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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伟贞 文选 ]   

日历日历挂在墙壁

◇ 苏伟贞


  老太太撕下日历又回房间写日记了。细字黑墨水纸上哗哗哗!生活的回响。老远听到。不多久工夫,新的生活讯息在日历页面上复写完成,循由早已铺架完成的通路传遍屋内远近角落,最后回到老太太桌面。说来说去,是九十岁老人了呢!
  亲爱的好人,我的纳尔逊:在这小房
  间里给你写信真好。现在是下午五点,太
  阳在小村庄和绿油油的丘陵上空闪耀柔
  光。窗户开着,桌子靠在窗边
  冯家女眷个个跟老太太学了爱写日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太太民初风格好使钢笔,(还只灌派克墨水,后来缺货,找死人!)媳妇们新时代人物惯用原子笔,孙女阿童卡通脾气喜欢铅笔可以不断削它。
  笔不是重点,问题出在别人日记无非记个生活琐事,哪像老太太,日记不叫日记,似密码新编,(摩斯第一通电报:上帝到底写了什么?)一写半世纪,光听都像隐藏什么内情。
  另外就是用纸,不知道是何理由,她开始便选定极家常八开日历纸。磅数虽轻但挺吸水,老太太私人专属。九十年代后期,环保意识抬头,嫌大型日历浪费纸浆减产后,年底四处张罗老太太新日历成了件大事儿。作为陪写员,久而久之内心底莫不有底,写日记这事儿上要超越老太太,遥遥无期,纷纷弃械认输。倒是意识到越早培养接班人才是办法。阿童就是活体实验。阿童有个外号叫巴甫洛夫·阿童,那个训练狗听到铃声就流口水制约反应的俄国生理学家,冯宅便是巴甫洛夫古典实验室。
  《边城》开始就告诉了你一名爷爷领着小孙女生活的故事。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女孩子的母亲,老船夫的独生女,十五年前同一个茶峒军人,唱歌相熟后,很秘密地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
  阿童初识字便摆出对家庭琐事极度兴趣姿态,成天穷忙和比赛谁知道的事儿多。大人告诉她日记不是事多就算,讲究的是内容,譬如人事时地物之类的。“那我学奶奶写在日历纸上是不是就有内容?可我们家只有一本日历啊!”她回嘴。小人成天盼望亲戚上门,譬如爱伦小婶。(她问:“爱伦小婶你以前念过小学没有?”“白痴!谁没念过小学?!”“那我可以跟你聊聊。日历日历挂在墙壁一天撕去一页叫我心里着急。你念过吗?”“你小孩子发神经病!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念过!那我没办法跟你谈了。”她拿乔呢!)
  但是你不上门,她电话十万火急催,你刚现身尚未站稳,小人早大门口等着急猴猴拖着往楼上奔。“快!我们去看日记!”合着爱伦生性也没大没小,当然要快人快语斗嘴。“还看呢!尽吹牛!明明跟我一样大字不识几个!”朱大小姐脾性难测,有个外号叫矛盾小姐,老太太给取的,以前老爷绝倒于二十年代绍兴师爷鲁迅文章。“有想法!够筋道!”老太太跟着看,朱大小姐没那般狂进,所以比对同代作品充满旧式家庭人物的茅盾,给取了矛盾,好玩,取其谐音。
  冯家是早期一楼一底洋房,楼上主卧屋,老爷进来先选定了。八百年前事儿。当初怕孩子闹,居高临下既方便管教又隔音。老爷政府里当顾问,负责经济政策咨询,另外大学兼几堂课,有清誉,怕吵。“光男人怕吵?山高皇帝远,孩子出事谁倒霉?”冯家老爷事迹只消开个场,保管朱爱伦小姐骂臭头。这位矛盾小姐,性情既洋派又传统,娘家进出口贸易出身,有图案的东西只认得钞票。大小姐首度受邀做客,眼界顿开,虽说压根儿不懂书法,偏偏对墙上字画极感兴趣,那是庄严的《临好大王碑》——出主子有圣命驾……和瘦金体书《辛稼轩词》——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逢味无味处求吾乐才不才间过此生。亏得她有本事率性而为念来吭吭哧哧还乐和得很。
  这笑话流传下来得归功老太太日记。(看!没一本账成吗?老爷以前常挂嘴边。)还记得那回登门拜访,她被强烈暗示可以翻阅老太太日记瞬间七魂迷了六窍,冯朝旁边凉快没辙。传说冯家按魏晋南北朝排长幼,可是当年痛下心志打着改朝换代一脉相承旗帜的打算,到了台湾一搅和,其实都没了主义。拿冯朝比方,分明浑身流露着冯家正字标记书生气质,一派温文害羞模样,偏偏逆向喜欢活泼俊俏女孩,可以想见追起朱爱伦那种如临深渊并且荒腔走板。
  纳尔逊,我的爱,在今天灰暗寒冷的星期天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深深地爱你,但我确实爱你。
  妙的是,别看朱爱伦洋味儿十足,性子纯烈,倒讲究江湖气派愿赌服输。两人双目四眼一对,老太太人见多了,看在眼底心知肚明。
  机会来了,是驻台美军撤离前的盛大通宵化装舞会,台北社交名媛花招尽出,莫不钻破头冀望出奇制胜。老太太这厢神闲气定取出压箱底前朝衣饰给拿主意打扮。当晚朱爱伦祭出文化阵仗举座惊艳。冯朝去接前老太太仔细交代: “爱伦矛盾性子发了你可稳住,少唱和也别反对,由她自已折腾!”
