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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淑晶 文选 ]   

论《金锁记》人物的跌落式对照及其深层意蕴

◇ 田淑晶


  关键词:参差对照 跌落 悖论
  摘 要:《金锁记》的主题性语象是包括长安、长白和姜季泽在内的人物群体,只有整观这个群体才能领略小说的深层意蕴。本文运用整观的方法,揭示人物的跌落式对照,详析其中内蕴的独特生存感悟。
  
  张爱玲:“我喜欢参差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①
  参差对照需要整观的方法。《金锁记》属“多人多事”型小说,整观其人其事,能够发现,曹七巧、长安、长白和姜季泽,参差铺排开,各自呈现为不同的意蕴,意蕴的差异比对他们不同的命运遭际,构成跌落式的对照。这种对照,包孕作者独特的生存感悟,让人震撼感伤、回味不已。
  《金锁记》人物表现为两重对照:第一,人中之人与人中之非人对照;第二,人中之鲜活者与人中之平板者对照。
  
  一、人中之人与人中之非人的对照
  
  张爱玲对人的审视集中在两性之爱上。剖析整个生物界的两性之爱,有流于肉体性欲满足的纯粹爱欲,有只存留在精神层面的纯粹爱情,还有的爱欲与爱情兼备。爱欲是生命个体的本能反应。纯粹爱欲,与精神不相关涉,普遍在动物的两性之爱中存在。人与其他生命个体的根本区别,在于人拥有一个精神世界,爱情的栖息之所就是这个精神世界,因此,与爱情相关的两性之爱存在于人的世界。从两性之爱角度给人定性,人的两性之爱应该与爱情相关,唯有拥有爱情的生命个体才与“人”这个范畴匹配。然而,人的两性之爱并不都具备爱情的内容,张爱玲提出“动物式的人”。
  动物式的人沉溺于性欲的满足。张爱玲的小说不乏“动物式的人”,《金锁记》就表现出人中之“人”与人中之“非人”(即动物式的人)的对照。有着爱情要求的曹七巧、长安是人的代表,耽于纯粹爱欲满足的长白、姜季泽是非人的代表。
  历来论者渲染曹七巧强烈的爱欲,却无视她对于爱情的希冀。曹七巧渴望爱情,可从以下两点看出。首先,满足爱欲,任何健康的人都可成为爱的对象。真挚的爱情,爱的对象却常常唯“是人”方可。曹七巧爱的对象,一直锁定。在她的想法中,她嫁入姜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与姜季泽相爱,这种相爱带有宿命性。对于曹七巧而言,爱和与姜季泽相爱是一体的。在姜家大家庭中,她向他示爱遭到拒绝,她对他死了心,对爱死了心;分家后,他向她虚假示爱,被识破后,曹七巧将其赶出,从此与爱决绝。爱,便是与姜季泽相爱;否则,便与爱相绝。这样的爱,早已超出爱欲的层面。
  其次,纯粹的爱欲起于身体的欲望,不会涉及真爱与假爱的拷问。姜季泽向曹七巧示爱,曹七巧的反复拷问是其爱情追求的有力证明。
  姜季泽小声道:“二嫂······七巧!”曹七巧:“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姜季泽继续他的表白,七巧陶醉在其中,拷问却没停:“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许真的差不多罢?”虚假示爱戳穿,拷问延伸到了整个人世间的两性之爱:“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曹七巧的拷问已不仅仅是怀疑,更是绝望。绝望中,拷问再度延伸:人与鬼,究竟何谓人,何谓鬼?街头跑动的人,在她眼中变成了“多年前的鬼,多年后没有投胎的鬼”。
  曹七巧要求爱情。直到生命尽头,她还希冀真情,“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喜欢她的有……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曹七巧追求有情有欲的爱,长安的两性之爱,则与爱欲毫无沾染。“晒着秋天的太阳,两人并排在公园里走,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便是他们身边的栏杆,栏杆把他们与众人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的缺陷。”“有时在公园里遇着了雨,长安撑着伞,世舫为她擎着。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长安带了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人变得异常沉默了。时时微笑着。”爱情能够产生诗意和错觉,长安沉醉在爱情中,才能在她那样的恋爱中感觉到欢悦。
  曹七巧与长安渴望的是“人的两性之爱”,因为只有人才有爱情追求。与她们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长白、姜季泽。他们的爱,流于爱欲,与爱情毫无关涉。他们没有任何情爱之伤,没有给予过,不曾渴求过,他们享受的只是爱欲满足的快感。从两性之爱角度看,长白、姜季泽实为人中之非人。
  由人中之人到人中之非人,曹七巧、长安与长白、姜季泽形成跌落式对照。而在曹七巧和长安之间,就性格而论,对照也鲜明地呈现为跌落式。
  
