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西利托作为战后著名英国小说家、剧作家和社会批评家,在他的小说创作中,塑造了一系列下层人物,尤其是车间工人、出生贫苦家庭的青少年形象,他们是战后的打工一族,充满了对社会的反叛情绪,表现出浓郁的现实主义风格,同时其创作内容和思想倾向又与“愤怒的青年”相同。西利托的创作以描写英国二次大战后工人中的反英雄形象而出名,作品中表现出鲜明的阶级对抗精神,被评论界称之为战后真正的工人阶级小说家,“愤怒的青年”后期代表作家。
在他的代表作《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上》(Saturday Night and Sunday Morning,1958)中,作者西利托以家乡诺丁汉为背景,描写了自行车厂年轻的工人亚瑟·西顿的生活经历。作为车工的西顿,整天必须埋头干活,一天必须在车床上做出一千多个零件,一周的工资仅是十四英镑三先令。为了能有更多的钱去享乐,他必须更加起劲地干活。从“黑色的星期一”开始,他就盼望周末欢乐时刻的到来。一周中他像一头牛似的干活,累得腰酸背疼。单调乏味的工作,嘈杂的机器声,永无止境的苦力活。西顿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喃喃地咒骂着,不停地抱怨,不停地愤怒。常常用他特有的流氓方式进行捣乱,耍弄工头。对恶劣环境的不满,对繁重劳作的愤懑,对不能满足享乐的低下薪水的抱怨,形成了人物强烈的反抗性格。周末是他快乐的所在,也是他借以发泄一周怨气和愤怒的时候。星期六晚上他酗酒玩乐,找女人鬼混,有时和人打赌,寻衅闹事。人物甚至是以流氓无赖的形式,去报复社会、报复生活,在放荡中寻求心理的平衡,在反抗中寻找生活的乐趣。
小说以现实主义的手法,真实再现了英国二次大战之后的社会面貌,对政府所宣扬的“福利国家”进行了抨击。机器文明所伴随的政治、经济、社会制度和道德规范,极大地束缚了人,导致人的异化,但生活就像是一个怪圈,让人无法摆脱。如西顿想多挣钱以满足自己的享乐,于是就得拼命干活,一周的定额活儿三天就能完成,但那样就会被他们削减工资,并提高一周的定额。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是冷漠隔阂的,不要说社会的各个部门从来不关心工人的生活和苦闷,即便是他的同事熟人,也是个个自私,对他人冷漠无情,即使西顿醉酒倒地,摔在石阶上,也不伸手扶他一把。高大而压抑的自行车厂房,令人疲惫不堪的工作,肮脏嘈杂的环境,令人反感的社会制度、福利制度、社会机构、工人组织等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工人束缚其中,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然而西顿如牛般干活挣来的钱,却不得不定期从薪水中抽出上交给那些机构组织,去维护那些并没有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的制度。西利托继承了英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中描写疾苦工人生活的主题, “西利托的现实主义极大地震撼了五十年代的读者?熏书中所体现的批判性使得小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①。
西利托作为“愤怒的青年”的后期代表作家,在他的小说中又融进“愤怒的青年”对社会的愤懑反抗情绪,作品中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为生存而反抗一切的充满矛盾的工人形象。首先,西顿是一个现行社会的叛逆者、反英雄人物,面对非人的劳作,低下的报酬,他对现实充满了愤怒甚至敌对的情绪,他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对一切都抱怨不满,当他模糊地意识到以工厂机器为中心而形成的政治、经济、道德规范像一张无情的网,将他紧紧束缚住、令他窒息的时候,他愤怒、他反抗。无论是社会政客、马路警察、部队军曹,还是工厂经理、车间工头、工会干部,他都抱着敌视态度,并想方设法进行耍弄。