  纳尔逊,我的爱,你说最初你不知道是同什么人打交道,我也一样。这是我们整个关系中最奇怪的地方。……你要知道,对我来说,活着从来不容易,尽管我总是快活的,也许因为那是我非常想幸福快活。我多么想活着,我恨有一天会死去的念头。
  夜色沉底,一对璧人经美军俱乐部所在中山北路,绕四分之三圈圆山饭店,宫殿图腾倒影基隆河面伴着天地正气太原五百完人衣冠冢。不久转进西式建筑美军俱乐部,一个童话小天堂。
  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沽酒。
  舞会中盛装男女装模作样,仿佛永不融化的糖衣蛋糕。爱伦劲道冲了上来。“什么灰姑娘故事最讨厌听!”既兴奋又低落,扰得不知如何自处。“管他呢!”冯朝静若处子,一旁屏息镇静,算是宠辱不惊通过考验。舞会最高潮他们抽身离开原路反向回去,只是夜愈发晚了,不!天快亮了。“管他呢!”朱爱伦又嘀咕一次。这次冯朝再忍不住欠身吻上去堵住她的嘴。朱爱伦安静下来,双眼盯紧冯朝仿佛说:“是你妈告诉你的?女人顸躲不过传奇!”在一个时代终结前狠狠出尽了风头,朱爱伦再无所求。这故事台北起码流传十年。朱爱伦强调:“妈会的那套我都不会!我好生学着点吧!”她甘拜下风欢天喜地跟着老太太,从此矛盾小姐鸣金收兵归队,都叫她冯家最后一个媳妇。冯家特别是几个媳妇嘴里从未出过半句老太太的是非。
  归队指的是老太太带头领军五位媳妇后来加上阿童。
  冯家男孙进进出出老太太眼前没人似的,丝毫没意识到当上了奶奶。都说阿童从天上掉下来以后,老太太天眼顿开,从此心甘情愿正式升格,根本活脱脱古代寡母孤儿熬出头现代孤女版。“可憋了大半辈子!”朱爱伦母亲说。重点是憋!那也曾经是个日记迷兼刀子嘴豆腐心,最爱乱嚷嚷只怪老太太光会生儿子,生不出半个女儿,所以咒了儿子不聿也只会下男丁。 “能怪谁?!”朱爱伦可不就意兴阑珊连生三个儿子,牌桌上的术语——三卜落。牌打背了。朱爱伦说:“生了老三我老做噩梦,每次都梦到又生儿子,吓得我都不敢睡。”
  纳尔逊,我的爱,这场暴风雨过去后,我又恢复了平静……我真正喜欢和尊敬的女性只有一个,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老夫人。对其他人来说,我有点像母亲、大姊姊,可我没把她们当女儿看待,我不想要女儿。
  天上掉下来阿童,冯家开始进入阿童元年。老奶奶正式宣布她和老爷跟老四冯北住。
  亲爱的西蒙:我不会再和这个女人来往,但是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是我有朝一日要拥有她在三四个星期中给予的——我自己的地方,和自己的女人,甚至自己的孩子一起生活的地方。
  大家听了就听了,老奶奶从来就住这房子,没搬过,是老四冯北结婚后住家里,田林林一怀再怀。生了四个大胖小子,人都生钝了,不死心也不成了。现在阿童算她生的,合着她住家里理所当然;二来老太太最大,得护着权威,她该得的。至于老爷,早没了。八百年前就把这个家给甩了,主要甩老太太,因为外头有了女人,是个娇娆货色,年头上兴这排场,太太们睁只眼闭只眼早学会拿捏蒙在鼓里分寸。
  纳尔逊,我的爱。我怎么从来不在你床上?你却常在我的床上?
  亏了老爷还是知识分子,骨子里可不。谁没听过冯主委说起话来云山雾罩。“男人一辈子,不就图个风流,谁晓得下辈子投胎成个什么。”朱爱伦转述听到的流言义愤填膺。“呸,看他吹的!都忘了这辈子活得还没结论呢!他投得了胎,猪还不想跟他同类呢!”
  老爷恐怕玩得太过,骚货趁势抓机会闹开了,不给名分等着瞧。“你冯二爷好歹得付点代价,你怎么当的官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风流!少往脸上贴金!”限期给出交代故意用二爷称呼,窝囊人。
  这次,害怕东窗事发的秀才遇见兵,打不过求情更没用,三十六计降为上策,只舍不得屋里半辈子收藏和研究。这边老太太总不出门,老爷苦无机会搬家当,眼看期限在即,急得魂不守舍。
   宝贝纳尔逊:下一次,如果你想和一个人睡觉,那就睡吧!这次你没有这么做,我把它看成一份柔情蜜意的礼物。但是一份礼物不等于赡养费,你不欠我什么,因而这份礼物极为珍贵,再说一句,请永远告诉我实情。
  谁能忘得了那天发生的事。老爷情急之下使出调虎离山计,开了张菜单硬支使老太太亲自上城北大市场买办,菜单煞有介事罗列各色珍鲜材料,摆明磨她个一上午;这还不够,另外交代城西去买他惯用的纸墨。
  当老太太回到如遭洗劫的家。
  手上捏紧再用不着的极品宣纸,脸上五颜六色跑马灯似的,呆立房门口久久进出一句:“都打算走了,姿势还摆得这么真,这说明老爷是个多么糊涂懦弱的人。”
  天夜了,有一只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地从翠翠身旁飞过去,她说: “看你飞得多远?”