  二、人之鲜活者与人之平板者
  
  张爱玲将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分成两类:彻底的人物和不彻底的人物。她说曹七巧是彻底的人物,其余的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②曹七巧是一个彻底的人物,她不是某一个时代的负荷者,而是人中“理想主体性格”的负荷者。
  黑格尔在《美学》中详阐“理想的主体性格”,指出古希腊英雄是理想主体性格的代表。这些英雄“都是些个人,根据自己性格的独立自足性,服从自己的专断意志,承担和完成自己的一切事务,如果他们实现了正义和道德,那也显得只是由于他们个人的意向。……个人自己就是法律,无须受制于另外一种独立的法律”③。具备理想主体性格的个体,根据自己的意志和能力去行动,愿意为自己的后果负完全的责任。曹七巧就是这种理想主体性格的负荷者。
  曹七巧坚持独立自足的自由,只听命于自己的情绪、情感、意志和机谋,而且一旦做出决断,就果敢实施,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坚定和刚强。嫁入姜家,婚姻无法给予她所要求的爱,她热烈追求婚姻之外的“不合法的爱”,姜家是典型的旧式宗法家庭,她对这种家庭尊奉的种种道德、规矩近乎置若罔闻,居然在姜家的最高权威——姜家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起坐间里向小叔子吐露爱意;曹七巧对自己的机谋与意志的听命,最充分的表现是在宴请童世舫一节:“她知道,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她怕话说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着添酒布菜。隔了些时,再提起长安的时候,她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爱的报复血淋淋、赤裸裸,牺牲了几个人的幸福乃至生命,曹七巧却没有丝毫忏悔与恐惧。这种对自为行为的执著,对行为后果的坦然承担,是其理想主体性格的力证。
  曹七巧身上另一闪光点,是她生的热情和顽强。她努力证实自我的存在,通过生命活动获取一种存在感。起初,爱是曹七巧全部精神的集中点,爱是幸福的源泉,是曹七巧活泼泼生命的确证,真爱追求成为她存在感获取的主要方式;真爱幻灭,曹七巧能够抓取在手中的唯有钱,钱成了她生命存在的唯一确证。看护金钱成为她持守自身、获取存在质感的唯一途径。
  尽管曹七巧对于自我生命的证实与个体独立自足的坚持,其中有令人不齿的恶行,然而,这并不妨碍她作为理想主体性格的负荷者。就像阿喀琉斯为报挚友战死之仇,把赫克托的尸体绑在车后,绕着特洛伊城拖了三圈;赫克里斯一夜里强奸了第斯庇乌斯的五十个女儿,这些行为并不阻碍他们成为理想主体性格的代表。理想主体性格的个体并不是“道德上的英雄”(黑格尔语)。
  对照曹七巧,一味屈从于环境的长安,性格发生了跌落。长安惯于主动舍弃。小说中描写她的两次欢乐:上学读书和恋爱。上学读书,由于母亲,她宁死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恋爱,她的想法是“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知道她会懊悔的,她知道她会懊悔的……”惯于牺牲,牺牲后还痛苦、懊悔,长安与曹七巧反差巨大。如果说曹七巧是鲜活的人的代表,长安则是平板的人的代表;前者让人强烈震撼,后者给人的刺激缓和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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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鲜活的人到平板的人、直至人的空壳,这种跌落式的对照与个体的命运遭际联系——人(曹七巧、长安)身陷苦痛之中,非人(长白、姜季泽)逍遥自乐,让人深长回味:是什么造成这样不同的命运遭际?
  “无光的所在”是《金锁记》中重要的隐喻,要理解它的喻义,需把它和它的对称式“光辉里”放在一起来看。
