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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翁福华 文选 ]   

乔装改扮为哪般

◇ 翁福华


  女作家魏微的短篇小说《化妆》讲述了一个别具一格而又饶有意趣的当代恋情故事——
  出身贫寒而又耽于幻想的女大学生许嘉丽,‘毕业实习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所在科室的有妇之夫张科长,堕人“一段毫无希望的恋情”。十午后,靠自己的打拼已经事业有成,既摆脱了贫困也“成功地摆脱了他”,可她过得并不快乐。一天中午她接到来此出差的张科长的一个电话,受怀旧心理的驱使,决定“见见他”,甚而做好了“鸳梦重温”的心理准备。可见面前她却突发奇想,故意掩藏起现在的真实身份和真实处境,而化装成一个穷困潦倒的下岗女工,让自己回到十年前的“灰姑娘时代”。面对旧情人“奇怪暧昧的神色”,和“意味深长”的盘问,又索性将自己越描越黑,以至造成了“卖淫”的假相,终于彻底毁掉了张科长心目中的可爱形象,“毁了他十年的梦”,落得个自讨没趣、“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不欢而散的难堪结局。
  初读这个故事,真令人啼笑皆非、感慨莫名。且不谈十年前的这段恋情是否值得感怀留恋,单说女主人公既然旧情难忘,十分看重这次约会,却又为何故意一反常态,来个“扬短避长”、自我作贱,结果使自己陷入遭人鄙弃的不堪境地呢?她的乔装改扮为哪般?这不是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反过来说,如果她不如此“化妆”,而是以“光彩照人的新女性”的真实面貌出现于旧情人的面前,结果又将如何呢?很显然,作者的命意构思是别出心裁的,也是耐人寻味的。我们不妨从故事情节人手,去寻踪觅迹,揭开“谜底”。
  
  一
  
  文学常识告诉我们,作品的情节是人物性格形成和发展的历史,它归根结底受制于人物性格的内在逻辑性,并为表现主题服务。作为本文情节营构的枢纽,许嘉丽的“化妆”之举看似不合常情、出人意料,实际上其来有自,有着情理之中的内在合理性和必然性。
  首先,它与人物的生活经历和心理情感有着深刻的渊源联系,这就是许嘉丽爱恨交织的“贫困心结”。
  作品一开头就点明“十年前,嘉丽还是个穷学生”。看似不经意的一个“穷”字,可谓一字立骨,照亮全篇,辉映出人物三十年的人生足迹——由受穷而恨穷、爱穷,而念穷,最后装穷。文中写道“她不能忘记这个穷,这穷在她心里比什么都重要”,“她比谁都敏感,她受过伤害,她耿耿于怀。她恨它,亦爱它,她怕自己在这个字眼里再也跳不出来了”。这是一种何其刻骨铭心、复杂微妙而又真切独特的人生体验呵,又是怎样一种深刻无言的创痛辛酸!可以说它为我们进入人物内心世界、了解其心灵奥秘、把握其行为走向提供了最可靠最适用的指针和钥匙。联系上下文深思品味,我们可以发现,这里许嘉丽“恨”的不光是贫穷本身,述有那由此而来的有意无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伤害”,“那像被虫子啃蚀过的微妙的难堪和痛苦,那些羞辱”;而她的 “爱”也无疑有着多方面的内涵,既有由于与贫困长期依存而自然产生的亲切感和依恋感(所谓“敝帚自珍”“儿不嫌母丑”),也有源于人格自尊和愤世嫉俗而产生的精神上的超越感(“她看着大街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美女……她不看她们,她鄙视她们,恨她们”)。可以说贫困折磨了她,也造就了她,以至这种对贫穷的“爱”,成了她这一生的“最爱”。
  这种爱恨交织的贫困心结不能不深深地作用于她的生活姿态、她的价值取向、她的爱憎好恶乃至她对爱情的态度。于是我们看到,一方面她需要钱,需要摆脱贫困,另一方面当她有了钱过上了奢华生活后又并不快乐,似乎“钱到了她手里就突然变得没意义了”,她大把大把地花钱“全是花给她自己看的”。我们还看到,她的灰姑娘时代的初恋是那样的纯净脱俗、纤尘不染,不计较他是有妇之夫,不在乎他不能给她什么,她爱的只是“这个男人的痛苦”。而当她发现对方用来表示心意的却是“最低档的衣服”,“他不爱她,这才是真的”时,不由感到深深的失望和伤心,对他临别时的“塞钱”之举由惊愕而哭泣,最后“对着他的脸,发出了那一天在火车站附近都能听到的尖叫声”。可见贫困中长大的许嘉丽对金钱可以高视阔步、不屑一顾,惟独对感情抱有最虔诚最执著的热望和追求。张科长的行为亵渎了她最宝贵的情感,她能不痛心、悔恨,不决意从此摆脱他吗?
  既然她对“暗无天日”的灰姑娘时代深怀依恋,既然张科长的低俗行为曾令她那样反感,那么十年后当她在怀旧心理的驱使下决定见见他,对于这次意义不同寻常的约会,她的“化妆”之举虽说显得与众不同,有乖常情,然而设身处地自不难认同其合理性和真实性。
  其次,许嘉丽“化妆”之举还与她独特的气质个性不无关系,这就是她的“眼睛里有光”,“脑子里有光”——
  