其次,西顿身上具有无政府主义的倾向,或许可以说是一位沾有小流氓习气的无知青年,是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现代英国道德崩溃的典型。西顿对人生的态度可以用他的一句口头禅来概括,“我很好,杰克”,它确切的意思是说:“我只管我自己了,任何人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和帮助”。他没有远大的人生理想和目标,更无法获得发展自己的机会,他身上没有对祖国、对同事的忠诚,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管他人死活。他以独特的方式生存着,以表示对不公正社会的抗争。他的抱怨和反抗是盲目的,对社会对生活对自己的处境没有深刻的认识,没有任何的道德行为规范和社会责任感,在醉生梦死中享受欢乐,在胡闹斗殴中得到发泄。星期六是“一年这个缓慢转动的巨大轮子中五十二个星期里最美妙最令人高兴的时候,犹如安息日前狂烈的前奏”。作品的前十二章着重写西顿星期六晚上的恣意放荡。人物“在工厂里流汗,到周末便抢着多喝一杯,搞女人,打听谁的丈夫做晚班;成天累断筋骨地干活,这一切都是为了钱”,周末里人物酗酒闹事、纵情女色,崇尚暴力,他可以怂恿街头作案的人逃跑以对抗警察的权威而沾沾自喜,他可以同时和多个女子偷情,即使情人怀孕带来痛苦,他也无动于衷,我行我素。西顿对社会制度、生活环境的悖逆反抗的手段是低级甚至下流的,人物不受任何道德伦理规范的约束,成为社会的怪胎。
同时我们也看到,西顿是一个具有独立个性的人,他没有机会接受教育,读书不多,没有文化修养,但他有对幸福生活,欢乐享受的追求,他愚昧笼统地对社会反抗的心理外化,是人物原始生命力的自然流露,他惹是生非寻找快乐是人物谋求生存,寻求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内心平衡的唯一手段和方法。西顿认为“我就是我,而不是任何别的人;别人以为我是这个那个,我才不听他妈的那一套。他们对我什么屁事也不了解”。从本质上来说,西顿并不是一种对上流社会,对社会制度、传统观念的有意识反抗,而是一种骨子底里深受“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一种自然率直的本性流露。从第十二章以下的最后四章中,西顿似乎是有所收敛,不再无事生非、放荡不羁,由星期六晚上的酗酒打闹玩女人,转向了星期天早上去河边钓鱼。究其原因并不是人物遭打昏迷被救起后的改邪归正,也不是他成长成熟的原因,更不是人物对厌恶反感社会和环境的妥协,而是他在生活铁的现实面前尝到了苦头,一种出于人的生理本能的对不利于自我行为的一种规避。作品的最后,当他面对钓起的小鱼,从它的眼神中仿佛看到了自己——那种想活下去的强烈的愿望,当他将鱼放入水中时,他又在河边等待下一次抓住它的机会,那时决不会再放过它,因为他得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人物与社会的抗争是否还将继续下去,人物和环境的矛盾斗争又将如何进行,小说最后虽然没有交代,然而我们可以想见,即使西顿不用以往的流氓方式生存,但只要想在这个社会中生活下去,就必然会用其他的方式去抗争,去发泄,去获得自己生活享受和乐趣。这一切是由西顿的人生信条和生活原则所决定的,表面上他不会像他的堂兄那样明火执仗地去和国家的法律制度作对,然而他内心的叛逆心理更强烈,表面上对待不公平的现实,他会表现出一时顺从的样子,但他的骨子里决不会接受强加给他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西顿永远只按快乐的原则生活,他在小河边给我们留下了一泓意味深长的水波。
《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上》的创作手法体现了真实自然的特征,西利托作品不像以往工人小说那样,一味写工人的单纯朴实,苍白地写他们为反抗被剥削压迫的境地而进行的反抗斗争,而是将人物放在真实而悲惨的环境中,不加主观情感的自然显示,去探究形成他们人生性格的原因和因素,对人物的行为不加修饰有血有肉地自然展示出来。创作中将环境给人物命运带来的悲剧性与人物为抗争命运形成的喜剧性融为一体,使小说更具艺术张力和审美魅力,从而也更具社会揭露批判精神。小说的另外一个鲜明的特点是大量运用心理描写,潜意识流露,尤其注重显示人物的内在矛盾心理,写出了现代社会工业文明给人的生存带来的压抑和异化,写出了个人无力的抗争及其与命运妥协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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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小说中,二十世纪上半叶中D·H劳伦斯被公认为是唯一出身工人家庭并能以个人的经历描绘工人生活的作家,而在别的许多作家作品中,工人不是被描写成小丑以增添喜剧色彩,就是写成企图伤害自己对立阶级的罪犯。二次大战以后英国文学的一个重大发展,就是出现了令人可喜的无产阶级小说,西利托就是其中最有特色,创作较为成功的作家之一,以现实主义的方法描绘英国二次大战后的工人阶级生活状况。“ 西利托的小说使英国文学作品更富有朝气,表现得更真实,使读者看到了一个不加修饰的北方工业城市的下层人民的内部生活。”②尽管作家自己对无产阶级作家、工人作家称谓不是十分认可,甚至不承认有阶级的存在,多次声明自己的文学创作纯粹是为写作而写作,没有任何的政治目的,西利托曾说:“我的作品开始发表时,听说评论家和记者把我列入‘工人阶级作家 ’,我感到十分有趣……在此之前我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也不知道其含意是什么。