  转身下楼,洗洗弄弄,晚间开出整桌菜,就按照老爷的菜谱。用完餐,上楼继续写她的日记——“烧菜可不就像谈恋爱,必须有适当的火候、刀工、材料及喂食对象。懂得恋爱的人让你生出某种心事,悟出没吃这道莱前,已经开始想念它滋味的道理,我们老爷就有这等本事。”从此平空闯出一块创作空间。那年冯朝都已经结婚了。
  亲爱的纳尔逊:这栋安静的屋子最近发生一些可悲的事,人们陆续来到这里,安静的生活就此结束了。
  老太太日记写在八开日历纸上,每天仔细撕下来循空白处填满,密密麻麻,标日期都省了。(《圣经》记载:我们活在一个正在上演的故事里。)
  顶古怪是日历页上有自已的节气:十一月七日下午五时三分进入立冬节气日出时间六时六分当今种植蚕虫苋菜芥菜大蒜南瓜。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十二时进入处暑节气。九月七日晚上十时十四分进入白露节气当令种植菠菜花椰菜辣椒胡萝卜大蒜莴苣青花菜芥蓝小白菜紫苏苋菜。七月初七九时四十八分进入小暑节气日出时间五时十八分日落时间十八时五十二分。八月五日晚七时进入立秋节气日出时间清晨三时四十分日落时间。六月四日午夜十一时十八分进入芒种节气典型夏季节气无法种活长芒的作物。一月二十七日下午一时二十二分进入大寒节气当令种植香菜菠菜茼蒿茄子水稻莲藕茭白笋当令水产七星鲈白加纳刺鲳鲨鱼。
  老太太不记天气。(约翰·凯吉:“何者是错的?天气还是我们的日历?”)
  想知道当天晴雨湿度,参考日历仅够了,大伙儿压根从没想查证或者坐实哪天天气。每回都年三十晚一过,便将日记装订成册,以阳历为本,旧历年初一始除夕止,装订完成,看 [##] 上去仿佛又是本新日历。
  早年老太太动作可麻利了,扔了笔随时去做家事,手上得了空立即又踅回桌前续上。多年养成的习惯,老太太写日记用站的,方便有事儿的时候行动。“我脑袋里存的总是看出去妈的背影的画面,她老孤零零站在那儿写日记。”冯朝说他永远不能了解。“人饿了想吃,生活需要得赚钱,荷尔蒙作怪驱使你去结交异性,可这写日记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日常工作无非伺候老爷养孩子,重心是老爷。五个孩子还没一个老爷费事,老太太奉行一夫一妻制如信仰一位神祗。
  亲爱的西蒙:我必须回到这里,回到我的打字机,回到我的孤独,感受一个需要靠近的东西,因为你是那么遥远。
  纳尔逊,我的丈夫,我可以放弃旅行和各种娱乐,我可以放弃朋友和巴黎的甜美,永远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能仅仅为幸福和爱情而活着,我不能放弃这个对我写作和工作惟一有意义的地方。这不容易,而爱情和幸福却又是那么真实和牢靠。
  
  老爷走后,老太太日记写着写着岔出她的信仰之路,尤其对儿子们的专注力整个消失了。这屋子里惟一没变的是大家还像以前,习惯信手翻看,先头还感觉有些不对,但也不真往心里去,久了,更是不当件事儿,人总有出神的时候。在老太太这儿呢!也一样,由她瞳仁看到的老爷就像猫头鹰族夜间透视,只有她看见而且视为平常。
  纳尔逊,我亲爱的:我仍在写作,生活得越来越像一只猫头鹰。因为我无法接受坐在咖啡馆和餐馆里的那一张脸孔。当这一切过去后,也许我去你那里,也许你来,也许我们能再见面。
  不过这群人可不包括朱爱伦,她极鄙视老头子行事作风,以至完全拒绝他,更别说随众复习他的眉批和笔迹,如见故人。遂打定三不主意——不闻不问不看。宣布退出读者队伍。就这样十年过去。
  最亲爱的金臂人纳尔逊:你写出那么好的书,可却喜欢那么差的书,怎么回事?也许你会回答,你写出那么糟的书,却对好作品那么挑剔,怎么回事。
  所以她简直不知道老太太日记里行走大块大块迥异以往的风景。另段旅程,脱胎换骨。
  还有老太太胃口这阶段起了突变,变得比任何时期都好。还开始大量画图,一出手便显出素人画家还原本色的架式。那是最底色的记忆,影影绰绰所历经山水人物,凸浮出岫,圆融传神,钢笔素描。八开黑白记忆,一路由北往西南转东移动,最后跨越东海来到台湾。(极光北国芬兰小城,拉普人穿着雪白毛皮大衣乘着驯鹿拉着雪橇前往纬度更低处,人们叫他们被追赶者。)群雁南移,节气春夏秋冬,区域北京、贵州、广西、台北,可疑地洗掉坐标后的地图,故事无处落脚。不过这都是重要而不是主要事件,只是背景,最主要是什么呢?日记吧?为什么?(萨依德说,流亡是最悲惨的命运之一。)你难道不明白吗?“她写的不过就是流亡。”冯朝说。
  后来朱爱伦感觉好像多年后又怀孕了。“不会吧!这么倒霉。”她乱嚷嚷急成一团,需要立即证明,顾不得什么原则了,急忙去求助于老太太的日记。