  整天,她的脑子里会像冒气泡一样地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念头和小想法,那真是光,磷火一样眨着幽深的眼睛;又像是蚊虫的嗡嗡声,飞绕着她的生活里,赶都赶不走。有时候,她像是被这些念头和想法给吓坏了,担心有一天会被它们所驱动,一不小心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来;但有时候,她又像是乐在其中,沉浸在一种无与伦比的激动和快活里。
  
  这里可算把女主人公这种外表被动(“沉默讷言”、“默默无闻”)、内心躁动(思维活跃、内含丰富、耽于幻想)的个性特点刻画得精细人微、淋漓尽致,从而为人物后面一连串不合常情的“惊人之举”提供了合乎逻辑的性格依据。内心躁动的特点表明她不可能安于现状、甘于平庸,即使在困顿的穷学生时代,潜意识中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摆脱束缚、进入自由境界的奇思妙想。诚然,当她的生存境遇发生彻底改变,过上了上流社会的奢华生活时,她发现“那些稀奇古怪的,就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狂想……现在都走了,一个也不剩了”,她感到“丧魂落魄”、痛不欲生,但作为一种与生俱来的个性特点,终究有其根深蒂固、难以磨灭的稳定性和顽强性。于是,当她在怀旧心理的驱使下决定与情人会面时,由于外部环境因素的偶然触发(恰好“走到一家旧货商店门口”),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突然“冒出”,由此形成化装赴约的明确打算,就不纯粹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而是怀旧心理、亢奋心态与躁动心性共同作用的产物,有其潜在的必然性。与此相联,后来的不打出租、公交逃票和决定“卖淫”,也无不打上这种气质个性的鲜明印记。
  我们可以说,正是这种“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的情节营构,使许嘉丽这一形象既新颖独特,又可亲可信,平添了作品引人人胜的艺术魅力。
  
