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据《说文》讲,是房子里养有小猪的意思。现在的乡村已很少将猪养在房子里,城市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可以这么说,现代人基本没有家。
现在是春天的黄昏,细雨绵绵,新叶初出,屋檐底下有春燕的呢喃。农人,实际是我的父兄,应该穿着雨衣,我的祖父还是披蓑戴笠,像朱自清写的一样,从田野里归来。那才是我的家。可是,我早就没有这种意义上的家园了。从地铁里钻出来,在汹涌的人流里,我骑上儿子不用的破自行车,往临时租住的“七十二家房客”那样的房子里赶。这肯定不是我的家。但我的家又在哪里呢?
15年前,我还是有家的。
那时在乡村,祖父母还健在。我在故乡皖西南的一个小镇中学教书,双休日回家还能到田里干会农活,那里还有养着鸡、猪的院子。有雨的黄昏,我常常走在田埂上,我闭着眼也知道家的方向。可是那年冬天,我在小书房里看书,突然羡慕起远方未知的生活,对眼前平静安闲的日子厌倦起来,身边的人也在尝试往外面跑,更增添了我的不安情绪。那时,我在读一本很普通的词选,里面有这样一组词:
采桑子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采桑子
何人解赏西湖好,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谁知闲凭阑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
这是什么地方呢?我开始以为这西湖在人间天堂杭州,看了注释才知是安徽阜阳。小镇旁边也有一片浩渺的湖水,可能因为太熟悉了,我对这充满腥味的水域没有太多的好感。可是这首词里的“空水澄鲜”,舟行水上,云水相接的样子多么神奇啊。“一点沧洲白鹭飞”,注释说“沧洲”乃滨水之地,指隐居之所。芳草斜晖之间,有这样的湖水,很让我神往。虽说外面的世界充满艰辛,但为了一个神话般的梦境,打拼也是值得的。
接着读有关这个地方的文字又发现,在这块土地上,宋代有吕公著、欧阳修、晏殊、苏轼,这些文学和政治上的“大员”或做官或流连于斯;再往前,春秋战国,这里活跃着老子、庄子、管仲(有人认为老庄的籍贯是安徽的涡阳和蒙城,这两个县原属阜阳市。后随亳州市一起从阜阳市划拨出来形成新的亳州市),更增添了我的好奇,还有人据此说中国文化的半壁江山就在阜阳。真是这样吗?
还有曹操、华佗、花木兰、嵇康……俊采星驰。这肯定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我不禁“遐思遥爱”起来。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在好朋友的推荐下,次年夏天,我定居在这座城市。
双休日,我第一要去的便是颍州西湖。
采桑子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采桑子
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
坐上通往乡村的公交车,在离城十几公里的地方果然有这样一块水面。阳光很好。湖面的风吹过来,果然一派“澄鲜”。穿花拂柳,我来到水边的先贤祠:欧苏堂。欧阳修在北宋文坛的领袖地位改变了北宋初年的文风;他对苏轼、苏辙兄弟的奖掖,为宋代文学的繁荣带来了鲜活的力量。欧阳修苏轼师徒先后来阜阳为官,给这土美水甘之地带来了千载风流。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向他们深鞠一躬。可惜他们的像是泥塑的,而且泥上油漆已经脱落。地方政府花了一些钱来做这块景点,但财力有限,游人更有限,所以,除了湖水柳树野花是生机勃发的,其他人工建造的东西都有些破败,有的好像没有完工就废弃了。
不过,我仍对这座城市怀有憧憬。我觉得曾经有过的文采,总会有流风余韵。热土,一定能催生新芽。我一遍遍向土生土长的阜阳学子介绍这些他们尚觉陌生的诗文典故。学生有的茫然地望着我,似乎有些不信;有的似被感染,要重新认识他熟透了的人和事。
有学生问我,老师不是阜阳人。为何喜欢这块土地?欧阳修是江西人,怎么会多次请求到这里为官,而且终老于此?
我总是从诗文里认识一个地方,然后走到大街上茫然四顾,寻找诗文里的人和事。我看到这样的记载:未到阜阳之先,在一次酒宴上,欧阳修手把金觥,听弹旧曲,身边的两位阜阳籍歌女居然都会唱自己的诗词,欧公大为感动,说他日定到颍州为官。这肯定不是欧阳修终老阜阳的理由,但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倒愿意相信这些美丽的传说。
因为《采桑子》,我来到这个城市,寻找“沧洲”,想在颍水旁安家落户。后来听到大煞风景的说法,我去的西湖根本不是颍州西湖,而是一片低洼无法耕种的农田,政府因地制宜进行改造,重现当年西湖风光。颍州西湖故地沧海桑田,早就变成青青荠麦。春天艳阳高照的日子,我带着儿子骑车到那片麦地里游玩,我们发现一只猫,像猎豹一样在碧绿的麦田里狂奔。我告诉儿子,这里曾经是一片湖水。儿子说,爸爸,猫跑了。
怀着沧洲之梦,听着“采桑子”的节拍,我来到千年以后的阜阳,结局可想而知。其实家园之梦,是人类脆弱时的回望,欧阳修早就感慨过:
采桑子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采桑子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惠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我们都不是阜阳人。欧阳修回到江西,一样是“谁识当年旧主人”,我回到皖西南小镇,祖父祖母已在一片油菜花下长眠。我来去俱无“朱轮”可拥,触目皆新,且日新月异的物质带来日益淡漠的人情。在大地上,我们都是异乡者。
在阜阳生活6年,教过的学生,绝大部分走出小城,闯荡他们的世界去了。最后我也像一只白鹭,从颍州飞走,落在“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的金陵,又在这块土地上继续沧洲之梦。
8年后的今天,我继续往东漂泊。在这个人流如蚁聚的城市,我想起了从乡村走向都市的第一站——阜阳。我渐行渐远时发现,其实,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沧洲;漂泊。在追逐中成了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