  中间落太长时间,爱伦快速挑着相关时间看以作为触媒,即便如此,诡异段落仍大剌剌自动跳出,干扰并逸出记忆中老太太记事脉络。宛若另一完整的故事发展。
  清晨在梦里被浓郁的桂花香气撩拨醒来,昨晚春风暖和,老爷早上醒来气色舒张,屋内全是他的气息。今秋桂花特香,是喜兆,在黄昏沾上露气前,得摇落桂花下来给老爷酿酒,既顺脾胃,老爷寿辰也好款待客人。
  老太太日记默默进入陌生领土,章回小说兼笔记小说纪事新坐标。大陆漂移,年平均温摄氏零度以下,最低温可到零下七十摄氏度。
  耽溺极冻之原生活,仿佛血液流动是冰,酷吸冷空气的因纽特人公元前一千年前迁至格陵兰,气候越来越冷。W形天后坐标中心交叉点五倍距离就是北极星。日记是一座陆桥,带领大伙儿在亚热带地表迷路,浑不察觉书写岁月已然迷津失渡。
  翠翠依然是个快乐人,屋前屋后跑着唱着,不走动时就坐在门前高崖树阴下,吹小竹管儿玩。
  之前呢,老太太日记便不存在隐私权,随时摊在那儿,人人得以翻读,有时候拿它当百科全书用,李府标会底标、张总娶媳妇上了多少礼、冬至穿什么衣服去赵宅做客、四月某天逛街不意撞见了谁的什么匆当、冯朝出过疹子没有,习惯了在里头求证。朱爱伦常挂嘴边:“别说呢!光拿它当工具书查,都既好看又好用!”如果加上老爷兴起时朱笔眉批更有看头。当然老爷纯粹自娱,秀那手好字。
  今天四北请我和老爷上馆子。台北这些年变化不谓不大。进入市中心街头高楼叠架高楼仿佛走在地下道,临马路店面布置得雅致大方,又不失个性,有些路段的路树浓密深阴,映在店铺玻璃窗上,不知怎么仿佛回到年轻故事里最神奇而且已经失落的梦中。
  爱伦七情上脸随内容反复,问题出在老太太好些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日记字里行间尽是摸不着头绪的发生从何说起。爱伦把原本要找的讯息抛至脑后,急吼吼下楼抓住田林林追问:“老头子前天回来了?”田林林不正面回答:“你看到日记了?”不仅老爷没回来,也没吃小馆,老太太日记里那些街景,很可能来自电视或者什么《台北画刊》,原来这一向老太太不知道把大家带到哪儿去了。
  我亲爱的纳尔逊:巴黎比任何时候都美。我坐在卢森堡公园,长长注视光秃的黑树干,衬托着浅色的天空。我感冒了,有点发烧,整天不断地喝掺水烈酒和一种药片。难得感觉自己有点异常,跟平常不一样觉得满不错。
  妯娌俩抿紧唇线但愿自己是那个口风紧而不是泄密的人。但这称得上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模模糊糊的概念如夜空迷航她们掉进不明领空。她们被点了穴原地久伫眺望一张透视图,雾面窗台为树阴掩映,老太太坐靠紧邻窗桌子,再往内推,影影绰绰拼凑出全家都在的幸福画面。从未折损岁月画面一角,问题是大家并不真正进入。生活必须有一条线,才好知道底线在哪里。关于真实与幻想,那条线于此彻底消失。难过的是,在那个失真的国度,他们知道,他们失去了联系。
  不久老太太为老爷摆六十大寿生日局,足岁才五十八。娘胎十个月,七加八加还是男人不过九。倒没广发帖子四处张扬,以前是,现下仍旧是。选择一直谨守着这点不轻不重的分际,归之为一种家族风格,存活小小世界。
  我最亲爱的纳尔逊,你说要使感情死去不容易,对我来说也一样,某种意义上。它永远不会消失。现在我已安排了一个新的生活,已确定无疑了,但是我对你的爱不只是一个回忆。
  老太太事前先是下达全员到齐令,渐渐逼近,大寿当天不假帮手摆出了整桌酒席,清清楚楚老爷爱吃费工费时菜色:大蒜煨黄鱼、极品鱼翅烩乌参、素十锦、油焖冬笋、干煎荠菜、烤茄子、葱爆明虾……大伙儿临入座,碟碟尚冒着热气。不提这些,老太太展现的是素来训练的精练及拿捏火候的恰到好处;更别说老爷固定席位如常排列老爷独钟的月牙白瓷碗、整套红槐精雕长筷顶端镶镀细条金边。一切称得上明净淡雅。
  翠翠站在小山头上听了许久,让那点迷人的鼓声把自己带到一个过去的节日里去。
  这餐饭会吃得大家多不是滋味,只差心底有数不当场点破。老太太既以极罕见严肃态度对待此事,当然兴致为首要必备元素,她先招呼全家依序落座,接着郑重其事破天荒举杯敬酒。酒过几杯,冯魏老大冯汉调皮霸占老爷位子劝不下来,第三代是以民族“汉满蒙回藏”排名。冯魏吆喝:“那是老爷的位子,你小孩子上什么桌!”冯汉哧哧嬉笑:“我没看见什么老爷啊!这是我的位子!”冯魏多喝了两杯,主要心里怄,被父亲抛弃,这透明人现在若无其事坐在他们身边。于是上去作状揍人,老太太四两拨千斤:“你们冯家不作兴打孩子。再说爸爸难得过大寿好歹讨个吉利!”“魏晋南北朝”眉观眼眼观心,面面相觑,一向母亲是不动手,但做爹的谁不看脸色被扫到谁倒霉,尤其碰上女伴那儿吃了排头简直无意愿掩饰。然而冯家“魏晋南北朝”顺位,怎敌得过种族“汉满蒙回藏”。母亲这关冯家一族,或者历史情结都过不去。往宽处想既然老爷不在场,犯不上为他不愉快。如此,这出戏才撑得下去。
