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1年第5期 ID: 143196

  

重复叙述在《祝福》中的作用

◇ 夏飞雄 杨林

  重复,在现代小说家尤其是在先锋小说家笔下,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叙事技巧。重复一般包括事件的重复和叙述的重复。事件的重复指同一类的事件在作品中的反复出现,比如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就反复出现卖血事件,叙述的重复则是指一件事情被叙述者反复的叙述,是“讲叙几次发生一次的事”(热奈特语)。这种叙述的重复“如果运用得当,能收到加强语气、渲染气氛、抒发感情和突出主题等写作效果[1],当然了,它对揭示人物心理、塑造人物性格、表现人物命运,同样能起到很好的表现作用。
  人教版新课标高中语文第三册第一单元的小说《祝福》在叙事上运用了重复技巧。只不过,这种叙述的重复不是由叙述者“我”来实施的,而是把叙述的主动权交给了作品的主人公祥林嫂。祥林嫂第二次来到鲁镇时,她的丈夫贺老六得伤寒死掉了,儿子阿毛被狼吃了。经历丧亲之痛的祥林嫂受到的打击非常大,她“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此时,一见到鲁镇的人,她就开始诉说阿毛被狼叼去的不幸,并且在众人面前一再重复这个悲惨的故事。这种反复的诉说,显然反映了祥林嫂心理受到的打击之大,遭受的创伤之深,祥林嫂在精神上近乎痴呆了。一个女人,在两次丧失丈夫还有唯一的儿子之后,生活将会是一种怎样可怕的情形是不难想象的。如果说丈夫的存在还只是指向她当下的生活,那么孩子则是她未来生活的全部,是她得以活下去的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理由,尤其是在那样的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注重香火传承的社会里。失去了丈夫,没有了孩子,祥林嫂的生活变得不再有意义。倘若换作他人,也许早承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以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可祥林嫂没有,她只是向人们反复的诉说,可见她倾诉的愿望是多么强烈。一个人,在遭受巨大的精神打击时,如果一味的把这种悲伤的情绪埋藏在心底,而不加以宣泄,那么,他就极有可能走向自我毁灭。而祥林嫂呢,选择了积极倾诉,虽然这对于她而言还仅仅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但是,就在这种不自觉的强烈的诉说中,我们分明感受到了祥林嫂强烈的求生本能,见证了她顽强的生命力。“她的痛苦并没有成为她心中不可触及的“心结”,她在我们看来,是轻易的说了,倾诉了,而这正说明,她尽管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但她的生命世界没有扭曲、变形,而是依旧顽强地生长着延续着。[2]
  这么一个人,绝对是值得我们同情,值得我们敬畏的。可冷酷的现实却是,祥林嫂的悲惨遭遇不仅没有博得众人的怜悯,而且还招致了无聊看客的咀嚼、鉴赏、嘲讽。看客们这样一种无聊、空虚、冷漠、麻木、病态的心理,正是在重复叙述中得以显现的。试想,如果祥林嫂不反复的讲述她自身的这个故事,那么我们还会认为看客们可恶吗?显然不会,我们甚至还有可能认为看客们是富有些许同情心的,毕竟,祥林嫂的初次讲述是让四婶等人感动了一把的。而真正待到祥林嫂第二次、第三次讲述时,先前的一切都变了,看客们真实的内心世界和他们虚假的表象一步步被剥离开来,廉价的同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厌恶、鄙薄、调侃。我们在目睹看客们丑陋的面目的同时,也窥见了祥林嫂全部的精神世界和全部的生存真相,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重复叙述的策略让所有的人物都卷入到了小说的矛盾冲突中,既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又揭示了人物心理,塑造了人物性格。同时,重复叙述制造出的矛盾冲突,在祥林嫂和看客之间还形成了尖锐的两极:一边是祥林嫂的血泪书、忏悔录,一边却是看客们的冷漠、不理解、嘲讽。看客们在祥林嫂走向悲剧的道路上,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成为了迫害祥林嫂的又一个致命的凶手。具体到小说的意蕴层面上,则极大的强化了祥林嫂这个人物的悲剧性,祥林嫂的悲剧不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小悲剧,而是她人生中的大悲剧。
