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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然无极的韵味

◇ 朱 青


  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一匹马两个人》,不凭曲折的情节吸引人,也不靠重大的事件震撼人,而是借淡淡的韵味感化人。这小说写了偏远农村的两个老人,及他们的一匹老马。写了他们孤寂、单调、沉闷的生存状态。作者有选择地描写很常见、很一般的生活画面和人生况味,使人玩味无穷,感慨系之。她表现的是平平常常,不离世俗,却又空旷、冲淡、悠远的韵味。这样的作品给予人的,不是商品经济下那矛盾的、竞争的、激动不安的、混杂着痛感的快感,而是自然经济下那和谐的、宁静的、单纯肃穆的精神愉悦。
  中国古典美学推崇的这种“味”(“韵味”或“滋味”),就创作而言,它是概念语言、理性观念、逻辑思维所难于表达的;就欣赏来说,它不是单纯的生理味觉所能辨析的,要靠审美心理知觉分析器的过滤。它给人的是欣赏而不是推理,是领悟而不是说教。它达到的是可资品味的艺术效果。对于有韵味、有滋味的作品,古人向来提倡咀嚼、品味。迟子建的这个短篇,就是禁得起咀嚼,耐得住品味的。正如钟嵘所说:“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具体而言,该小说的“淡味”,导致读者对“一匹马两个人”——这种人生境况的“非概念的领悟”。人们没有想到什么确切的理性认识,但是长吁短叹、感喟万千——以直觉领悟的方式,而不是逻辑推理的方式,对人生加深了理解。
  这篇小说的淡味,就内容来说,体现在“慢”“静”“碎”三个方面。
  所谓“慢”,指的是人物生活节奏的缓慢。他们过的不是节奏快、更新快、因而绚丽多彩、眼花缭乱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迂缓的、平淡的、灰色的。小农经济的人生,历来按大自然的节律,慢条斯理地捱着光阴。这老俩口儿,又由于儿子带来的耻辱感,与村社相对隔离,过着更为闭塞的生活。他们的钟摆更加地慢了下来。
  对这小小的人畜组合来说,时光流淌得极为缓慢,慢到对时间的计量,不是以规范的年、月、日为单位,更不用紧迫的时、分、秒做尺度。他们按不成文的约定,以相对偏长、非常宽泛的方式划分时间:“他们在几年前就停止在它身上动用鞭子了……”;“张金来年轻时……”;“有一年春天……”;“九年之后……”可见,这“一匹马两个人”的生活,由于缺乏变化而显得格外漫长。若不是偶然有一些参照事件(如老俩口的儿子的第一次入狱、第二次入狱)发生,简直无法标志生活的进程。
  由于生活的节奏很慢,人们的行动也就迟缓。文本中总是用如下的词加以描述:走路是“慢慢腾腾”;马走得“有板有眼的”;“磨磨蹭蹭地坐起来”;“恹恹无力地”絮叨;马走得“心事重重的”;给老太婆送葬时“他们走得很慢很慢”;……或是用那般舒徐、悠长的语调:“这二十里的路,马已经不知走了多少趟,也不知走了多少年了。只记得……”
  节奏缓慢导致历程漫长,浓缩的人生况味,弥散在如此的漫漫长河中,给人以淡然无极之感。
  “静”指的是,老俩口度着一种静态的人生。
  这“静态人生”是说,他们生活在亘古不变的大自然中,与自然界的物种和谐相处。他们在自然经济下,按大自然的节律,进行周期性循环的活动。他们的生活极有规律:遵循节气的变化,按部就班地做着农活。躯体虽一直在劳作,经历的却是由习惯支配的、永无变化的人生。于是,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目的地是老地方(二道河子),路也是老路。不会有什么意外事故,一切都是可预料的。所以不管老头,老婆,还是老马,都无所用心,都依随惯性。这就是传统社会遵祖制、循惯例的人生。它不像商海人生那样动力十足,动感很强。它是静态的,不谋求变化也很少变化的人生。