  亲爱的,我太累了,也太想你了。重返法国你知道有多难。对我来说经历这一过程是很艰难的。在法国有一种伤感,然而我喜欢这种伤感。
  如是数年几回合下来,儿子媳妇最主要担心老太太精神状态,进一步才思度事情怎么这样诡异?(日历日历挂在墙壁,一天撕去一页,叫我心底着急。)即使往后逐渐习惯了,也还时不时大吃一惊。一直到老太太日记平空多出个女儿冯冯,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缩头乌龟太久,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等问题发生?没错,他们一直是。被困在日记里。
  这同时是一个游戏,不去正经八百看,就不会出事。从此,任由千里漫游,亚热带一路漂流到极地格陵兰。老太太的女儿,仅存在于日记里。如一本书一篇小说情节人物,那般合理。老太太需要人陪,在一个说不清坐标的时间里,沈从文《边城》里小女孩翠翠内心永远守着爷爷和渡船;西蒙·波娃经营长达十七年(一九四七——一九六四)私通关国秘密情人纳尔逊·艾格林书信;再自然没有的,老太太写她的冯冯之生活和日记。
  冯冯今天上小学,这是女儿生活中一处重要关口,从今天开始,她将会越走越远。老爷和我一起陪女儿去学校,走过挺拔的大王椰林,九月的清晨像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初旅,我很高兴冯冯和老爷在我身边。
  冯冯加入这个家庭,和大家一起生活,诡异的是大家同感互动空间比以前稍挤。“每人多少付出了点空间。”他们是这么想的。主要老太太真花了不少时间在冯冯身上,她独自下决心成为造物主,想来不容易,老爷是最佳触媒。
  老太太反映了一个双重的冯冯喜怒哀痛青春期初恋什么的,一样都没少。
  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来的青年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山中一日,世上十年。老太太生活逸出日历页码,她不能没有冯冯,便越活越年轻打定主意如果想活下去便得忘记年岁。她死去,冯冯就没出路。人生是依附在真实故事上的。老太太反向且坚决活下去。
  直到毫无征兆老太太突然病倒。明显地,冯冯气息忽地削弱。那段时间爱伦每天回家陪老太太。而冯冯趁势转身自行长成了少女,且面对不了情感纠结服药自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活似冯冯显影。婆媳俩相对,无须只言片语交谈,话都说在日记里了,那儿,老太太守护着垂危的冯冯。
  冯冯屡闯死亡边界,像驾驶飞船飘进另层新奇国度成瘾,最后冯冯没死,老太太差半口气耗上性命。老太太升至日记图腾上空。亲眼目睹自身日复一日的生活,已脱离死亡象征。
  冯冯的求死有如陨石捶打地面,形成一个巨洞。搂抱着你,我不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有人如此决意离开?为什么我的小女儿用情如此深?为什么遗弃者不是你?失去意义的情感是最不值得的,你怎么可以不明白。我希望你以最快速度穿越这些痛苦,回到我身边。
  舍上日记,朱爱伦哀悼这场生活笔记通过现在成为史前史,一个私我的先民遗址的建立。若有朝一日出土,后世如何解读。非传说中秦始皇墓穴或庞贝古城,是活蹦乱跳的现代。对于只手创造一段不存在的历史,老太太浑然不觉,她是一个重土安迁的人。朱爱伦依靠床头,轻执起老太太手掌,那是一双如男人般的大手。“妈,冯冯将来一定懂得。我们一起想办法。”
  老太太双眼直视前方深处泪流满面:“她爸爸回来我怎么交代?”冯冯长得像谁?朱爱伦 [##] 没问,任何人无法得知。
  他们终于没有留住冯冯。看似老太太豁然觉悟,放由冯冯决绝而去;另一个原因是真实生命的确会发生,阿童出现了。
  如同面向一座废墟,朱爱伦笔直下沉,她摸到某页折角,老太太刻意作的记号。翻开来,内容写着老爷回国了。“日记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老爷回国显然在为“孙女”阿童的出生作准备。更清楚的是,未来,他们之间只容得下一个人存在。
  冯冯不见那天,老爷在日记中再度出国。
  小寒节气,宿星鬼辛巳年,不利西方。老爷生平头一遭出国,送他由松山机场出境,敦化南路风吹树梢林荫森然,一派大户人家后院。他将经过日本停留三天,以后一路往东,越过换日线,一天两次黑夜。为什么他去西方,却往东走?