  小说中的行文:1.姜季泽示爱时的曹七巧 “沐浴在光辉里”;2.恋爱中的长安“晒着秋天的太阳”;3.揣测到母亲阴险用意的长安“悄悄的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4.失去爱情的长安觉得自己与“太阳里的庭院”隔了相当的距离。把几处行文放在一起,不难看出,“光辉里”隐喻爱的福地;“无光的所在”,指无爱的痛楚境地。曹七巧、长安作为人的代表,都堕入无光的所在,原因何在?曹七巧的苦痛最为惨烈,似乎由她的激烈性格所致,然而与她性格反差巨大的长安何以也在苦痛中挣扎,长白、姜季泽却逍遥自乐?性格不是根本原因。曹七巧、长安共同的一点,是她们都渴求爱情,长白、姜季泽与爱情无涉。症结在爱情追求上。人之为人必然有爱情的渴望,追求爱情是为谋求幸福;但是,爱情追求非但没有带来幸福,反而招致苦痛。这就形成了人生存的悖论。性格柔弱者如长安难逃苦痛的肆虐,性格刚强者如曹七巧,反抗行动使她陷入新的悖论。如此悖论重重,苦痛愈发深重。以曹七巧为例。
  曹七巧的小市民出身注定了爱与钱的对立。婚姻将爱与钱的对立现实化,爱与钱交换,选择其中之一似乎逃离了悖论。但是,求爱行为使悖论依然发挥效力并发展到极致,最终在姜季泽为钱来向曹七巧示爱的事件中达到高峰。赶走姜季泽意味着曹七巧最终弃爱选钱,爱与钱的悖论完结。可是,曹七巧并没有就此走出悖论,她又陷入爱与被爱的悖论当中。弗洛姆在“爱情伦理学”中区分了“不成熟的爱”和“成熟的爱”。不成熟的爱:“我爱人,因为我被人爱”;成熟的爱:“我被人爱,因为我爱人。”④弗洛姆提出成熟之爱的主动特征:“爱主要是给予而不是接纳。”⑤诚如弗洛姆指出的,只有爱的施与,才有爱的收获。曹七巧,一次爱的施与失败,就不再施与,她对人报之以恨,以致“她的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不去爱,反倒施之以恶,根本不可能被爱;而不被爱,在曹七巧,又会使其恶聚积,曹七巧陷入爱与被爱的悖论。这种悖论害人与自戕并行,苦痛更为深重。
  曹七巧最终在苦痛中寂然逝去,小说结束,结尾的话却意味深长:“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已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事还没完——完不了。”
  刘再复说:“张爱玲的才能不是表现为‘历史家’特点,而是表现为‘哲学家’特点。也就是说,她有一种超越空间(都市)和超越时间(历史)的哲学特点。……张爱玲承继《红楼梦》,不仅是承继《红楼梦》的笔触,更重要的是承继其在描写家庭、恋爱、婚姻背后的生存困境与人性困境,表达出连她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即超空间之界(上海、香港)与超时间之界(时代)的永恒关怀……”⑥
  “完不了”是《金锁记》时、空、人、事随意截取性征的明示,彼亦是此,此亦是彼,小说承载着一个超时间之界和超空间之界。曹七巧、长安,作为人中之人的代表,她们的生存困境是所有人性卓然的个体的生存困境,这种生存困境无限延伸,贯穿人的生存历史。具言之,人中之人由于人的欲求,被悖论层层缠结,以致身陷苦痛。为人的欲求是悖论之因,悖论是苦痛之因。这苦痛,与人恒久相随。人的生存永远是悖论式的生存,永远是苦痛中的挣扎。《金锁记》通过对人的生存困境的昭示,表达了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表达手法的精湛和思考的深刻使其不辱于所获得的任何赞誉。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田淑晶(1977— ),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①②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73页。
  ③[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237页,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④⑤[美]埃·弗洛姆:《爱的艺术》,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36页,第18页。
  ⑥刘再复:《张爱玲的小说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页。
  

论《金锁记》人物的跌落式对照及其深层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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