  一
  
  《化妆》的情节营构不仅有其自身的合理性和高度的真实性,更有其深刻的思想性和强烈的批判性。女主人公的乔装改扮,犹如卡夫卡《变形记》中格尼高尔的“变形”,引导我们换一种眼光,重新打量这个世界,结果发现这个世界竟然如此陌生、如此不可思议。作者对商品经济时代人际关系日趋冷漠、虚伪和功利化的揭露和针砭可谓不露锋芒而又人木三分,对爱情和人性本质的深层逼视和严肃拷问令人叫绝、发人深省。
  让我们先来看看化装后的许嘉丽赴约途中的三段“奇遇”吧:路边邂逅、公交历险、大堂“误会”。尽管它们还只是情人重逢这幕重场戏开演前的插曲和铺垫,亦可从中窥斑见豹,领略作者的匠心。那位两年前就与许嘉丽有了接触,“前不久还请她喝过一次下午茶”,“两人暧暧昧昧的”证券公司老总,明明认出了她,只因为她成了着装寒素的穷人,就像躲避瘟疫似的,以“认错人”为托辞,扬长而去。在去坐公交车的路上,她还发现“那些西装革履的男子,以及刚从写字楼出来的浓妆淡抹的小姐……若在平时,他们必互相打量一眼,每人心中一杆秤,称出对方的容貌,身份,地位,年薪……可是今天,任她怎样看,他们绝不回敬她”。在豪华的宾馆大堂,“训练有素的”服务生主动热情地“为一个行将走下出租车的乘客拉开车门”,而对许嘉丽却一再阻拦,不予放行;两个身材威猛的保安甚至“早就不耐烦了”,要把她“当疯子抓起来”。这一幕幕不无滑稽意味的场景读来是如此亲切熟悉,却又如此新鲜陌生,它一下子刺痛了我们麻痹僵化的神经,唤醒我们沉睡已久的良知和义愤,令我们感同身受、心潮难平。“现在,她明确地知道,她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化了装的许嘉丽强烈地感受了人情的冷暖和世态的炎凉。可是如果不化装呢?那么我们不是可以反过来说,我们平常看封的一切不也是化过妆的世界吗?“捅破”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原来世界竟如此丑陋如此荒谬!作者对社会病态的揭露不是令人触目惊心、不是足以引起我们疗救者的注意吗? [##]
  然而更精彩更意味深长的揭露和针砭是在主场戏开演后。作品的另一主要人物张科长看上去还不是一个寡廉鲜耻、薄情负义之人,而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并且十年来“一直不能忘记她”,以至见面前许嘉丽一度把他视为漫漫红尘中的知已(“现在她知道,再也不会有人认出她了,她的朋友,亲人……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唾弃她”,“只有他能认出她,哪怕她老了,丑了,衣衫褴褛,沦为乞丐——只有他会相信她:只要她站在他面前,哪怕不说一句话,他就知道:她是她”),见面后又一度对他“感激涕零”,“甚至想重新恋爱”。然而不幸的是,这个家伙其实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正派人”,而是一个更善于“化妆”、的伪君子。当他认定许嘉丽已经落魄到卖淫为生的境地后,他的自私冷酷的一面才暴露无遗。因为按照当时的规定情境,他没有首先表现出对她的同情和关爱,而是瞻前顾后,“深思熟虑”,打出身上“所剩无几”的牌,弦外之音是“交易能不能做,你看着办吧”。当许嘉丽一下子看穿他“龌龊,懦弱,无聊”的本来面目,刺中他 “舍不得花钱”的要害后——
  
  他一下子愤怒了,把一张铁青的脸堵到嘉丽的脸上看了很久,说道,可是我在你身上花过钱,你别忘了——他用力地扬了两下手:我不欠你的。
  
  这真是图穷匕现,原形毕露。原来在他的潜意识中,爱情从来就是一种交易,因为当年多多少少给了一点小恩小惠,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欠你的”了!那么按照他的逻辑,他下面的选择只有两种:一,退出“交易”,拔腿走人,当然可以分文不留;二,上她的床,倾囊相送,可谓天经地义。然而他也作了一个“惊人之举”——“半夜里,他爬到她的床上来”,却在清晨不辞而别,并且分文没有留下。这个家伙人格之卑劣、心地之肮脏、灵魂之苍白、欲望之低俗,真是昭然若揭,令人发指。这个“举止温和”的中级法院科长其实与前面的证券公司老总、男女白领和大堂“人群”一样肆元忌惮地“欺侮歧视”她,不同的是他更像化了浓妆的戏剧演员,而更具迷惑性和欺骗性,直到大幕落下,观众退场,才露出真实面目。
  