我只是如同任何其他小说家一样,为了写作而使用他或者她最初十八个年头的生活。”③但客观地讲,西利托和他同时代的作家相比而言,他以自己经历的工人生活为背景,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工厂工人形象,对他们的喜怒哀乐进行自然而真实的描写,尤其对人物受工业化生产影响而形成的人性异化、扭曲和畸形,给予了极大的人道主义宽容和理解。作为后期“愤怒的青年”的代表,他的作品中具有对社会的愤怒反抗和叛逆呐喊,但和“愤怒的青年”又有着明显的区别,作品中所描写的主人公已不再是愤懑抗争而是试图进入中上阶层,去享受舒适生活。人物愤怒和反抗的态度更激烈,信奉无政府主义和极端个人主义,他们迫于生活的压力,在酗酒放荡、我行我素的自我发泄中寻找解脱,他们一心只想着自己如何快乐,为自己捞好处,而不愿意帮助别人或配合群众运动。工人的独特的生活背景和生活内容构成了西利托的主要创作成分。我们当然不是一定要给西利托贴上无产阶级作家的标签,然而对无产阶级生活描写及其对工人形象的成功塑造,正是他创作内容的鲜明特色。西利托可以说是二次大战以后英国描写无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生活最为成功的小说家。
另外我们也看到,西利托笔下的工人形象,因其行为的放荡不羁扭曲变态,有的甚至是损人利己犯有错罪,常被误认为是对工人阶级的侮辱,其实作家只是以现实主义表现手法,客观真实地描写出了工人阶级中的一类对社会对生活具有强烈反叛的人物。工人的形象不是单一的被歌颂和赞美的对象,而是以现实的手法,写出工人生活的真实。如《星期六晚上和星期一早上》,以大量的篇幅写工人西顿与好友杰克的妻子布伦达私通并导致她怀孕,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想着孩子是不是他的还不一定呢!同时又勾引布伦达的妹妹、军人的妻子温妮,被她丈夫痛打一顿。他在酒吧结识了天真温顺的十九岁姑娘多琳,拼命追求,但当得到多琳后,又不想结婚,继续与别的女人鬼混。在遭到杰克和几个军人的痛打,鼻青脸肿、不省人事中被多琳救起后,西顿的恶习似乎得到了遏制,显得成熟起来。作品最后他不再沉湎于酗酒的乐趣,也不再追逐于女色的快感,并打算与多琳结婚。小说结尾,在星期天的早上西顿又来到小河边钓鱼,面对着那尾钓起的鱼儿,西顿从鱼的命运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最后,他将鱼儿放回了水中。唯其真实,人物才显得可信,显得有血有肉,人物在痛苦中挣扎,在放荡中得到慰藉,在反抗中获得自由的真实描写,把西顿的形象多面性立体地展示在我们面前。二次大战结束以后,英国社会大力宣扬“福利国家”以稳定社会,大规模的工人阶级有组织的反抗斗争运动已不再出现,而代之以工人个人的叛逆抗争,他们以个人的破坏性来反对为建立“福利国家”而加征到他们头上的各种五花八门的税收,他们不愿意为国家效劳,并把国家机构如军队、警察和政府当作自己的敌人。他们对政治家和政党不感兴趣,甚至不受自己工会组织的纪律约束。他们身上强烈的反社会、反政府、反传统、反权威的倾向,甚至不受任何伦理道德束缚,在极端个人化的胡作非为中来发泄和满足自己。西利托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只为自己利益、不管他人死活的现代英国道德崩溃的典型,真实展现了当时产业工人的生活背景和社会环境,记载了对整个社会不负责任不履行义务的那些人的思想和动机,他既不谴责也不赞赏他们,但在作品中我们明显感受到作者对工人恶劣低下生活状况和条件的同情和愤懑,对人物的消极反抗,在放荡堕落中解脱自我的消极愤怒的理解。西利托作品中所描写的大多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真实故事,带有半自传的色彩,现实的表现中带有许多自然主义的成分,将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真实自然地记录下来。叙述中重人物的生活展现而淡化情节发展,在揭示人物反社会态度的原因和根源,在刻画出人物悲哀的生活环境和社会环境后,作家很少给人物按上一个美好的未来,使作品在反抗叛逆的呐喊中又具有内蕴的忧郁,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给读者留下一种对人物命运及其对造成人物悲剧的社会制度和权威反思的审美体验。
① http://www.kirjasto.sci.fi/sillitoe.htm
② 伊丽莎白·B·布兹:《一个无产阶级作家》,水静译,《文化译丛》,1987年第3期,第9页。
③ 西利托:《作家是先天还是后天的》,转引自侯维瑞主编:《英国文学通史》,上海外语出版社,1997年版,第886页。