  这“静”还有专门针对老夫妇的含义。
  小说是从老头、老婆以及老马的视角,去观察生活,体验人生。因此,他们自身仿佛过滤器,对外界事物作了主观化的选择。由于两个老人是顺天知命、知足常乐的,就把人际纠葛、利益纷争隔在了外面,不让进入故事的小语境。也就是说,即便大干世界是喧嚣、骚动的,这些喧闹声也被挡在了外面。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平静的、沉寂的世界。甚至,人物的主观视角,将大多数人事活动滤去了,展示出来的,是野花恣意的开放,小鸟高声的歌唱。是自然界的花开花落,云起云飞。正因为老夫妻的天地太寂静了,他们才常常与马说话,特地制造出一点儿响动,使周围多一点儿生气。
  生活的沉寂也是人物性格决定的。老马当然是缄默无言的。它无法以有声话语作自我表达。老头则很木讷,只知埋头操劳,不善表达感情。妻子死后,他虽日日夜夜思念妻子,常常到墓地去看望她,但也只“呆呆地看上一刻”,既不举行什么仪式,也不借助什么话语,一切都闷在心里,让人觉得木呆呆的。看来,老头是不善于,老马是不能够——将自己的内在体验语词化。即,不善于为朦胧的、缥缈的思绪定性、定量、定位;还缺乏足够的逻辑思维能力,无法将心灵中隐秘的、混乱的活动梳理清楚。他们的世界,当然只会是寂静无声的。所以,读这篇小说时,颇似在看电影中的“默片”。
  “静”与“闹”相比,“平静”与“冲突”相比,更偏于恬淡、散淡、冲淡的格调,更使文本带上淡然无极的韵味。
  “碎”是造成淡味的又一种方式。所谓“碎”指的是,情节不是贯穿性的主线,而是零零碎碎、琐琐细细的小事。因为这里的“一匹马两个人”,彼此之间的感情,不是通过“危难时刻舍命相救”等惊心动魄的方式表现,而是通过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等“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表现。作品以无数零碎的小事,写尽了三者间在生活小节上的互相牵挂。文本就是这样的许多不起眼的小事凑集起来的。
  就人物而言,老头、老婆和老马,三者之间的感情,很深沉,又很含蓄。它不是停留在口头上,而是表现在行动中,而且是表现在点点滴滴的行动中,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小事中。也就是说,“爱”不是嘴皮子嚷嚷出来的,而是付诸实践的。比如两个老人对老马的感情,是极其深挚的。这表现在许许多多小事上:夜里给它喂豆饼,用刷子给它理鬃毛,不忍心让它干重活儿,更不舍得抽打它……难怪深知内情的薛敏说:“它(指那匹老马)在别人家是马,在他家就是人!”他们确实把马当成一个平等的家庭成员看待。
  就作者来说,她能通过零零碎碎的细节,写出“没有事情的事情”。即将一件“平常到不值一提的小事”,“平淡到没有内容的小事”,写得具体、充实、可资品味。如:老头给老婆送葬,一路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迟子建就写那些琐琐细细、“不值一写”的事。她这样写道:“老马拉着红棺材,老头仍然是坐在车辕的位置上,他听着马蹄声,看着原野的绿草和野花,感受着隐约的鸟鸣,走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这一程他们走得很慢很慢。马和老头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让老太婆再最后享受一下她所喜欢的旅程。到了出事地点,老头特意喝住了马,下车到那片黄花草甸上采了一束花,把它放在棺材上。然后他们又继续前行。那一路老头都在回忆老太婆生活的一些细节,她梳头的姿态,她吃饭得意了时的表情,她发脾气时摔笤帚的愤怒神态,他实在是太想念她了。”说实话,如果路上真发生了意外事件,倒会分散读者的注意力,以“看热闹”的心态,求得一点儿浅薄的刺激。恰恰因为这一路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读者才会从那零零星星的小事,潜心地体察人物的心情,耐心地推想人物的心境,品出文本那淡而长的味。
