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变形记》,很多人自然而然地想到常规套路——异化,进而分析出文本里的两种异化:外在的形的异化,人身变甲虫;内在的心灵扭曲,人性极度的自私残酷。有的教辅资料这样表述:“小说描写人情的反差,揭示了人的异化、亲情的冷漠,从而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摧残人性的不合理性。”
这样的解读有两点不足。一、小说“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摧残人性的不合理性”,强调社会意识形态。政治化概念化的解读不仅陈旧狭隘,而且空洞干涩。小说创作的背景的确是资本主义上升时期,但好的小说反映的人与社会问题,具有极强的普适性,摧残人性不是资本主义制度特有的。而且,不只是资本主义社会有人的异化,整个人类社会都有。这是横向考查。二、纵向来看,异化不只在格里高尔生活的时代,不只在卡夫卡生存的时代,也不只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异化早就存在,马克思关于异化的表述是:人的生产及其产品反过来统治人的一种社会现象。原始社会的人类开始有意识地用工具创造劳动产品,这既是改造自然社会的开始,也是人类异化的开始。随着社会发展,分工越来越细,异化程度越来越高。在劳动面前,人类早就感觉到不是越来越自由,相反是越来越被劳动对象所控制。现当代社会人的异化比之卡夫卡生存的时代,不是减弱了而是更强更甚。商纣享受酒池肉林是异化,刘伶醉卧酒瓮是异化,葛朗台为钱丧命是异化,范进因中举发疯也是异化,现代人因片刻停电不能上网而感觉百无聊赖,整天缩在水泥格子里不与他人接触同样是异化……是不是可以说,人类的进步史就是一部异化史?异化一直存在,而且越来越被人们当作合理的存在。
感受到的并不一定能认识清楚。只有当19世纪哲学家艺术家不约而同地注意到并进行深入的研究后,人们对异化才有了更清楚明确的理解。部分教师只在教读《变形记》时才参照资料书介绍一点异化方面的知识,给学生的感觉好像是异化只存在于格里高尔的时代,只存在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这不符合学生的生活体验。人在外物面前的不自由,学生早已耳闻目睹并亲身体验到了。同时,过分注重意识形态和不与学生当下生活对接的解读,与“用教材教”的教学理论相抵触。在实际教学过程中,如果从《变形记》的解读中直接笼统地归纳出“人的异化”,就会让小说成为哲学论述,抽象的术语将掩盖鲜活的人物形象。“异化论”的好处是有哲理的高度,解读时结合文本细致地分析人物形象,抽象概念才会有血有肉。阴暗的人性是丑恶的,但人物形象更鲜活。我们不妨从四种残忍来解读人物形象,探究作者的意图。
一、格里高尔对自己的残忍
变形之后谁最痛苦?按常理,当然是格里高尔本人。我们来看看他在变形之后有什么反应。
“格里高尔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看到了“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和许多条细得可怜的腿。格里高尔倒还平静,他没有痛哭没有恐惧,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万念俱灰,只当他看到窗外阴暗的天气,想到旅行推销工作,心情才变得“十分忧郁”。接下来,他想“再睡一会儿,把这一切晦气事统统忘了吧”。因腰部有从未有过的疼痛而睡不着,满脑子是做旅行推销员的苦和累,包括奔波的苦,饮食之差,交情泛泛,睡眠不足,老板刻薄等等。之后他竟然觉得“自己身体很健康,甚至有一种特别强烈的饥饿感”。后来面对母亲的惊恐、父亲恶狠狠的拳头,“他分明意识到自己是唯一保持着镇静的人”。