  大家看着老爷一路向西方出走。
  在另本书里,折角作记号的段落,翠翠有个永远的等待。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
  以后,老爷有没有回家的可能呢?用什么方式回来?
  亲爱的芝加哥男人纳尔逊:我们往东飞行,几乎没有夜晚。
  老爷怎么死的?当然死在女人手里。那距老爷出走十年光景。
  亲爱的纳尔逊:无论是再见或永别,我想说的是我不会忘记你。
  老爷入土当日五个儿子披麻带孝去送葬,剧情重演,仍旧掩饰外头女人那样隐瞒老太太。葬礼结束,儿子们回来怀里藏了个刚出生几天老鼠大小脱水似女婴掩护运进屋。
  最亲爱的纳尔逊:在你死前听到你的情况令人高兴。你不想写信,我也就不想写信。要能见到你该有多好。我已五十五岁。
  等阿童回过魂长了点肉才正式被抱出来亮相,老太太、女婴照面霎时两人欢笑相认,一直都在等待的信件终于寄到。“这是谁的孩子?四北的?小童子脸长得真像你爹!”从小这么叫,大魏、晋二、南三、四北、朝五。现在阿童连身份都有了。四北的就四北的吧!认了亲,太顺利了,满屋子男人一律手足失措。全缺乏长辈气派,倒像阿童是晚到四十年的小幺妹。如此遥远如此靠近。
  阿童几乎养在老太太房里,老太太说法是老爷会喜欢。阿童第一个发的单字是爷爷。阿童还老对着虚空叫爷爷!爷爷!好像那儿真有个人。
  黄昏把河面装饰了一层薄雾。翠翠望到了这个景致,忽然起了一个想头,她想:“假若爷爷死了?”
  阿童就这样一天一天长到了十岁。
  最早,《边城》的故事是这么开始的:
  在一种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间便十三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给这个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咱们阿童则长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成天走来晃去瘦腰翘屁股小女生,有六年日记写龄。
  老太太这厢日记堂堂迈进入第某个十年,,早失去展览的姿态,没那么长展期的。不必等到第五个十年,日记已经俨然活化石,如高加索露天史前岩画,中世纪蜥蜴、牛群、山羊、尖嘴乌、跳舞、游泳、狩猎……谁要考古先民生活,这里就是了。
  日子过着,没什么正常不正常,倒称得上平静。这天,没任何道理大家恐惧的事儿乍然进开了。“越怕的事越容易炸炉!”阿童名分上的母亲田林林说。
  非常亲爱的不那么恶心的你:金花鼠和兰花鸦对冬天的来临有什么反应?
  阿童生母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找上门,指名道姓要找老太太。之前这个家庭里的人都当她死了。
  最亲爱的纳尔逊:十一月漫长悲哀,我母亲正在死去,她最终离开了人世间。正如你说,这些老妇人紧紧抓住生命不放!最后三天,几乎一直睡着。“今天,我没有活着。”以后再也不会有母亲要去世,我也不会耽搁那么久才给你回信。
  阿童上学去了,门户洞开,恰巧就是老太太应的门,她这几年很喜欢抢着做这些杂事。田林林随后听到声响出来,老太太喜乐纯稚与阿童生母面对面满脸笑意,完全不识眼前是毁掉她半辈子的祸首,田林林可记得清清楚楚,当下背脊乍凉,寒着脸抓起访客手腕不好当老太太面硬拉姑且暗中使劲儿,老太太也没起疑心,阿童生母撂下话逼老爷摊牌般要回阿童以为威胁,当然是限时解决。
  这下可好,人生被同样一个女人闹得鸡飞狗跳的几率有多大,总之只好再度使出瞒字诀,不过可瞒不过阿童,反正她不知怎么就问起是不是有这么个人。不同以往,阿童虽没弱点握在“这么个人”手里,她长久以来摆明不需要这个生母,但是阿童的身世是个大秘密,这比弱点还更具杀伤力。
  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这事儿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地过下去。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依旧守在父亲身边,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喝了许多冷水死去了。
  “这么个人”急迫约了见面时间,当晚稍早大家先围在圆桌四周,有如脱胎中亚游牧部落亚瑟王及圆桌武士,冯家的异教徒文化。大家惜语如金,自爱到一如老爷当家时期,还都怕伤害阿童。很有风度地没人发难。“就知道不该抱阿童回来,看吧!说了迟早出事!”