  这里说的是“淡”,而不是“空”。即,不是空洞无物,没有内容。内容是很充实的。只不过这“充实”,是无数细节填充的结果。有点儿像绘画中的“点彩派”,以无数色点,无数细小的笔触,凑成一幅幅生活图景。 [##]
  由于写的不是轰轰烈烈、椎心泣血的大事,而是鸡毛蒜皮、婆婆妈妈的小事,颜色就不那么深而是比较浅,味道就不那么浓而是比较淡——无数分散的小事,将味道稀释了。所以,“碎”也是淡味的一个成因。
  淡然无极的韵味,是靠简约、自然、本色的语言建构出来的。
  迟子建在这篇小说中,选用的是汉语中的基本词汇、日常词汇。与此相匹配,句子多为简单句、常式句。按语言风格学的研究,简单句、常式句宜于表现平易朴实的风格,而复合句、变式句宜于表现新颖奇崛的风格。小说的第一句话是:“一匹马拉着两个人,朝二道河子方向走。”这第一句话,就给全文定了调子,对读者作出暗示。它告诉我们,这里写的是很普通的人,很寻常的事。人物之间,也是很单纯的关系。人类语言总是以语法结构来规定事物之间的关系。该文本就是以这种短小的简单句、常式句,规定了人物间非常单纯的关系。这类简洁的句子很多,甚至对于死亡这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是借这种句式,传达出乎平淡淡、不动声色的口气。
  最先死去的是老太婆。老头儿折回去找到了躺在地上的老太婆,并弄明白她已死去时,是这样写的:“……他知道她是死了。他没有哭,而是分外委屈地说:‘你怎么说飞就飞了呢?’”——作者并没让老头说得“语重心长”“刻骨铭心”。关于老太婆的死,小说中最动感情的一句话,不过是“他抚摩着老太婆的面颊哭了”。对这“哭”,还是没有加以渲染,没有用上“呼天抢地”“涕泗滂沱”“老 ?目纵横”等词汇造势、煽情,而是平平叙来。写到老头的死,只是极简短的一句话:“老头死了。”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老马死时,也用的是无关紧要的口气:“老马就这样听了三天的割麦声,然后平静地死了。”其实,通篇都是这种平实简约的话语。说到老头拉了老婆的尸体来二道河子安葬,仍然没有铺陈渲染,而是这样叙述的:“……到了二道河子,老头卸下马,领它到河边饮水,然后自己吃了点东西,就择了块地方,挖起了墓穴。他觉得这墓地风水不错,它的左右两侧是麦田,前面是原野,背后是河水,在他看来,是个有吃有喝有玩的独一无二的地方。”我们看到,该文本基本不用比喻、拟人、排比、夸张等修辞手法;句中也没有累赘的修饰、限定成分;句式起伏不大,平平道来。其实,作者越是这样不动声色,越容易调动读者的注意力,细细加以品味,从而咀嚼出难以觉察的淡味。作者如果声嘶力竭,读者不胜这物理噪音的骚扰,反而会产生抵触心理。
  在该小说中,找不到一句真正的对话。也就是说,“平淡”到没有一点儿思想的交锋、性格的互动,没有任何戏剧性、趣味化的东西,来“扣人心弦”。写的是最基本的生活底色,最常见的生存状态,最本质的人性品格。
  文中还没有感叹句、抒情句,一切感情的抒发,都转成对事实的陈述表达出来。如:不叙老头对妻子的相思之苦,而说:“每隔一周左右的时间,老头就要套上马车,到二道河子去。一到了那里,他卸下马来,就去看老太婆。”——不写胸中的波涛起伏,不写脑中的思绪万千,只写迟缓的外在动作,而且还是庸常性的动作,不起眼的动作。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这文本的格调是质朴、本色的,不是夸张华丽的;是“素面朝天”的,不是浓妆艳抹的。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天道》)。这篇小说,因为其朴素自然,而有一种冲淡美。