  在《我怎样做起小说来》一文中,鲁迅说到他做小说“是为人生,而且是改良人生,我的取材都来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意在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正是抱着这样的宗旨,他的作品先后不断的出现看客,从《狂人日记》《孔乙己》到《示众》,从《药》《阿Q正传》再到《祝福》,看客在鲁迅的作品中无处不在。《祝福》中的看客群,从创作的谋篇布局来讲,很显然,作者是不打算集中笔墨去刻画的,而是巧妙的把它放在了与祥林嫂的“对话”中,几经点染描摹,看客的众生相便栩栩如生。鲁迅一向坚持认为,中国多看客,“看”别人的不幸,也被人“看”,而且还麻木不自知,这样的民众是最可怕、最可悲,也最没有希望的。小说通过重复叙述得以塑造的看客群像实现了鲁迅创作小说的一贯初衷,即国民劣根性批判。这无疑丰富了小说的主题内涵,构成了《祝福》这篇小说主旨的一个重要的方面。
  另外,从小说自身情节发展的角度来看,重复叙述渲染的祥林嫂所遭受的精神打击,相对于小说着重要暴露的封建吃人的礼教而言,也起到了铺垫和蓄势的作用。一个简单的事实是,祥林嫂虽遭受灾难性的打击,但她的人生并没有就此走向彻底的崩溃。在按柳妈的“指示”去土地庙捐了门槛之后,她又“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了。这足见,家庭的不幸,命运的不幸对祥林嫂而言,还不是致命的,真正给她以毁灭性打击的是吃人的礼教。“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的大喊,让祥林嫂真正的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了(尽管那样的生活并不美好),再也无法融入到普通人的生活中,被他们认可,被他们接纳了,这一喊无疑喊破了祥林嫂生命中的最后一线希望,从此,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命运,并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
  显然,如果没有重复叙述所渲染的人物顽强的生命力,那么,我们就无从体验封建礼教对人迫害的程度之深,就无从激发我们对封建礼教强烈的憎恨和批判之情,小说也就不能起到警醒人心、呼唤变革的作用,它的政治教化功能也就无法全面的得以实现。
  再一个,如果从小说的创作层面作进一步思考,我们也不难判断,祥林嫂的反复叙述并不仅仅是她遭受打击之后的一种必然的反应。著名学者萨特在谈到小说创作技巧时曾说,小说中的任何东西都是作者操纵的表现,只不过现代小说的作者介入较传统小说作者直接抛头露面的简单形式较为复杂、隐蔽和精巧罢了。这也就是说,《祝福》中的重复叙述与作者的主观操作是有关系的。比如,小说在叙述祥林嫂每一次遭遇不幸时,所发生的时间总与春天有关,这就不能说仅仅只是一种无意间的巧合。这样看来,作者应该是出于有意而安排祥林嫂这个“叙述者”反复叙述自己悲惨的故事,那么,祥林嫂叙述之后会在听众中引起怎样的反应,对于作者而言,恐怕也就不能说是全无预见的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有理由相信,聪明的作者在他的作品问世后,读者读到祥林嫂反复唠叨的片段会有怎样的情感流露,也应该说是在作者的意料之中的。众多对鲁迅作品的分析都表明,鲁迅的小说是非常注重美学技巧(包括心理学美学)的运用的。从接受美学的立场上来讲,那就是鲁迅对“隐含读者”的心理体验是有所预判的。那么这个预判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我们先来看看当代哲学家周国平分析人类复杂心理时说过的一句颇为精辟的话,周国平在《守望的距离》一书中曾说,谎言重复十遍未必成为真理,真理重复十遍肯定成为废话。按照这样一种逻辑,悲伤唠叨十遍未必获得同情,但肯定招惹嘲弄,事实正是如此。
  当笔者在课堂上打开录音机让学生跟着一起感受这部作品,熟悉小说的故事情节时,让人异常震惊的一幕很快出现了,学生们似乎也对祥林嫂反复的唠叨生厌了,有的竟还不约而同的读出来:我真傻,真的。“我真傻,真的”似乎成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名言。学生的情感体验极大的冲击了我们教师的视觉神经。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当下对祥林嫂进行戏仿的手机短信更是漫天飞舞,这难道就是我们永久的普遍的丑陋的人性?作者事先也许就存在的这种深刻的预见,在《祝福》中又构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看”与“被看”,即作为读者的“看”与作为叙述者、看客的“被看”。这颇富宿命意味的轮回,仿佛让作品在时光之流中化作了一把利刃,直达我们的心灵深处,刺穿了我们一代又一代卑微的灵魂,这对于作品本身而言,无疑使得它的悲剧内涵得到了进一步深化,作品的审美品位得到了有力的提升,而且还使作品具有了超时空的永恒的哲学价值。
  《祝福》:一部典型的以巧妙的重复叙述等技巧实现其“经典性”的小说力作。
  
  参考文献:
  [1]彭俊广 陈红《〈雨中猫〉的重复叙事与主题意义》《外语教学》2010年第3期
  [2]金立群《祥林嫂的意义》《湖北社会科学》2006年第12期。
  
  夏飞雄,语文教师,现居湖北十堰。杨林,华中师范大学2009级教育硕士。本文编校:晓 苏

重复叙述在《祝福》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