真是匪夷所思!最应该痛苦的人却是最冷静的,我们只能说格里高尔的心“在别处”。心在哪儿?在推销员工作,在家庭的债务及家人的生活前景之中。只有把自己不当人的人才“心中只有他人唯独没有自己”。这不是残忍又是什么?对自己的残忍让他忽视了变形的身心之痛。
因古怪的外形吓着家人,格里高尔一直自责自贱自虐。第一次爬出自己的房间,为了早点从惊惧的家人面前消失,他尽可能迅速,以致“一边腰部完全擦伤,洁白的门上留下了难看的斑点”。考虑到父母的心情,格里高尔不愿大白天在窗户附近露面,结果他只能整天平静地僵卧在地板上。第二次出来,不仅吓昏了母亲,也激怒了妹妹,“受到了自责和忧愁的压抑”,格里高尔开始了自虐式的爬行。“他到处爬,他在墙上、家具上和房间天花板上爬,最后在绝望中,他觉得整个房间已经开始绕着他旋转起来,便掉下来摔在那张大桌子的中央。”听到妹妹提议赶走他,格里高尔不由自主地再一次爬出来,他实在不想吓到任何人,更不想吓到妹妹。他明白他的举动又一次不合时宜后转身回房,因为伤残,动作更加迟缓,力不从心的懊恼使得“他多次抬起头来并用头撞击地面”。
一方面是因吓着家人而内疚,另一方面是对家人的残忍毫无怨恨。格里高尔像个圣人。只有对自己无情才能做到包容别人对自己的无情。只有对他人爱到极致,才能对自己残忍到极致。只有对他人宽容到极致,才能对自己苛刻到极致。
二、家人对格里高尔的残忍
母亲、父亲、妹妹,谁最疼格里高尔?表面上看是妹妹。只有妹妹敢进入格里高尔的房间,只有她来打扫,来送食。但妹妹的勇敢可能只是因为她“还是个孩子”,“说到底也许只是由于少不更事才承担了一项如此艰难的任务吧”。最疼格里高尔的人还是母亲。变形的第一天早上,母亲第一次看见,她向格里高尔走过去两步然后倒在地上。这向前的两步,表露了她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倒地是因为着实被吓坏了,也因为心疼而受不了打击。当父亲挥着手杖和报纸驱赶格里高尔时,母亲不忍心看,“她把手伸到窗户外捂住了自己的脸”。14天的时间里,母亲“倒是相当早地就想来看望格里高尔”,她被家人强力拖住时大喊:“让我去看格里高尔,他是我的不幸的儿子呀,你们难道不明白我必须去看他吗?”在父亲用苹果轰炸格里高尔时,只有母亲扑过来请求饶他一命。
这位家里最疼儿子的人,对甲虫格里高尔的态度却是最复杂的。曾经怀着十分强烈的愿望见儿子,一走到格里高尔的门口就“闷声不响”了;一见到儿子,不是吓瘫了就是吓昏了。而且,当妹妹说“我们仁至义尽”想赶走甲虫时,母亲“用手捂住嘴干咳起来”假装没听见。格里高尔死后,老妈子来清理尸体,母亲做了一个仿佛想拉住扫帚的动作,但最终还是停下了。随后,她露出“一丝忧郁的笑容”。最疼格里高尔的人却是他死后第一个现出笑容的人。
那个体态臃肿、行动迟缓、近四五年坐享其成的老父亲,在儿子变形后,倒是主动承担起家庭支柱的责任。可惜这一主心骨的镇定、勇敢、果断主要表现在对待格里高尔这只甲虫身上。每次甲虫吓着了家人,都是他凶神恶煞地出面收拾,不是“发了狂”地发出嘘嘘声,就是恶狠狠地挥拳头,要么挥动手杖,要么砸苹果。
父亲的冷酷残忍对格里高尔来说并不吃惊,因为格里高尔“从他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便知道,父亲认为对他只有采取极端严厉的态度”。挥拳头也好,砸苹果也罢,不过是父亲严厉作风的延续——因为一以贯之,刺激伤害也就最小。
对格里高尔伤害最大的无疑是妹妹。
17岁的妹妹曾是格里高尔最感亲近的人。她与忙碌劳累的格里高尔不一样,与老迈迟缓的父母不一样,她充满了青春活力。格里高尔乐意看到她“睡得安安稳稳,穿得漂漂亮亮,参加一些不太花钱的活动”。这个沉寂的家里,唯有妹妹充满生气与活力,她是格里高尔的希望。因此,格里高尔秘密盘算着,并想法子筹钱打算送她去音乐学院。正因为格里高尔最疼妹妹,变形之后他唯一想到会因此伤心的只会是妹妹——“她聪明,当格里高尔还心平气和地仰卧着的时候她就已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