  老头对亡故了的妻子所怀有的,不是激情,而是温情。是分解到时间、空间最小单位的,因浩瀚无垠而稀释了的感情。它因稀释了,所以显得淡。但它充斥天地之间,无时无刻不在。这种永不忘怀的,才是人间真情。正如中国人所说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平平淡淡才是真”。
  这里写的是自然经济下,那种渗透到一切关系中的温馨感情。它不是尖锐冲突、动荡不已的,而是恒久不变、强度适中的。确实,对于妻子的死,老头不是痛不欲生,不是撕心裂肺。他往妻子的墓穴填土时,觉得自己将夕阳那“柔软而明媚的光晕”也葬在其中了,“心里就有一种莫大的安慰”。看来,他的情感是和缓了的,他的疼痛是钝化了的。作者就是这样,将老人的情感写得内敛而克制,使作品有散淡的韵味。
  老头的情感,确实很有节制。他把感情控制在一定的“度”之内。绝不向任何人诉苦,不诉说自己的悲痛。甚至不愿别人“掺合”进妻子的丧事,早早地就把送葬的乡邻打发回去了。外表看起来他“很正常”。照样干活儿,照旧过日子。悲痛都压在心里。只从精神有点儿恍惚、性格更加沉闷,有些微的透露。这种隐隐约约流露的感情色彩,使文本具有一种淡淡的韵味。
  韵味的“淡”不代表感情的“淡”。中国古典美学中的“味”,是一种美学品格,是一种审美范畴。从这“淡味”的文本,能品出至诚至深的感情。
  在这文本中,老头对老婆的眷恋之情,不是他口头说出来的,甚至也不是叙述者介绍的,而是用老头迟迟不肯接受妻子的死这个事实,让我们推想出的,领悟到的。最初发现发老太婆不在车上,他以为她下车“方便”去了;四处找不见,又以为她钻到马车底下藏猫儿;车底下没有,以为她没追上马车,被丢在半路了;折回去找到了横躺在路上的妻子,以为她在睡觉;安葬时,叹以为她魂灵还在,会帮自己一把力;有人来帮忙了,又认为是她体恤自己,显了灵;忘记老婆已去世,挖了许多给她治病的百合根;……可见,老头对妻子的爱,是一种根深蒂固、无法拔除的感情,它只不过含而不露,难以觉察。
  另外,小说很少直接写老头的悼亡之痛,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扯些“闲篇儿”:说说与王木匠的恩怨,说说吃饭问题的解决,说说儿子为何入狱……尽量回避谈老太婆。这就是中国人通常的内向、克制,不肯淋漓尽致地宣泄感情,更不愿一泻无余。正因为感情不能向外充分释放,就会向内啃噬心灵。老头、老马的相继辞世,可以说是负面情感向内作用的结果。这种深沉到足以致命的感情,由于人物的含蓄、克制,外表大大地淡化了,需细细体察方可得知。
  可见,“淡味”不是文学表现的目的,要从“淡味”中品出“真味”“至味”,去挖掘人性,悟透人生。古人云:“寄至味于淡泊”,“平淡中求真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正是由于迟子建的小说朴实、自然、本色,没有投放酸辣粉等生活的调料,读者品尝到的,是生活本身的味道,是原汁原味。古人说:“水味则淡,非果淡,乃天下至味,又非饮食之味所可比也。但知饮食之味者已鲜,知泉味者又极鲜矣。”(王土祯等、《师友诗传录》,据《清诗话》本)古人诱导我们从淡然无极的泉水,品出“天下至味”,《一匹马两个人》走的就是这个路子。当然,对于这种似有若无的淡味,需经心方能辨析。

淡然无极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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