唐书》、《唐才子传》中都有记载。当然浪漫主义诗篇不易作,自古及今浪漫诗歌较少即是证明。王翰的《凉州词》是有两首诗的组诗,该首是其一。试看其二:“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其豪迈、浪漫之情显然不如前一首,其艺术性也比第一首逊色多了。所以所有的古诗选本均不收录,当然一般的读者也就很少有人知道。
  再说诗情之跌宕。豪华的宴席上自是洋溢着豪情与欢快。然而正要举杯时,军乐高奏,急催出征,无疑又挫伤了兴味。然而主人公思绪一转:“且不管它!”不仅照样酣饮,而且还醉卧沙场,并进而高声而悲壮地争辩其醉卧之有理。可见第一句便是感情的波峰,第二句则忽然降成了波谷,与第一句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三四句又是一个波峰与波谷,而且更高也更深。然而该诗仅四句,真可谓尺水兴波,且波澜壮阔,出人意表,动人心弦。正是这样的波澜起伏、跌宕顿挫,才有了这奇特的意境、狂放的形象和卓尔不凡的浪漫风格。
  再次谈意境的模糊。如前所述,诗中的感情有“悲”也有“豪”,而且其“悲”其“豪”,不但相互交替、相互映衬,而且相互渗透、相互包容;作为重点的后两句表现得更为突出。所以不论怎样讽咏、揣摩,总觉得象老子讲“道”时所说的“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而如此惚恍之“物”之“象”又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文心雕龙·隐秀》)之美。这样的意境正如明人谢榛在其《四溟诗话》中所说的“凡作诗不宜逼真,妙在含糊。”又正合清人叶燮在其《原诗》中阐述的原则:“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茫。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这种含糊、微茫当然就是模糊或朦胧,很难让人说清楚,然的确又很美,所以我们切不可像给“混沌凿窍”一样强行肢解,剖析,致使混沌“七日而死”。
  最后说剪裁之巧妙。没有剪裁,不成诗文。该诗在剪裁上更见功力。葡萄酒,夜光杯,既体现着西北边陲的风味,又说明酒宴的豪华。杯、酒如此,其他佳肴美味自不必说,甚至还有助兴的歌舞,侑酒的美女,而作者只提最有代表性的怀、酒这两样。“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中必然有一个十分热闹的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场面与过程,而且不用说当时还有某些士座或将帅,甚至还有鼓声、笳声、风啸、马鸣等等,这也都被作者略去了。另外读者又不免想到这位主人公究竟是何等人物,竟敢如此狂放?而且其“醉卧”的结果又怎样?对此作者也无一语交待,而让读者去体味、去想像。可见该诗只是截取了一个“最有意味”的片断,且又举要式地选取了几种最有代表性的事物,勾勒成了一个混然茫然、涵盖性极高而又十分热烈活跃的意境,让读者心驰神往、含咀不尽。所以此诗真可谓将剪裁技巧、以简驭繁的手法运用到了极致。
  以下谈谈绿原对该诗的今译。
  翻译古典诗词,不论译成白话,还是译成外文,无疑都是一种再创作。而翻译古诗词比翻译古文当然更不易。可是绿原是一位很有才气、也很有成就的诗人,所以这首译诗少有可与比及者。因其对原诗理解得透彻,体味得深刻,故而关键性的意象如“酒”、“杯”、“醉”都以重叠的方式使之得到了极大的突出和渲染。加之语言的优美,标点符号运用得巧妙,不仅有力地传达出了原诗那独特的神韵,而且把原来的诗情画意酿造得更加浓郁,甚至抒情诗主人公的艺术形象比原诗写得还突出。然而这首译诗亦非无可挑剔,这就是原诗中的“君莫笑”这一极富意韵的“事象”未能译出,致使原诗的谐谑性有所削弱,所以感伤之情较之原诗更浓重。尽管如此,我们每一吟读便被它深深地吸引着,打动着。这样的译诗,也足以与原诗同样不朽了。
  

“醉卧沙场”亦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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