  消夜让老太太多吃半个这两年极迷的手工揉面大馒头,老太太心满意足提早上床。这场面岂不正像深夜召开的巫师大会,孩子们重返往日楼下活动盛况,全员到齐。(我去而复返之后,看见他们,他们脸上没有流离失所或被迫流动的阴影,他们就在那儿,幸幸福福和他们的家人相守,穿着舒适的服装和雨衣。萨依德《乡关何处》)
  阿童生母坚持要在此处协议,一到便祭出狠招要看女儿。“小咪,这可是她爸爸给取的!” “你难道没考虑现在是深夜,小孩子应该上床睡觉?话说回来,看了人然后呢?!”朱爱伦冷言冷语,将争执升高成女人对女人的抗衡。阿童生母这两年明显有了年纪,却更浑了。“就看你们这些做哥哥嫂嫂的??”
  “看他们干吗?看我就行了!”大家转头,循声望去,阿童小巧人影立在门槛框架底线,脸容往上,逼视生母,非常坚定。
  翠翠在风口里长养着,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如一只小兽物。
  关于这天的来临,冯家人上下里外想过不止千百遍,不过他们是个老实兼大而化之的家庭,只等事情发生而不节外生枝,如今多么令人意外的阿童的强悍。冯氏家族从未显示这种血统,看情形换个种是对的。
  阿童生母呆若木鸡面对小女儿冷漠复杂、五味六色交织的脸庞。立刻就后悔时隔太久让阿童有了想法,阿童还掷地有声说道: “拿我当人质?奉劝你想都别想。现在看到我,可以走人了。要不走,等着我告你遗弃!”没什么既定母女相认号啕大哭然后叙旧的场面。
  冯家在台第二代便出了个“强”角色,他们这一代以前都被老爷压瘪扁了像纸人。
  “你别叫他们骗了,我可是你亲妈!”“没谁骗我。你自个儿心底有数。”阿童言简意赅,言语交锋间没使力戳人际敏感点,真叫她名义上的爸妈叔伯婶娘看了既惭愧又开眼界。当初就少这么个人办交涉,朱爱伦算得上有个性,但总是媳妇。话又说回来,如果当初留住老爷,可不就没阿童了。
  翠翠坐在溪边,望着面前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有一群过渡人,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把烟杆在船边剥剥地敲着烟灰,就忽然哭起来了。
  “怎么说?快点拿主意!”阿童咄咄紧逼。头一遭,冯家不必听任事情变质。来人没辙,不想挨告而且说穿了也根本不想要阿童,这会儿被逼出原形顿时露出本性。 “这么坏,怪不得我不要你。” “没关系,个人有个人的命。”阿童冷静坚强毫不受影响,一派大人气,不知道哪来的清洁干脆,只好归之于天赐或长期写日记的训练。阿童送人出去,被拉着不知暗地讲了什么。到底是孩子,转过身来眼底蓄满泪水。
  隔天,阿童放学后没回家。像她这样的小孩料必留下线索,大伙便去翻她的日记,果然上头留了话,她不要别人打扰奶奶,是她惹的事她了结,去去就回。
  亲爱的,计程车又一次驶开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脸,片刻之后最后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我的心中只有悲痛,但在耳中感觉到了爱。
  家里不知道怎么跟老太太开口,老太太也没问。如此一连五天音讯全无,老太太日历也不撕了,让旧日子停留墙上,假装没过这几天,也没阿童这个人。
  阿童和她亲妈如何易地单独相处,没人知道细节。阿童邮局户头历年累积一笔不算少各种名目的存款,她全数领出拿给生母,附带条件是一切等老太太过世后再谈。“干什么都不准再上门!”阿童的凶有种理性与纯净,不容反驳。
  阿童回家后,老太太这才又开始撕日历。从此以后没再迈出大门。他们冯家越来越相信什么都有可能,再荒谬的事也会发生。他们自然形成一个团体,称之为家庭。(一种飞船,挂在新奇城市的上空,经过那些外国城市上空,却没有真正的接触。萨依德)朱爱伦就说:“不是这样吗?”谁都可能拥有五分钟传奇,朱爱伦、阿童生母、老爷……但是只有老太太的日记可以一辈子写下去。
  亲爱的波娃:我被困在这里,正如我对你说,你也明白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城市。但这种生活使得我几乎没有可以交谈的人。换句话说,我是作茧自缚。
  写着写着老太太失忆症突然就正式发作。好像她有选择能力。只是没有绝对标记哪分哪秒这症状找上了她。老太太是那种暗中的渐进方式,其实她清醒的时候曾说:“发生在人身上的事儿都是这样吧。”征兆如浮标,觉察到动静拉杆就已经有状况了。她完全不记得儿子,可少写一天日记,每个字记得清清楚楚,还有,认得阿童,正正经经为阿童取个乳名:冯冯。日记里永远的主角。
  老太太知道阿童是老爷外头生的女儿?怎么会不知道?天机不可泄漏。
  就这样,老爷继续在日记里又活了下来,正式死掉那天,为了表示哀悼,日历纸上一片空白,没半笔字。他又死了一次。
  翠翠想:“这是真吗?爷爷当真死了吗?”
