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忽觉一种异样:左手拇指有一种微微的胀痛感。仔细分辨,发现指关节处肿起一片来。因为正好在关节上,手指不能伸,不能弯,真是令人无计可施。
我想,大概是某种蚊虫干的吧。生物书上说,昆虫毒液可以引起一些人的“免疫系统过度反应”,于是会出现皮肤红肿,严重的甚至还会休克。照目前来看,我除了手指僵直,没有力气之外,似乎也并无大碍。唉,也许是这只虫子境界还不够,并未修炼到家吧。
说实在的,本人并不爱虫子。虽然小时候读《昆虫记》读得兴致勃勃,但也从未把自己幻想成法布尔。昆虫世界固然神奇,可供人们编出“黄粱一梦”之类的故事,可是那些有着花花绿绿鲜艳色泽的昆虫如同毒蘑菇,是不可接近的。更何况,“嗡嗡”地飞来飞去的蚊子是虫子们中罪恶的代表。聒噪、炎热、肿痒以及传说中的疾病,使我对蚊虫避之不及。
因此,对于沈复《浮生六记》中“留蚊于素帐”中的行为,我曾惑而不解。“夏蚊成雷”很是形象,然而若要把它们比作“群鹤舞空”,就实在是太有想象力了。换做我,面对或千或百的蚊子,顶多能把它们想象成天空中盘旋的战斗机,怎么也不会产生“鹤唳云端”的诗意。对我来说,只要一只虫子不给我造成像这个不幸的早晨一般的痛苦,我猜自己还是可以宽容地对待它们的。
可见,我其实还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记得梁实秋先生在《雅舍》一文中说:“满屋里磕头碰脑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都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大师之风范,真是自愧弗如。再如鲁迅先生,童年时在百草园能与虫子们和平共处,一腔童趣,多少年之后也写得兴致盎然。回忆起来,大约两年前的一个夏夜,我去乡下的奶奶家,因为喜爱那一大片斑斓的星空的缘故,执意要在院子里纳凉——虫子们叫声悦耳,可是蚊子的身影,到哪里都是可恶的。我大概是终究享受不起乡村里美妙的星光的了,因为景色之得与血肉之失相比,我显然实际得很。由此推测,我没能成为作家,又多了一条重要原因:与虫为邻的大师们,可以让自己活得一样滋润逍遥。这也许可以归纳为一种大度的胸怀,又或者,可称为潇洒的心态。
归结起来,似乎又是因为工业文明、城市发展,那些大自然中的美丽生灵离我们远去,而历尽千辛万苦在这灰色的水泥森林中存活下来的便成了蚊子、苍蝇、蟑螂这一类“邪恶”(对人类来说)而又强大的代表。它们在城市生活得风生水起,肆无忌惮地败坏着昆虫家族与世无争的名声。那些“无毒无公害”的小虫就算偶尔露个脸,也成了众矢之的,非被五马分尸不可。昆虫们不该出现的地域正在扩散,人类的目光中往往容不下这样卑微而渺小的生命。是啊,大部分人是不会在乎这些小小的虫子的——它们是太弱小了,相比他们,人类似乎要强大得多。可是,谁知道呢,人类的这些亲密邻居,大约也不全是只会装死或拟态的。
我们不可避免地与虫为邻——虫类的家族是地球上最庞大的一支——它们默默地、安静地出没在一个个小角落里。大部分人把这些小生物当作天敌,而少有人把它们当作生活趣味所在。无法否认,人类受过不少“毒虫”的苦头,然而这个世界并非纯粹的人类的世界,为了那些心中暗藏的恐惧,怀着对这些隐形威胁的排斥,我们站在了虫子们的对立面。影片《风之谷》中,人类在将地球环境破坏殆尽之后,又用尽所能,幻想杀尽怒极而来的大群王虫。在人们的计划即将失败,面临毁灭之时,一个小姑娘用爱说服了愤怒的王虫。这确是童话式的想象,然而倘若那样一个未来真的摆在我们面前,人类又何来“感动”自然的能力呢?
鲁迅先生说:“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哪。”这固然是在讽刺那些吸人血而又大发议论的伪君子了,然而昆虫之于作家,倒也是一个重要的角色。
“蟑螂,黑黑的,扁扁的,像一个锁眼。”一位外国作家如是说。黑暗的小动物在大地上伸展了纤细的腿,爬行。布鲁诺·舒尔茨笔下,父亲的变异使他与蟑螂越来越相像,而最后彻底地化作那黑黢黢的生物的一份子,消失在地板的夹缝中;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格里高尔也在一夜之间化作了一只甲虫。人们内心的异化以昆虫为依托,在贴近土地的爬行中,虫化的人类迷失了自己。
我们不能忘记,在这个星球上,我们有一群数量众多的邻居。尽管人对虫们怀着种种复杂的情感,但是无法改变,我们必须与虫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