  三
  
  《化妆》表现了作者精湛的叙事艺术。
  首先是布局的合理紧凑和笔法的疏密相间。
  故事的时间跨度长达十年,单是十年前的那段恋情也历经半载,如果事无巨细,一一道来,该用什么笔墨,又怎能不拖沓沉闷?作者根据表现主旨的需要,以“化妆”作为情节营构的焦点和重心,立足于十年后的“现在”,而对十年前的恋情以回忆追叙的方式加以再现,形成一比二的总体布局,显得集中紧凑,经济凝练。与此相关,前后两部分笔法也各有千秋,各异其趣。前者虽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却并未严格按时间顺序展开叙述,而是如话家常,叠印若干精彩场景片段,着意勾勒许嘉丽“笨拙,沉迷,忧伤”的初恋历程,笔法从容自如,舒缓充分,看似不十分连贯,却给人以完整丰满的感觉,实际上扩大了叙事的容量。与前者这种疏可走马的写意风致不同,从“一天中午,嘉丽接到一个电话”开始,故事进入现在进行时,节奏一下子由前面舒缓委婉的慢板变为紧锣密鼓的快板。女主人公开始“全身心地投入这次行动”:先是精细化妆,然后是赶赴宾馆,接着是情人重逢,痛诉家史,最后是激烈交锋和不欢而散,这一重场戏写得波澜起伏、跌宕生姿而又密不透风。作者故事的尾声和余波,许嘉丽被定格于大桥上俯视车水马龙的街景的动作造型中,传达出“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悠远韵味。布局的合理紧凑、笔法的疏密有致和节奏的摇曳多姿,使作品更显精巧完美,令人回味无穷。
  其次是叙述人称的置换。本文是以许嘉丽的内心情感和情绪变化为主线展开情节的,作为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她”时时隐含着一个第一人称“我”,这使故事的叙述常常超越第三人称的客观性和距离感,而平添了某种贴近感、亲切感、倾向性和主观色彩。比如,“我要投诉你们,王八蛋,等着瞧吧,我是律师——她突然噤了声。她在说什么?天哪,她是律师”,这个语段的后两句刻画出她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的顿悟、惊觉和懊恼之状,其中的“她”是完全可以当作“我”来解读的。再如,“她今天一定是疯了!她为什么要扮成这样,看着人群在她面前出丑,看着自己在人群里出丑……她为什么非要捅破它?”也同样如此。
  对于文中的两个主要人物,作者看似“一视同仁”,分别用了“她”和“他”的指称,实际上作者叙述的视点却偏向于“她”,而 “他”的一切情况——外表、内心、语言和行动都是经由“她”才得以映现的。文中有这样一段——
  
  他鄙视她,恨她:十年了,他想像中的许嘉丽是光彩照人的,他愿意看到她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他来看她,或许是念旧情,然而更多的还是找乐子——有几个男人是为了女人的落魄来看她的?他愿意她陪他去公园里走一走,茶馆里坐一坐,说点私密语;如果有可能的话,上床睡一觉那是再好不过了。然而这一天,一切都垮了,她毁了他十年的梦。他最看不上的还是她说话时的下流态度,他为她感到难堪,他感到了她的威胁;她在威逼他拿钱。
  
  这里与其说是张科长的心理活动,不如说是许嘉丽的心理活动,是她当时的判断和推测。这种“叙述者一方面尽量转用聚焦人物的眼光来观察事物,一方面又保留了用第三人称指涉聚焦人物以及对其进行一贯描写的自由”(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5月第2版,第198页)的视角转换在作品中不时可见,毫无疑问,它使作品叙述更具体贴人微的效果,更具现实感和倾向性,也更精细人微地表现了作为女性的许嘉丽所特有的感知方式和情感体验。从而浓化了作品的审视和评判意味。

乔装改扮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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