  不久,老奶奶日历上选定一天跟着走了,片面宣告于人间消失。
  亲爱的,当这一切过去后,也许我去你那里。也许你来,也许我们能再见面。我很希望死前能说一声:“永别了,芝加哥。”
  但这不表示她日记结束了。以前的她仍活着。面向熟悉的记忆长河,并且眼睁睁看着她离大家越来越远而离日记越近。
  沈从文一直这么认为,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渐寒乍热,忘了一切。
  又经过一段短时间后,老太太终于完全无法辨认任何眼前或过去人物。家人指着四北问她:“妈,这是谁?”“是老爷啊!”她笑眯眯反问,“谁是妈?”
  她迅速进入选择性失忆症另个阶段,不复明白任何事。仿佛权当自己死了。初初日常来往的亲友还假装她活得很好,不久变了质,明明没死,提起她,用的是过去式兼加油添料留口德公式,并且当着她的面,像极了唱戏。“以前她在多好玩啊!碰到年节,请饭请酒约好牌搭子,临走还有得拿。都过去??”“她活得比谁都有心,话不多,就是体贴,一句话形容,通情达理。哎!都说好人不长命。”说着说着老太太站在门口一块儿听,话说多遍等于宣告老太太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冯家倒不拿这些流言来徒增困扰,他们明白,除了不认人.老太太生命力可顽强着呢!她最明显的生物行为是每天绝对不忘撕日历。(仿佛时间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一般人家以收冬衣什么的区分四季,老太太是撕日历。)其他一律呈游魂状态,屋里晃荡,刚进食转身就忘又吃,拿起 [##] 笔便写。“谁规定人一定要怎么样活。”朱爱伦说。
  纳尔逊:当我漫步格林威治大道,坐在华盛顿广场上的长条椅,我觉得旧有的那个鬼魅自我已经拥有一个身体了。
  然后又几个月工夫,老太太进入不知饥饱冷暖状态。最明显表现在吃这事上,家里稍不留意。她可以吃个没完没了,撑死恐怕都没知觉。冯家开始把可以下肚的东西到处藏,老太太错以为跟她玩捉迷藏呢!(老爷失去消息何尝不像这种游戏。)找到什么总是让她非常兴奋迅雷不及掩耳往嘴里放。田林林说:“要能这样找出老爷就更像闹剧了!”
  远处鼓声已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节已下河了,细雨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
  阿童现在多个任务——看紧奶奶。祖孙俩一块画画、莳花种树,奶奶喊饿时,阿童可会哄了:“咱们少吃多餐身体棒,好不好?”阿童最擅长转移奶奶注意力。“来!我们撕日历去,今去让你多撕一张日历,高不高兴?”
  这天,朱爱伦母亲找女儿约了田林林看古玉,这些年沾了点文化边,不过日记是不写了,嫌少女气又没见什么立即的成果,得一天一天累计,久了像做坏事处处留下证据,非常可怕积少成多一大本人赃俱获证据。
  朱太太大剌剌迈进客厅老奶奶正由楼梯步下,两人一照面,朱太太见鬼般惊声尖叫不止。闻声跑出的阿童故作镇静。“朱婆婆,那是我奶奶啊!你别怕!”朱爱伦一旁莫名其妙。“妈,你在干吗?”朱太太根本许久没走亲戚,听大家说多了自动将老太太除了名,潜意识当她死掉了,这下难怪活像见了鬼。老太太这头反应是看见一个女人对着她尖叫,面无表情绕了过去。现实生活中,她已经不认得任何一个来自姻亲、同事、其他关系的结盟者。所有讯息她都接收不到。
  亲爱的纳尔逊:我在不断写作,没发生什么。
  晚上,老奶奶日记写完,田林林每天检查阿童功课似检查日记,看完拨通朱爱伦的电话.张口便朗读:“今天爱伦来家玩,看见我突地细声尖叫,活像我已经死了。是的,有人死了,别人的生活因此改变。都说时候到了就会变,为什么我从来不相信变化,生命中最不变的事情就是变。譬如死亡。”田林林迷惑道:“妈把你娘认作你了。”“也许没有!别忘了,正常时空对妈和阿童来说没意义。”朱爱伦低声道。田林林亦不禁叹息:“这一切真的好合理。你知道吗?我对这种事越来越不怕。虽然阿童在她身边,没有比这个更怪的了。”一个没有景深的日记世界。
  天未亮。整个人被掏空般醒来,异乎寻常的一具扁平身躯,紧密贴在床面。我感觉这辈子从不曾如此空虚。
  新世纪台湾第一道曙光照在兰屿。六时三十三分日出,世纪落日最后一次写下日期。
  亲爱的纳尔逊:我正在写我的回忆录最后一本。现在越写越长了。
  (原载二○○二年二月号《联合文学》)
  ①为引述西蒙·波娃在一九四七年到一九六四年间
  与美国芝加哥纳尔逊·艾格林书信内容,选取自
  《越洋情书》(时报文化版)。②选取沈从文《边城》(台湾商务版)中有关爷爷和
  翠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